第299章 鎏京之行（二）
梁師贊要留成雪融住在宮中，但成雪融放不下喬佚，就算一天兩天的能放得下，也怕一不小心發(fā)病了，嚇著梁師贊不說，還得在梁師贊面前露了餡。
因此無論梁師贊怎么挽留、怎么又哄又騙、又威脅又佯裝氣惱的，成雪融就是不依，拉著自進(jìn)了宮就被安排在靜室里好吃好喝伺候著的女大夫清平回了董志林府上。
剛平定了內(nèi)憂外患，大成眼下一片百廢待興，攝政大臣董志林每日里忙得連軸轉(zhuǎn)，成雪融回來后原想叫董志林來訓(xùn)斥一下他的莽撞表白，然而聽說董志林并不在府上。
于是成雪融拉著喬佚回房了，在房里嘀嘀咕咕八卦起了董志林和梁師贊，不勝唏噓。
正唏噓著，迷迷糊糊地又睡了。
再醒，天色已經(jīng)大亮。
走出房門時(shí)，看見清平踟躕不定，正在她房門口來回走動(dòng)著。
“姐姐？”
“哦，姑娘，您……您睡得可好？”
“挺好的，姐姐你呢？”
“還、還好?！?p> 成雪融早在見她第一眼時(shí)便已在心里暗嘆姐姐眼下那烏青竟能連成一片，因此對她這句“還好”一點(diǎn)兒沒相信。
“姐姐，你吃了么？”
“呃……我、我忘了?！?p> 呵呵，早飯也能忘，真想知道她到底攤上了什么困難。
成雪融笑瞇瞇挽過清平，“剛好啊，那姐姐陪我共進(jìn)早餐吧。”
早餐桌上，清平咬一口饅頭便看喬佚一眼，又咬一口饅頭又看喬佚一眼，再咬一口饅頭……
成雪融用袖子擋住了喬佚的臉，“姐姐，雖說我夫君秀色可餐，可我夫君的老婆還在這呢，你用我夫君的秀色下飯時(shí)能不能收斂點(diǎn)？”
那口饅頭就這么卡在清平的喉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她猛咳，“絕……絕無此……此事！”清平的腦袋還藏在桌子底下咳著，悲憤的澄清已經(jīng)自桌子底下躥了出來。
喬佚無奈地瞪了成雪融一眼。
成雪融對他瞇眼笑笑，走過去幫清平拍背順氣，“姐姐，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有什么事你直說就好?！?p> 清平咳了好一陣，慢慢地緩過來了，三人重新坐好，清平才開始說了，“公子、姑娘，我、我斗膽，想問問公子、姑娘大名?！?p> 成雪融：“嗯？”
喬佚：“我姓白，她姓辛，清平大夫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但這次我想問的，是……是公子您是不是也姓喬？姑娘您是不是……呃，姑娘您還有其他姓么？”
成、喬兩人互相看看，知道清平跟著他們到鎏京走這一趟，對他們的身份已經(jīng)起疑了。
“大成有一位年輕的將軍，令我北越戰(zhàn)士聞風(fēng)喪膽的，叫喬佚。傳聞他身上有一半的西域血脈，五官極具異域風(fēng)采。但他自小便流落民間，聽說正是出身江湖……我瞧著公子您……您……”
“清平大夫瞧得很準(zhǔn)。是，在下正是喬佚。不過，喬佚已經(jīng)死了，眼下我是白無雙?！?p> 清平點(diǎn)頭，猜測了一晚上、消化了一晚上，對于這一點(diǎn)，她其實(shí)已經(jīng)很從容了。
令她沒法保持同樣從容的，是成雪融。
她的目光轉(zhuǎn)到成雪融臉上。
成雪融已經(jīng)猜到清平接下來要問什么了，但她不能像喬佚這么坦白。
清平已經(jīng)正確地認(rèn)識到衛(wèi)子凌這么多年并未放下過大成公主，因此她很感慨衛(wèi)子凌的癡心以及大成公主的心有所屬、紅顏薄命；若再叫她正確地認(rèn)識到眼前這個(gè)心有所屬、命不久矣、且與衛(wèi)子凌深交為知己的辛姑娘，正正是傳說中的那位大成公主……
成雪融都不敢想清平會怎么想、清平往后會對衛(wèi)子凌怎么講。
所以，這事得這么來講。
“我就是現(xiàn)在滿大街都在說著的那位‘大成建國三百年來第一位娘子官’，阿儺辛是也。我是仡濮族人，西南是我的家鄉(xiāng)，強(qiáng)敵入侵，我自然而然地就站出來保護(hù)家園啦。至于我和無雙，早就在無雙認(rèn)祖歸宗之前我倆就在一起了。那個(gè)公主她就是再死纏爛打，我無雙都不會從她的！無雙為了不從她，后來還扯了不舉的彌天大謊。唉，那沒辦法，都不舉了還怎么娶我呀？所以我倆一盤算，覺得反正西南也安了、大成也定了，要不索性我們就詐死逃了吧?？上Ш懿磺桑瑹o雙才剛逃出來，我就攤上這一毒一蠱。完了，往后的日子就數(shù)著過吧，總算我和無雙還能在一起，挺好。”
成雪融隨口這么一編，若是放在衛(wèi)子凌面前，那是漏洞百出的；但眼前這個(gè)不是衛(wèi)子凌，是清平。
清平聽著陷入了沉思，沉思了好一會兒，一臉頓悟，“原來這樣……難怪昨天您能入宮面見皇太后，原來您是這么大的一位大功臣啊。”
是大功臣，但大功臣一般都沒這個(gè)殊榮，能夠喊皇太后姐姐、還能夠去皇太后宮里跟皇太后密談的。
這是個(gè)大漏洞，成雪融怕清平回一回神就發(fā)現(xiàn)了，便趁熱打鐵解釋了下，“哦，你說梁姐姐啊，以前我跟著無雙到鎏京來玩，早跟太尉府的這位梁小姐認(rèn)識了，我倆投緣得很。可誰知道呢，一眨眼她成了皇太后，我卻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
這是一個(gè)沉重的話題終結(jié)語，清平沉默了。
就在清平的這一沉默里，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是董志林來了。
他剛下早朝，這一來，是來告訴成雪融，皇太后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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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許多天里，董志林每天下了早朝回府就要完成一樣任務(wù)。
把府里的女大夫清平以及清平的助手白夫人領(lǐng)進(jìn)宮去，給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的皇太后看診。
說是看診，但宮里的男性、女性、第三性都在說，這看診用的時(shí)間，真真真，太！長！了！
半上午的進(jìn)去，宮門快下鑰時(shí)才出來。
若不是這進(jìn)去的兩人都是女子，只怕世人要懷疑皇太后的清譽(yù)了。
正因?yàn)檫@進(jìn)去的兩人都是女子，皇太后的清譽(yù)保住了，但皇后的健康仿佛沒保住。
宮里有傳言，說皇太后病得很重。
梁師贊對這個(gè)謠言沒什么反應(yīng)，該吃吃、該喝喝，該見朝臣見朝臣、該批奏折批奏折。
不久見過皇太后的臣子們自動(dòng)自發(fā)站出來辟謠了，說皇太后好得很。
可既然皇太后您好得很，為何又日日召見大夫、那大夫還每日都留那么久呢？
有膽大的朝臣就尋了皇太后心情不錯(cuò)的空當(dāng)問了下，皇太后手拿奏折，眼也不抬地笑了笑，“此二人聰明伶俐，解了哀家不少悶?！?p> 這話傳出去，便有人頓悟了，“你們知道娘娘高壽嗎？二十二！娘娘才二十二！唉，二十二歲便守了寡，娘娘她這是閨中寂寞啊！”
這話在茶館里生成，自生成一刻起便十分地火熱，很快，傳進(jìn)了太尉府。
太尉梁詢乃梁師贊親父，愛女心切，一聽這話，竟然也頓悟了。
他匆匆進(jìn)宮，國禮之后行家禮，他挽起襝衽向他行家禮的女兒，眼眶濕潤了，“兒啊，深宮寂寞，這寡居的生活，可苦了你了……”
這時(shí)的梁師贊還不知道外頭已傳得塵囂日上的流言，還感嘆著父親竟憂心她憂心到這一點(diǎn)，果然父愛如山。
但深宮固然寂寞，她卻不覺得寡居的生活太苦，便笑，寬慰老父道：“父親，如今女兒一心一意皆在皇帝身上，這十幾年幫皇帝撐下來，把大成江山好好地交到皇帝手上，這已足夠女兒勞心了，哪還有空生出父親說的那些閑愁?！?p> 梁詢心想，閑愁可以沒有，但漫漫長夜盼著有人暖被窩的沖動(dòng)，必是人人皆有。
他深深一嘆，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那一位，“那一位，被稱為帝父的……”
帝父，顧名思義，乃皇帝之父。
縱觀歷史，無論哪國哪朝，小兒登基為皇帝的，都不少。
在前朝，便有那么一位小兒皇帝，年歲約摸跟如今的韞玉差不多，其母苦苦為他守住江山，為爭取支持，甚至下嫁朝臣。
這位偉大的太后娘娘所嫁之臣，在當(dāng)時(shí)被稱攝政王，后世則稱其為帝父。
傳言里，那位帝父與那位太后感情甚篤，確確實(shí)實(shí)給了那位太后很多歡喜，也確確實(shí)實(shí)給了那小兒皇帝很多支持。
但這一則，只能在前朝作為一樁美事被稱贊，到了大成，三綱五常大行其道，前朝美事終成笑談。
梁師贊聽著這笑談，心里又羞又惱，若不是當(dāng)著她面、提起這笑談的是她父親，她可能會下令“拉出去斬了！”
正因?yàn)榇巳耸撬赣H，她即便又羞又惱，但還是知道，梁詢是真真的心疼她了。
她打算板起臉來，好好地跟梁詢說道說道，卻見梁詢一雙老眼眨呀眨，眨出了兩行淚水來。
她板不起臉了，嘆息，“父親，這話你在這里說說也便罷了，出了這門檻，可得忘得一干二凈的，從此切勿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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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雪融日日陪著梁師贊，得梁師贊安排，她見過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重新認(rèn)識、做了朋友，還到皇陵給父兄跪拜、上香。
她們相對時(shí)嘻嘻哈哈一如從前，但其實(shí)彼此心里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沒那么快樂。
某一天，她從宮里回到董志林府上，又聽喬佚說“皇太后深閨寂寞”的流言時(shí)，尤其感嘆。
第二日進(jìn)宮去，想著開解開解梁師贊，梁師贊卻攔了她的話頭，問她說：“融融，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離開鎏京，自由自在地去浪跡天涯了？”
“這個(gè)……”
她倒不急，就是喬佚催了幾次，喬佚心里想的什么，她很清楚，就想著趕緊把遺跡送到竹桐山去，叫十五看看還有沒有法子救她。
但她實(shí)在不想，就這么一拖、再拖、三拖，拖到了今天。
她正想回答梁師贊說反正沒什么事打算再留幾天，梁師贊又?jǐn)r了她的話頭，“春將至、雪將化，融融你若要游玩，倒不妨現(xiàn)在就出發(fā)?！?p> “這個(gè)……”
春是將至但畢竟未至，雪是將化但畢竟未化，這個(gè)時(shí)候叫她上路，其實(shí)并不大妥當(dāng)，尤其是這段時(shí)間梁師贊和她彼此作伴、彼此都十分歡喜，留她才是常規(guī)操作，叫她走實(shí)在違和。
成雪融便定睛看了好幾眼梁師贊，梁師贊乃是一個(gè)十分懂得隱藏自己情緒的人，她看了好幾眼，沒看出來什么，但仍是說：“梁姐姐，你怎么不開心了？好像哭過?！?p> 梁師贊穩(wěn)得很，挑了挑眉，對她笑笑，“并沒有。融融，咱自小一起長大的，你可別拿這套來對付我?！?p> 成雪融訕笑，梁師贊看著她，笑容又漸漸變淡，問：“融融，你從離了鎏京一路到西南，三番四次生死一線，甚至好幾次你自己投入敵網(wǎng)，那時(shí)候你心里怕嗎？”
“怕呀，可怕也得上啊。自己告訴自己這一死有價(jià)值，也就不怕了?！?p> 梁師贊微微斂眸，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這一死有價(jià)值……”
成雪融看她并不像后怕或慶幸，反倒是一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的豁然開朗樣，心里咯噔了一下。
“融融，那時(shí)候你苦苦追逐著小侯爺，小侯爺卻總不拿正眼瞧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不瞧我我就繼續(xù)追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瞧他那塊石頭，現(xiàn)在不為我開了么？”
梁師贊又微微斂眸，又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成雪融看她又是一副走了神的模樣，猜不著她到底在想著什么，但直覺不是好事。
便見她苦笑，笑容落寞，“這么說來，那時(shí)候也是我不好。我若像你從前一樣地精誠下去，說不定也像你現(xiàn)在一樣早有了為我開懷的一塊石頭。”
哦，這話一說，成雪融就懂了。
董志林的后悔捅破了窗戶紙、叫梁師贊知道了他一片心意；這段時(shí)日想必梁師贊時(shí)時(shí)回想，想多了就鉆了牛角尖，把矛頭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
成雪融摸到了梁師贊心結(jié)所在，沿用舊法開慰她，“梁姐姐，這一切與你無關(guān)，董志林他不過是一時(shí)心熱，得不到才忘不了，你總想著那種虛情假意的人做什么呢？”
梁師贊聽了，低頭一笑，“融融，其實(shí)我想跟你說，知道他曾為我心熱過，我……心里很安慰。我以前以為他對我無情，為此很是傷心。但落花紛紛下、流水向東去，誰又能怪流水無情辜負(fù)了落花之意呢？我沒有怪他，今日我也不怕實(shí)話告訴你，當(dāng)年我嫁給太子……嫁給你哥哥，在我心里，成全的不是你哥哥，而是他。之后，我從東宮、走到正宮，變成了如今垂簾聽政的一國太后，世人或有不少羨慕我的，但我……每每午夜夢回，我曾……恨過，那個(gè)人！尤其在如今，他竟來告訴我，當(dāng)年我對他的成全竟是如此地毫無意義時(shí)，我更加地，恨他！”
兩個(gè)恨字，梁師贊一個(gè)咬得比一個(gè)重。
成雪融知道，這就是董志林傷梁師贊，傷得最深的一處。
正是因?yàn)槌裳┤谥?，所以成雪融才一直不遺余力地否定董志林。
董志林越真，梁師贊必然越恨。
恨意就這么地在梁師贊語氣中一閃而過，然后她抬起頭，又是一笑，笑容里已帶上了一些暖意，“但是，融融！無論如何，知道他曾為我動(dòng)過心、為我飲過恨，知道我的一片癡心終究不算錯(cuò)付，我心里……真的，很安慰?！?p> 安慰兩字說出口，梁師贊自暖笑之中流出了淚水，“夠了，融融。能有這點(diǎn)安慰，我覺得這輩子也不算太不值。緣分這東西是不能強(qiáng)求的，這輩子注定沒有的，留到下輩子……”梁師贊說著，又是一個(gè)嘲諷的笑，淚流得更兇了，“人真的會有下輩子嗎？如果真的有下輩子，那我……”
關(guān)于下輩子的愿想，就這么停在這里，梁師贊久久沒有言語。
經(jīng)過一次不知道是穿越的重生、還是重生的穿越后，成雪融倒是比較傾向于相信人會有下輩子，于是便追問：“怎么樣？梁姐姐，下輩子你會怎么樣？”
梁師贊抹了淚，濕漉漉的一雙眼看著成雪融，保持著笑，“我不知道。世事皆講緣分，下輩子有沒有緣分還不知道呢，又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的，對不對？”
“不對不對！梁姐姐你忘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嗯，那我下輩子就做一塊金石好了，誰能為我至精至誠，我便為誰開懷。”
“對，當(dāng)女人就該這樣！”
享受過被男人追、被男人寵、被男人愛的美妙滋味，才算得上是一個(gè)好命的女人。
“梁姐姐，融融希望你這輩子能享盡尊榮，下輩子則能如愿做一個(gè)好命的女人?！?p> “嗯?！?p> 梁師贊點(diǎn)頭應(yīng)了她，眼淚再次滑下來。
“對了融融，我剛才說的，你還記得吧？”
“什么？”
“自由自在地去浪跡天涯啊。去吧，放心去吧，融融。大成的一切我會安排好，答應(yīng)我，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你自由自在、幸福快樂的腳步都不要停滯，知道嗎？”
“嗯，那是當(dāng)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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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與梁師贊的深談，尤其是深談之時(shí)梁師贊沉重的哭、以及比哭更沉重的笑，久久地回旋在成雪融腦海里。
她知道這樣的梁師贊不大對了。
回了董志林府上，她把這些詳詳細(xì)細(xì)、顛來倒去地跟喬佚說了又說，但喬佚只在聽第一遍時(shí)蹙了下眉，之后便一直叫她聽話。
“聽皇太后的話，趕緊地啟程南下吧?！?p> 成雪融沒有答應(yīng)，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這一覺仿佛也沒睡得多久，喬佚便搖著晃著叫醒了她。
“雪兒，雪兒？醒醒，國有大喪，宮里傳出消息，皇太后梁氏，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