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矚目中，羽教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平躺在高榻上就坐了起來。站在一旁守候的靈兒告訴她已經(jīng)昏迷一個時辰了，把姐弟倆都嚇哭了。黑白青赤四大仙見她醒來就高興地圍了上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將天神下凡的事情給她講了一遍。羽教主笑了笑，從高榻上站了起來，說孩子都餓得肚子呱呱叫了。四大仙立即吩咐衣食起居事務(wù)，并帶著娘仨到了大木屋后排的小木屋中。
這間木屋相比總堂是小很多，但比來時住的小木屋卻大很多。小客廳、臥室和火房都有隔開，院外的角落里還有個茅房。四大仙問娘仨是否滿意之后，留下一句“有事就支一聲”的話就出去了。娘仨就開始收拾屋子，將馬車上的行李全都搬下來，做出了長住的安排。
接下來的幾天里，羽教主讓靈兒帶著咸兒在屋里讀書、練塤、習舞，自己則常在前排總堂里向四大仙詳細了解有關(guān)教務(wù)，并將當天上位的天帝之言和大家一起分享心得與想法。各大仙都有各自分管的領(lǐng)域，白衣大仙受狐靈委托管合和，黑衣大仙受鷹靈所托管平安，青衣大仙受蛇靈所托管稼穡，赤衣大仙受兔靈所托管健康吉祥。羽教主自己兼任黃衣大仙，接受鹿靈委托掌管天地玄黃（陰陽協(xié)調(diào)、風調(diào)雨順）。
羽巫自己心里很明白受托出任教主的緣由，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薩滿教目前停步不前有被墨家、醫(yī)家和陰陽家分食之勢，需要精神領(lǐng)袖來穩(wěn)定局面，同時帶領(lǐng)各堂口開拓新的局面。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自己目前的影響力，特別是在楚國贏得“天下第一巫”的榮譽。從目前來看，當這個教主的實權(quán)與實務(wù)并不多，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眾大仙小仙及信眾心中的神。這跟娘仨今后的發(fā)展期望有一定程度的吻合，試著做一做也無妨。
從大仙口中了解到，這里是遼國東北方向千里之外的夫余城。當然，對比中原的城邑還算不上城邑，說成一個村莊比較合適，只是不符合大家的期待。飲食方面也與中原有較大區(qū)別，雖然有酒有肉卻沒有灶臺，都用吊鍋或吊壺。最主要的飲食問題在于不殺生、不吃葷腥，僅以素食度日的話小孩子怎么受得了。不過，小孩與大人的菜食可以分開來，娘仨也還能將就著在這里生活下去。
地廣人稀，風景自然優(yōu)美。林子大了就野獸眾多，豺狼虎豹樣樣不缺，有時想帶孩子去村外走走，心里總是有種莫名的不適。這時，她想到了在山海關(guān)黑馬中邪的事兒，覺得這其中的巫術(shù)也不簡單。就像墨家巨子那樣把山精和深目人調(diào)動了，這馬牛羊都可以用巫術(shù)來控制的話，以后坐馬車都不用人來駕了。
還有就是大堂里擺的鹿蛇干尸，與墨家的千年防腐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些干尸擺在大堂里的味道很不好，適時借用墨家配方加以改善才好。至于這干尸是怎么弄出來的，她還沒有直接去問，巫術(shù)保密嘛。等彼此之間都熟悉了，相信他們都會高興地說出來。
因此，在這不以具體事務(wù)為工作中心的日子里，她決定帶著大家學習一些招魂術(shù)、還魂術(shù)等基本法術(shù)，同時引導他們掌握一定的天文地理知識。僅憑那些獸靈去做善事，成功率肯定不高，善男信女就不會有增無減。既然坐上了教主的位置，就帶著大家從巫術(shù)上更進一步。這也是她目前能做到的，而那些她還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醫(yī)術(shù)和肉身不腐術(shù)則自己關(guān)起門來學習，作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
作為母親，她更關(guān)心的是倆孩子的成長。這邊的人少，讀書的人更少，連找本書都很難，讀書學習環(huán)境跟中原地區(qū)有著天淵之別。長久下去肯定不行，就兩箱子書卷是不夠孩子讀的。尤其是咸兒，看書識字都有點過目不忘的天賦了。等他把那些書卷都讀完之后，她還是找機會帶他們回趙國，或者直接去齊國，那稷下學宮天下聞名，醫(yī)術(shù)也是相當?shù)刂档萌W。
靈兒也需要這方面的學習，尤其是醫(yī)術(shù)這方面，光跟她學點符咒是不管用的，必須將醫(yī)術(shù)學些，方可成為巫師。女人在這個世上要想能獨立生存，就必須有生存技能。學巫術(shù)當巫師是女人最好的生存方式，就她走遍天下所了解的情況而言，這就是靈兒最好的未來。嫁人靠丈夫呢？豪門中妻妾成群的競爭壓力大，平民中的男人不是要去服兵役就是勞役，守寡是十有八九的事。最后都得靠自己，也只有自己的本事才靠得住。
當然，咸兒的未來會更好些，他有個豪門的爹，可以幫他在朝廷里謀得一官半職。靈兒雖然也可以進宮，但那都是什么事兒？做宮女比豪門妻妾更難，當歌伎舞伎則何年何月才是頭……唯愿姐弟倆都有個好的未來。
有一天下午，娘仨在小木屋里活動，偶然間發(fā)現(xiàn)咸兒的眼睛無端發(fā)紅。問他眼睛痛不痛，咸兒直搖頭，羽教主就覺得有事兒了。一歲多的時候就從他的眼瞳里看到了她的過去，經(jīng)過四年多的金蟾蠱靈相助，咸兒的眼睛肯定能看到更多東西。不光是像魔鏡一樣能讓對視者看到自己，而且咸兒或許還能看到別人的一切。這是他的天眼開啟了，也是真正的絕地天通之術(shù)！
她趁靈兒不在的時候，把咸兒叫到面前，一邊親昵一邊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果然，短暫的一刻鐘內(nèi)，她看到了令她又喜又憂的幾個片段。
先是看到了趙國王宮，群臣上朝的時候，趙王在高臺上走來走去心急如焚。邊關(guān)急報說秦王贏政派大將桓崎攻打趙國的平陽，趙軍失敗，扈輒將軍被殺，十萬降卒被坑殺。有大臣分析說，贏政是在報仇，為當年其父異人和他在趙國為質(zhì)時所受的虐待報仇。趙國割地請和都不肯接受，不滅趙國誓不罷休。贏政還親自跑到黃河南邊，敦促桓崎繼續(xù)攻打趙國。與此同時，掃帚星又在東方夜空出現(xiàn)了。
接著，又看到贏政在洛陽追查為呂不韋安葬之事，如果是三晉（魏、趙、韓）之人一律不許住在秦國，也不許前往秦國。并且，將此事追查到底，包括呂家五服之內(nèi)的所有人，以及其它參加過葬禮的高士名流。聽說，還有個很出風頭的巫師為呂不韋超度亡靈。
接著，咸兒的眼睛里顯示出天下大旱的畫面。地上雨草不生，樹葉子也沒有了，大路小路上餓殍遍地，大人們互相交換小孩來殺了吃。因此又有很多人得病，病死的人橫七豎八的散在路邊，被老鷹烏鴉爭食……
羽教主看不下去了，想轉(zhuǎn)眼看外面太陽，卻抬不起頭，似乎讓她看到下一幕。
燕國王宮里，燕王與群臣商議天下局勢，說趙國已危，一山帶水的燕國不能不憂。而后，就看到燕國太子丹到處找高士，還找巫師解決彗星頻出的問題。并且，太子丹向燕王要求發(fā)動各邊關(guān)，查找天下第一巫的下落，務(wù)必請她去祭天。
這時，如果不是靈兒吹塤曲回來，咸兒自動抽開身子去門口看姐姐，羽教主還不知道會看到什么。這個晚上她在倆孩子睡著之后，獨自坐在門口看著滿天星斗，沒想到這些年的掃帚星帶來了如此天災(zāi)人禍。
而為呂不韋葬禮而秦王追查的事又讓她感到娘仨多了一份危險，說不定哪天會被秦國派來的殺手跟上。尤其回到中原之時，那遍布天下的秦國暗哨與殺手……看來，短時間內(nèi)還不能帶孩子回中原。此地偏遠，秦國人來的可能性不大。
再就是趙國這樣下去遲早會被秦國滅掉，全家都得當亡國奴，這倆孩子還會有什么將來？
難怪天神不讓出馬仙介入殺伐爭奪，天下如此動蕩可能就是天意。但也因此苦了黎民百姓，不是上天降災(zāi)，就是戰(zhàn)爭釀禍。如果真像咸兒眼里顯示的那樣，燕太子丹要來找她，怎么辦？這事兒得好好想對策，千萬不能把自己和孩子卷進天下之爭里頭。
想到最后，她覺得咸兒動不動就眼紅顯靈太危險。他這么小，若被當成眾仙眼中的神靈，那些堂口就會輪流著帶他去開天眼問神問仙，甚至鎮(zhèn)壓邪魘。耽誤了他讀書和前程不說，還會有性命之憂。而將來他長大后呢？不可想像的情況又有多少呀！現(xiàn)在有靈兒的塤音在調(diào)節(jié)，如果吹錯調(diào)了呢……
不行，她必須想辦法讓咸兒的眼睛與平常人一樣，必須要他懂得去辨別可為不可為。只是，現(xiàn)在他太小了，對世間事沒有任何認識，需要借助她和靈兒的幫助才可以。這其中的關(guān)鍵還在于靈兒，這丫頭很快就長大了，將來若是嫁了人，就管不了咸兒這么多了。而她自己不僅年紀大了，還受著秦國的威脅，也許就不能陪著咸兒長大。只有靠靈兒去幫助他，護著他。她得想辦法讓靈兒死心塌地地做到這一點，而且須在她過笄禮之前。
下半夜，她意外地做了一個夢，也是她從業(yè)以來做的第一個夢。
她夢見了咸兒出生時游家五夫人臨死前的一幕，拉著她的手想看看咸兒卻抬不起頭來，那眼神一直看著她，連續(xù)說了兩三遍“孩子”。又見到五夫人在地下不安，魂魄總是被驅(qū)逐，游家祖祠中也沒有五夫人的靈位，成了孤魂野鬼。五夫人還說到處被驅(qū)逐的原因是生了一個災(zāi)星，讓天下動蕩不安，讓趙國遭受滅頂之災(zāi)。而這些災(zāi)就是她五夫人醞育的……而后五夫人又用看不到眼瞳的羊眼望著她，希望天神保護孩子長大，不要告訴孩子出生時候的事，讓孩子忘了自己的親娘，她羽巫就是孩子的娘親。羽巫也想立即承諾自己會把咸兒平安帶大的，還沒來得及說，五夫人就被一群厲鬼趕得到處跑。
羽教主從夢中醒來就再也沒有睡著，雖然沒被嚇出一身冷汗，倒也為咸兒的未來捏了一把汗。想來想去，她覺得找個合適的日子，還咸兒祭拜五夫人，讓他知道自己的親娘是誰。順便五夫人的亡靈再做一次超度，幫她洗脫前世之孽從而可以在地下永久安息。
第二天傍晚，羽教主就套上馬車帶倆孩子到村外為咸兒的親娘做了一次超度。為了不讓咸兒受到什么傷害，她特地交代靈兒不要說出被超度的亡靈是誰，也不允許靈兒提起任何關(guān)于咸兒出生時的事。等咸兒過了冠禮以后再讓知道生母之事也不遲，只是出生時掃帚星的事兒則打死也不能說。靈兒說她根本就不記得，就算想起來也不會說的。羽教主這才放心了一點，也比往常更加關(guān)心咸兒的一切。
而關(guān)于咸兒天眼所示的趙國之事，在幾天后的早上就收到了鷹報。為了防止激發(fā)出倆孩子的家仇國恨之心，羽教主特意對他們封鎖了消息。讓靈兒帶著咸兒到村外牧馬，她自己則去前屋總堂與四個大仙秘密商議。
鷹報是各堂口與總堂聯(lián)絡(luò)的最高級別通訊，堂口管事的小仙一起用竹簡刻文綁在老鷹腿上當面送出，再由總堂五大仙一起拆看。竹簡上刻下的都是像符文一樣的圖案，沒有大眾可識別的文字，只有一些小點組成星圖。羽教主第一次見到這種古老而神秘的傳書方式，自然由使用此方式通訊的黑白青赤四大仙一起解讀出來。
四位大仙看完鷹報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羽教主，眼神似乎有不想說出之意。她立刻明白事情估計與趙國有關(guān)，咸兒的眼睛已經(jīng)提前透露給她了。于是羽教主站起來大笑一通，說既然是教主了，當以天下事為事，趙國的事當然也是事。
四位大仙見她說話時顯出了總教主的格局，便眉開眼笑地把內(nèi)容放心說了出來。鷹報是趙國邊境幾城的堂口聯(lián)合發(fā)出的，秦軍把趙軍打得很慘，戰(zhàn)場都沒人打掃，死傷的士卒堆成山了，向總堂請示，能否參與治療傷兵和掩埋尸體，并集中超度亡靈，防止孤魂野鬼出來傷人。
羽教主聽完之后，臉色有些陰沉，說：“天帝不是說不參與殺伐爭奪的嗎？這樣會把秦王對趙國的仇恨引到教內(nèi)來的呀。那些堂口受到打擊的同時，還會殃及信眾?！?p> 黑衣大仙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超度亡靈也是為了讓生者平安?！?p> 白衣大仙說：“可憐那些留守在家的士卒家屬，想請小仙去為死者招魂都難。不過，教主說得對，我們還是不能貿(mào)然行事。有人請就讓他們?nèi)?，沒人請就算了吧，兵荒馬亂的年頭神仙也管不過來。”
赤衣大仙說：“代人掩埋是一項義舉，讓死者入土為安是一回事，對生者的安慰也是一回事，主要對大眾健康有利。若是尸體腐爛的毒水流到河中，又要引得多少人因病而死?！?p> 青衣大仙說：“三位大仙說的都有道理，只是這工作量太大了，將耗費各堂口的大部分精力和財力。這年頭，去堂口問事的多，賞金卻很少，有的堂口吃飯都困難。我看他們有這個心也未必有這個去做好。”
接著，四位大仙又互相爭論了一番，羽教主一邊聽他們說，一邊在想有什么辦法把這事做圓。一方面表明只是義舉，不違背天帝旨意，不參與戰(zhàn)爭，不引禍上身；一方面讓開展義舉的堂口活下去，不能幫了別人卻餓死或累死了自己。
商量到最后肯定是無法達成一致，四位大仙就請羽教主征求天神旨意。
羽教主笑了笑，說：“總不能事事都請?zhí)焐裣路?，我們都受天神委托，能想辦法解決了是最好的。剛才你們說的話都有道理，我也想了想。這事兒可以做，但也不是全做。各堂口治傷的事情我看就算了，醫(yī)術(shù)不齊不說，耗費物資也相當大。要做就把死者的事兒做了，也是各堂口都能做的。一個個去招魂肯定忙不過來，只可采用公祭的方式。不過，大面積公祭也不行，最后以小仙為主帶領(lǐng)信眾參與，劃片公祭與掩埋。這樣既不張揚，不引起秦軍注意，也會讓信眾更虔誠，信眾出錢出力都歡迎。實在掩埋不過來，就請靈鷹出動吧。你們說我這個想法，怎么樣？”
四位大仙異口同聲地說：“教主高明，此舉必定讓方方滿意?！?p> 羽教主笑著從高榻走下來，讓四位大仙一起回復鷹報，然后就走出總堂回到后排的小木屋里。靈兒早已帶著咸兒牧馬回來，羽教主看著咸兒又想起了從他眼中看到的另一幕：燕太子丹是不是正在四處找娘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