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靈兒一生中最重要也最難忘的日子，雖然不是她的十七歲生辰，但卻是她進(jìn)入成人世界的日子。反正就差幾天，提前長大也沒什么不好的，她心里不是一直盼著自己長大么？
她娘說這一天九九重陽，是女子過笄禮的最吉之日。按易經(jīng)上講，九為老陽，為陽極之?dāng)?shù)，陽極而陰生。女子為陰，從此新生。還有一重意義是陰陽合和，身體健康，婚姻幸福。對此，靈兒深信不疑。
為此，她還她娘一道做針線，為自己縫制成人服裝，色彩和花紋都是娘兒倆商量著定的。新衣服做了九套，春夏秋冬管穿一年。舊衣服就看有沒有鄰家小女孩可以接著穿，布料都不差，也沒穿破，丟了可惜。同時，她娘還教她幾種成人發(fā)髻，娘說不同的衣服要用不同的發(fā)髻來搭配，害得她反復(fù)練習(xí)，把一頭青絲都梳掉不少下來。
討厭的咸兒總是調(diào)皮搗蛋，在她做針線時動不動就抓個小蟲子丟到布料中，或者在她和娘都不說話的時候突然放只小鳥兒飛進(jìn)來，嚇人一大跳。氣得她想去打他，她娘就說讓他鬧去，都是大人了，還跟小孩子計較啥。在她學(xué)梳發(fā)髻的時候，他又時不時地摘朵花兒插到她發(fā)髻上，還出壞主意說用香爐上的香棍做簪子，一天換十根二十根都行……你瞧瞧，這小子人沒長大，心思都學(xué)壞了，娘得好好管管。
可是他一到她娘面前就很乖，哄得她娘就是不肯打他，連罵他的時候都是臉上帶笑的?；蛟S他生來就是豪門公子吊兒郎當(dāng)模樣，或許是跟著李由一起和那些貴族子弟瞎混出來的，長得牛高馬大，心理上卻還是個頑童?？磥砟锊辉诘臅r候，她得好好管管這家伙，不能讓他由著性子來。
她娘定下這個日子之后的連續(xù)幾個晚上，靈兒都沒睡好，睡不著。她想，過了這日子之后就可以駕著馬車去行巫，把咸兒帶上做助手和徒弟。過了這個日子之后，她就可以有自己的主張，她說的話不再是小孩子話了，說出就有更多的人聽。過了這個日子之后，她就可以在神像面前表明自己是天神使者，讓更多的信眾崇拜她。過了這個日子，她還可以代表她娘給王室貴族做笄禮、冠禮、祭禮、葬禮……東南西北哪里的業(yè)務(wù)她都可以去做。
還有一點，她也很想可以去做。那就是找個中意的公子哥，娘說做女巫還是不嫁人的好，那找個知己行不行。每次遇上公子小哥火辣辣的眼神，她的臉就發(fā)燙，連耳垂都燙手。但這個事兒，她只是想想而已，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恐怕她還得躲呢。
也不知道是哪些人多嘴，娘說在廟里做笄禮不發(fā)請柬的，但這個消息還是讓很多人知道了。這天早飯后就陸陸繼繼來了不少祝賀的人，有鄰近堂口小仙，有遠(yuǎn)處虔誠信眾，有王公貴族代表。李斯大人帶著夫人小孩來了，嘻嘻哈哈一大群。意外的是，太監(jiān)趙高搶在李大人前面進(jìn)廟門，說是秦王感謝羽教主來秦國之后的貢獻(xiàn)，特讓他帶上賀禮來的。
她娘是最忙的，準(zhǔn)備衣裝、梳子、發(fā)笄、羅帕之外還安排人布置場地。因為來賓數(shù)量超出了，又急忙加蒲團(tuán)席位。同時還要不斷地跟來賓打招呼行禮。咸兒也像是突然懂事兒了，在她姨的指揮下忙里忙外。靈兒則很享受，吃完早飯就在房間里沐浴，然后穿著襦裙披著頭發(fā)坐在大殿的側(cè)房里等出場。
笄禮的司者還是由她娘來當(dāng)，找了一個年輕的小仙姑來助手負(fù)責(zé)托盤，還讓一個貌美點的小仙姑當(dāng)贊者。將有德才名望的女性長輩請到正賓席之后，其他賓客就各找位子坐下，她娘就向大殿里的眾神跪拜。然后，她娘將蒲團(tuán)放到少司命神像前，祈禱片刻就轉(zhuǎn)身向來賓致辭：
“今天，小女羽靈行成人笄禮，感謝天神眷顧！感謝嘉賓光臨！今天，不只是小女羽靈的成人笄禮，也是小徒羽靈的學(xué)藝出師禮。小女羽靈從五歲開始一直跟隨我走南闖北，用心觀摩學(xué)習(xí)，在巫術(shù)、醫(yī)術(shù)、法力等方面均達(dá)到出師要求，且得天神眷顧，可絕地天通?，F(xiàn)在為娘、為師宣布，小女羽靈成人笄禮暨出師禮開始！羽靈入場拜見各位賓朋！”
咸兒將洗手盆端到贊者面前讓她洗手。靈兒從東側(cè)房里走出來，看著大殿里這么多來賓，心里居然緊張起來，以往跟她娘給別家女子做笄禮時覺得很好玩的，到了自己頭上還是有點小小的緊張感。她知道這笄禮的流程。
她走到大殿的中間，在東皇太一神像前朝南向賓客行揖禮，然后面向西正坐在笄者席上。手舉托盤的小仙姑和贊者走到她面前，開始給她梳頭。然后把梳子放到席子南邊，等正賓洗手上前來扎羅帕和插發(fā)笄。
接下來是“初加”。靈兒轉(zhuǎn)身面朝東坐，小仙姑放有羅帕和發(fā)笄的托盤舉到正賓面前。上前來的正賓是李大夫人，她拿起羅帕和發(fā)笄高聲吟頌祝辭：“九月初九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李大夫人說完后就坐下來為靈兒梳頭加笄，弄好之后就起身回到原座。接著，贊者又過來幫靈兒正一正發(fā)笄，意思意思一下。靈兒就站起來，接受嘉賓的揖禮祝賀。
然后靈兒就回到東房，贊者把有司手中的衣服取過來，到東房幫靈兒換上襦裙。
出來后，靈兒站到中間向來賓展示一下，引得贊美聲不斷，真是仙女下凡呀！然后就向她娘行正規(guī)拜禮，三跪九叩，感謝她娘的養(yǎng)育之恩。行禮中，靈兒看到她娘哭了，眼淚流在笑臉上。這一刻，她覺得她娘好偉大，比這些神仙還要偉大，這些年風(fēng)里雨里一個養(yǎng)育兩個孩子，還教了她這么多知識和道理，娘太了不起了！不知不覺間，靈兒的眼里也閃著淚光。
后面的“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程序靈兒都是懷著感恩和激動的心情去進(jìn)行的，到了“置醴、醮子”環(huán)節(jié)，靈兒喝了大大一口酒，吃了滿滿一口飯。正賓李夫人念的祝辭她都沒去聽，當(dāng)然她很熟悉那一套辭令，今天她是受禮者，拜謝是她要做的。
在“字笄者”環(huán)節(jié)，她娘就站起來給正賓一個字，正賓就為靈兒取個字：“九靈”，又念上一段祝辭。然后，靈兒跪到她娘面前接受“聆訓(xùn)”。她娘先是將之前在夫余總堂的天帝之言說了一遍，靈兒回答“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接著她娘又把咸兒叫到跟前，讓姐弟倆左手抱右手，舉到眉心。全場都靜了下來，這是以前都沒有做過的環(huán)節(jié)，靈兒也不知她要搞什么新名堂。她娘又像是天神附體，語氣嚴(yán)肅地說：“羽靈，羽九靈，受天神所托，受游七公所托，受娘所托，要照顧好弟弟游咸。游咸受天星庇佑，從現(xiàn)在開始要保護(hù)好姐姐。姐弟倆互助互扶，今生不得有違?！?p> 靈兒示意咸兒向她娘三跪九拜，發(fā)誓說：“羽九靈發(fā)誓，必遵天帝之言，必守娘親之囑，否則請雷神處罰?！毕虄阂舱罩憬愕脑挵l(fā)了一遍誓言，雖然她還沒有明白這個誓言意味著什么，但他相信他姨和姐姐只為他好，他也要一輩子對姐姐好。
全場響起熱烈掌聲，她娘即從神像里拿出一卷新抄刻的書和那支杏黃旗交給靈兒。靈兒再次拜謝跪接，把書卷和杏黃旗拿在手上，起身向在場所有人行揖禮表示感謝。她娘就宣布禮成，各賓客便離席走出了廟門。
賓客走得差不多之時，李大人把她娘叫到了一邊，把通關(guān)文牘交給她娘，又說了幾句。李大人說完就招呼家人一起回去，她娘便站在院子中間送送李大人全家。這時，趙高又門外進(jìn)來，走到她娘跟前說了幾句什么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她依然微笑著跟在后面把趙高送出廟門外。
下午，她娘在大殿里的神像前打坐了個把時辰，起身后就讓靈兒把弟弟叫到后屋。
在后屋里，她娘跟靈兒說了趕緊收拾東西，準(zhǔn)備明天一早回趙國。靈兒就問她娘怎么決定得如此突然，怎么沒挑個好日子出行。她娘笑了笑，說秦國已經(jīng)發(fā)兵大舉進(jìn)攻趙國了，再不走可能就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老家小院可能被人搶光了。靈兒點點頭啥話也沒說，就叫咸兒一起幫忙收拾。
神廟小屋里收拾完，娘仨就套上馬車帶著鐵齒銅牙進(jìn)咸陽城的石頭小院里收拾。趕在天黑前，娘仨又去了趟街市，買了點食物，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出了城。
天黑之后，月亮就掛在了東方，夜路看起來還很清楚。車廂里又多放了兩口箱子，都是近兩年新編的書卷，抬起來比較重。姐弟倆的體重也增加了不少，再加上剛買的食物，此時的馬車明顯比以前重了很多，上坡時黑馬拉起來比較費力。她娘就一邊駕著馬車慢慢地走，一邊給靈兒講故事，講她以前六國行走的故事。有些故事靈兒已經(jīng)忘記了，經(jīng)她娘一提起，她就覺得當(dāng)時真的很有意思。咸兒也時不時插上幾句，說他像是當(dāng)時也在場。她娘就笑了，說當(dāng)時他還坐在車廂里要姐姐抱著呢。
走到丑時，她娘就在一處安靜的山谷中把馬車停下了，說很快就到了函谷關(guān)，睡一會兒等天亮再出關(guān)。咸兒就安排鐵齒銅牙站崗，他就讓娘到車廂里躺一會兒，姐弟倆就在車前靠著車軾休息。她娘連夸他們都長大了，都懂事了，知道體貼娘了。
姐弟倆看著夜晚的山谷，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輕聲地說了一會兒話，咸兒就歪在靈兒的肩膀上打起呼嚕來了。靈兒則睡不著，想起白天的笄禮心里還回味著那份喜悅，感動的淚花也不自覺地在眼眶里溢出。但當(dāng)她想到她娘讓她和弟弟發(fā)誓時，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蛟S她娘只是借這個特殊日子讓姐弟倆記住，或許她娘早就預(yù)感到了什么，她也說不清楚。
她也倒頭靠在車廂上睡一會，但閉上眼睛還是想起白天的情景。聽到她娘疲憊的鼾聲和咸兒甜蜜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靈兒就干脆坐正了，拉起韁繩慢慢地將黑馬往關(guān)口方向趕。她覺得自己趕一段路，她娘就少累一些，已經(jīng)是大人了，該出力的時候就要能幫娘分擔(dān)。
慢慢地，東方天際開始發(fā)白，星光漸漸隱去，山谷兩邊的樹木也逐漸清晰起來。靈兒也覺得有點累了想睡覺，就找了一處草色尚青的河谷把馬車停下，讓跑了一晚的黑馬就地吃點草。然后，就在清晨的空氣中睡著了。
天色大亮之后，她娘就醒來了。走到河谷洗漱一番，回到馬車邊把車廂里的食物拿出一部分放到車前，便讓靈兒去車廂里睡。咸兒被靈兒的動作驚醒了，她娘就叫他也去河谷洗個臉，用水壺灌點水放在馬車上。靈兒在車廂里躺下時，她娘又讓咸兒坐在前面，跟她一起駕車，娘有話跟他說。
她娘具體跟咸兒說什么，靈兒就不知道了，一天一夜沒合眼，一倒在車廂里的平板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晚上在穎川郡住客棧的時候，咸兒就悄悄告訴了她。她娘在路上把咸兒的身世都說了，他是游七公家的八公子，因為某種機(jī)緣就由她娘來養(yǎng)大。她娘也一直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走到哪兒都帶在身邊。姐姐對他也好，小時候總是背著他，愛護(hù)他。她娘讓他不要恨游家，說他爹也是沒辦法，沒了親娘的孩子在豪門大院里總是很難，不如跟著她娘。這也是為什么靈兒叫她娘為娘，而咸兒叫她娘為姨的原因，讓他知道自己還有親娘?；氐节w國一定先帶去他親娘墳上祭拜……
她娘在睡了一覺之后醒來發(fā)現(xiàn)姐弟倆還沒睡，就干脆點亮了燈盞，把白天沒說完的話接著說。咸兒就一翻身坐了起來，靈兒還是覺得渾身有上下有點酸，就躺著聽她娘說話。
大約說了半個時辰，她娘再一次重復(fù)說：“咸兒到了十七歲就過冠禮，就要回到游家。按照‘豪門入吏’制度，他只有回到游家才有可能進(jìn)入衙門當(dāng)官。娘今年都五十多歲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要是能活到給咸兒辦冠禮的時候最好，要是不能就由靈兒負(fù)責(zé)這個事兒。還要監(jiān)督咸兒讀書學(xué)好，要是有機(jī)會再拜名師的話就一定要辦法?？傊?，他要有出息，恢復(fù)‘七穆之游’的榮耀，弟弟有出息了才能維護(hù)姐姐，幫姐姐過好日子?！?p> 她娘說完之后讓咸兒復(fù)述了三遍，也讓靈兒說了一遍并發(fā)誓做到。然后，她娘就讓姐弟倆睡覺。
接下來，娘仨又在新鄭住了一宿。靈兒知道，她娘是帶姐弟再來看看游羽兩姓始祖之地，讓姐弟倆不忘本，永遠(yuǎn)記得三百年前兩姓就是一家人。靈兒對上次來這里還有印象，咸兒當(dāng)時太小，這回倒像是第一次來。傍晚，娘仨還在故城里轉(zhuǎn)悠了一陣，感覺差不多了才投客棧住下。
天亮就出發(fā)，午時之前娘仨連人帶馬車一起渡過了黃河。當(dāng)然，這是黃河枯水季節(jié)，兩邊都是沙灘，中間的丈把寬的水面被人放了木伐做浮橋，所以過來很容易。上岸之后，在原陽邑外的小店吃了午飯，她娘就讓靈兒趕馬車沿著驛道一直往北走。靈兒立即像模像樣地去牽馬，她娘帶著咸兒一起在車廂里擠個午覺。
驛道上有很多往南方去的躲避戰(zhàn)難的行人和馬車，著實考驗了靈兒的駕車技術(shù)，她又不愿叫醒她娘，直到傍晚才到達(dá)安陽邑。進(jìn)城前她娘喊她停下來，并讓她到車廂里去坐，城里可能比較亂，仙女坐在前面太耀眼。咸兒一聽這話，就悄悄地從箱子里找出了桃木劍。靈兒笑著叫他別沖動，咱位還有鐵齒銅牙，誰敢上前呢。這一路上，馬車行進(jìn)的時候鐵齒銅牙一直趴在車尾底板上，所以流民再多也還是順利走過來了。
她娘坐在馬車前觀察了一會兒，就進(jìn)城找了間客棧住下。晚飯后，她娘特別叫靈兒和弟弟坐在一起，說明天還要花一天時間才能到達(dá)任邑。靈兒就問她娘以往不是半天就到了么，怎么還要一天呢。她娘雙手劃著，說邯鄲郡不能走了，需要繞道內(nèi)黃、廣平、曲梁、鉅鹿再到任邑。咸兒就問邯鄲為啥不能走，還怕誰不成。靈兒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讓他聽娘說，娘說不能走就不能走，再說秦軍正在攻打邯鄲，進(jìn)城出城都很難。她娘沒有說別的話，就是一再把繞道路線說了幾遍，像是估算路程，也像是在特意重復(fù)著好讓靈兒記住。
趕了三四天的路程，衣服上都是灰塵，她娘就特意向店家要了熱水，娘仨都洗個熱水澡，換上趙國的衣服。然后就舒服地睡到自然醒。
靈兒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從窗子照進(jìn)來了，就喊醒了咸兒。但是，她沒有看到娘在房間里，估猜著可能是去喂馬喂狗了，還有一天的路程呢。從床上下來后，她立即向店家要了洗臉?biāo)?，讓咸兒出去看看娘是不是在馬車旁。咸兒就快速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娘不在馬車旁。靈兒就讓她洗個臉，娘可能是去街上買早餐去了，咱們就在房間里等，別亂跑，免得娘回來找不到。
等到巳時，她娘還沒有回來。靈兒就感覺有點不妙了，她看了看娘睡的床，被子都還是起來時候的樣子，發(fā)簪之類的東西都沒帶，夜里洗澡換下來的衣服也在。那會是去哪里了呢？這多年不管走到哪里，從來都沒有丟下姐弟倆而獨自離開的呀？會客去了？那也會跟她說一聲的。那會是去哪兒了呢……
咸兒一聽說姨不見了，急得當(dāng)場就哇哇大哭。哭得靈兒心煩意亂，真不知怎么辦。是繼續(xù)等娘回來，還是自己帶弟弟繞道回任邑呢？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娘的。那是不是該找個安全的地方從咸兒的眼睛中追蹤一下？看到了娘，娘要是回不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