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調(diào)。
低調(diào)。范云看了看圍攏過來的人群,默默地對自己說。
夾著尾巴做人。
他極其謙遜地掏出煙,對著周圍的人敬了一個遍。
楊宗瑋擰著的眉頭,早已舒展開來,他又打量打量范云:“嗯,不錯,這樣,你跟我來一趟,我給你開個入職表,然后,你拿著去辦理入職手續(xù)?!?p> 他看了看人群中一個身材瘦小又精明能干的城管道:“侯哥,你等下跟著一起來,帶這個……嗯,范云去辦一下入職手續(xù)?!?p> “楊隊,我還有事?!笔葑雍罡绲馈?p> “要不,讓老魏帶他去吧!”
“也行,老魏,你等下一起來,帶下范云,帶他去辦下手續(xù)?!?p> 旁邊的一個麻子臉抹了一把胡子拉茬的下巴道:“你有個屁事啊猴子,你下午又不出勤?!?p> “我真有事,老魏。”瘦子侯哥對老魏擠眉弄眼道。
他朝老魏打了個拱手:“辛苦,辛苦魏老板?!?p> “滾蛋?!?p> “行了,散了吧,都散了吧?!睏钭诂|道。
“你倆,跟我來?!?p> 楊宗瑋給范云開好手續(xù),然后,麻臉老魏就帶著范云去找人事辦入職。
有人帶著,辦起事情來就快多了,范云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一口一個師傅,叫得老魏感覺今天不把范云的事辦得妥妥帖帖,就會辜了師傅這兩個字似的。
他不但帶范云辦好了入職,領(lǐng)了服裝,還帶著范云到城管隊的宿舍轉(zhuǎn)了一圈,并幫范云安置了一個床位。
煙敬著,師傅喊著,效果不錯。
說實話,范云一進這個安置在二樓的城管宿舍,眉頭都皺起來了。
太亂了。
門上的鎖,四顆螺絲掉了三顆,剩下一顆用自己的搖搖欲墜向范云表示,這道門已經(jīng)很久沒有鎖過了。
推開門。
門后面是個小雜物間。
也是個小百貨。
大到爛床板、破床架;再到甩衣服的洗衣機滾桶,早已不搖頭的落地扇;小到破床單被罩,棉胎水桶,席子板凳,掃把拖布,等等等等,應(yīng)有盡有。
一股霉味隱隱傳來。
范云看得直皺眉,他很奇怪老魏的視若無睹,從容坦然。
再往里一點,是個一覽無余的大廳。
說是大廳,其實就是一個房間。
房間里,從左到右擺著四張鐵架子高低床,其中,左右靠墻的兩張下鋪已被人占用,并用布簾子圍了起來,看不清床上究竟是什么情況。
中間兩張床,左邊的下鋪也已經(jīng)有人。
那個人,范云認識。
正是那天排隊的時候,推掇過范云的那個大胖子——唐彬。
老魏指了指中間另一張空著的下鋪:“那兒還有一個下鋪,你可以睡那兒?!?p> 唐彬本來正半躺在床上,瞇著眼睛不知道琢磨什么。
看見老魏來了,忙從床上爬了起來,滿臉堆笑道:“魏班長,你來了?!?p> 老魏回了唐彬一個笑臉:“??!唐彬,今天沒上班?。俊?p> “我今天休息,魏班長?!?p> “今天休息,怎么沒回家去看看?!?p> “啊!沒回去,懶得回去,反正回去也沒有什么事。”
“嗯,那倒也是。
對了,今天來了一個新同事,范云,以后他也住這個房間,有什么事情,你們多交流?!?p> “好的魏班長。”唐彬答應(yīng)得挺痛快。
“那行,那就這樣吧,范云,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問唐彬,他比你來得早,那我就先走了?!?p> 范云又敬了老魏一根煙,將他送出門外。
“師傅慢走?!?p> “行,行,你自己安排安排,下午可以去買點個人用品,到了這里,一切自己搞定。
記著,明天正式上班,穿制服啊。”
老魏很盡職盡責,本來楊宗瑋已經(jīng)告訴范云了,明天正式上班,他仍然對范云再重復一遍。
“好的師傅。”
范云發(fā)煙。
當然,也少不了唐彬那根。
唐彬似乎已經(jīng)把那天的事忘了,又或者,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心寬體胖嘛!
他站起來,一手扶著范云那張床的床腿,一手指著床板道:“這個床板太薄了,你可以去門后面那個小房間里再搬一張過來,或者把上鋪的挪下來,然后兩張床板疊在一起鋪,那樣,就牢實多了。”
范云看了看他的體型,心想:別說兩張,就是三張,您也不嫌厚啊。我可不像你,我有一張就夠了。
但范云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按照唐彬的指導,又去雜物房搬了一張床板過來。
雜物間的每一樣東西,都讓他直皺眉。
他決定出去買點東西回來,特別是洗衣粉。
回來,一定要將自己睡覺的這張床,徹底搞一下衛(wèi)生。
見面三分熟的唐彬,要范云給他帶一瓶大礦泉水回來。
范云點了點頭。
“好,走了,我去了?!?p> 來到街上,范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先去一趟倉庫,找一下吳姐。
吳姐老遠就看見范云了。
她站在倉庫門口,笑著對范云道:“不是說請一天假的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事情辦完了?”
她覺得范云這小伙子真不錯。
她以為范云辦完了自己的事,又來倉庫干活了。
范云心想:當然辦完了,不但辦完了,我還是來辭工的。
“正好,現(xiàn)在有一車貨要裝。”
吳姐對坐在倉庫里面一堆牛奶上的司機道:“快點,快把車倒過來,裝貨了?!?p> 范云想辭工的話都出來半截了,生生咽回去了:“那個我……好,裝貨?!?p> 貨也不是特別多,大半個小時就已經(jīng)全部裝好。
范云這才將來意說給吳姐:“姐姐,我是來辭工的。”
“嗯?什么?”
“我是來辭工的,麻煩姐姐……”
吳姐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臉上,瞬間變幻了好幾種表情,突然?驚訝?奇怪?
但是,僅僅是瞬間。
絕對不會超過0.01秒。
她剛才看見范云來時的笑容,似乎被范云辭工的消息給打劫走了。
她面無表情地對范云道:“哦!不干了,怎么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那個……我去城管隊上班了?!?p> “哦?你當上城管了?”吳姐的臉上,瞬間又露出了笑容。
“恭喜恭喜?。 ?p> 她的表情庫真豐富,看上去變化多端。
工資結(jié)得很快。
范云拿到了他踏入社會后賺取的第一筆財富,雖然數(shù)額少得不值一提,但是,每一分每一毫都來得光明正大,都是他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后賺來的。
范云十分高興地從吳姐手中接過那一疊薄薄的錢,點也沒點一下,就塞進了自己的褲袋。
吳姐臉上掛著的笑容,仿佛從此再也不會取下來那般:“弟弟,真不好意思,剛才還累你,幫忙裝了一車貨……”
范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對她笑道:“應(yīng)該的姐姐,幫著裝一車貨算什么。”
吳姐從旁邊,提了一箱牛奶遞到范云手中:“弟弟,你在我這里干了這么長時間,平時難得喝瓶牛奶,這一箱,算姐姐請你的?!?p> “不不不,我不要?!狈对七B連拒絕。
吳姐假裝慍怒道:“拿著,你再這樣見外我就生氣了,喝一箱奶,姐姐請得起,以后弟弟想喝牛奶,就來我這里拿?!?p> 范云再三感謝,收下了那箱牛奶。
如果他不收下,那就是看不起吳姐——她說的。
許多人在這種情況下,真的確實不知道怎么拒絕。
例如。
“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這杯酒我敬你,我先干,你隨意?!薄?p> …………………………
范云拎著牛奶,走到街上。
抬頭看看天。
白云朵朵如一道道幃帆劃破蔚藍色的海面。
范云都沒有注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天空,已經(jīng)放晴了。
手里有錢了,該買的東西就要買。
范云先是買了一只大塑料桶,他選來選去,選了一只紅色的。
無它,只因此桶更厚耳。
牙膏牙刷,買。
毛巾香皂,買。
拖鞋衣架,買。
席子枕頭褥子被子,統(tǒng)統(tǒng)的買,凡是范云感覺應(yīng)該買的,必不可少的,買買買。
范云心想:有錢的感覺真好。
他忽然覺得,從前在部隊,每個月三十五塊錢的津貼費,從月頭用到月尾,自己居然還能剩下個三塊五塊的,真是不可思議。
并且,該買的如信封信紙,洗衣粉香皂那些東西,自己都能一樣不少的買買買,然后還可以剩點錢,晚上偷偷爬過部隊高高的圍墻,去門外那個小賣部買一些零食吃。
哦!
我的軍營,永別了——范云在心中默喊道。
最后,范云還幫唐彬買了一大瓶娃哈哈礦泉水,拎回了宿舍。
“多少錢?”唐彬問道,他從枕頭下?lián)笓杆魉髦鲆粡埌櫚桶偷奈逶嗣駧?,朝范云一揚手。
“給!”
“算了,一瓶水,又不值錢?!狈对茢[擺手。
“我請你了?!?p> 唐彬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他接過那瓶水:“謝謝,謝謝。”
范云去二樓走廊盡頭的洗澡間接了一桶水回來,搞他床位的衛(wèi)生。
洗手間的門,也不知何年何月被何人給踹破了,上面還有一個清晰的,綽號“軍勾”的部隊陸戰(zhàn)靴的大鞋印子,借以宣告那一定是一個性格暴燥之人。
門上的拉手,早已不翼而飛,現(xiàn)在已用一根鐵絲代替。
里面。
洗臉盆旁邊,殘破了的香皂盒中,是一塊已經(jīng)風化成粉拾不起來的香皂頭。
一堆用過的牙膏管堆在臺面上,中間滿是污泥,快臟得連它們的媽媽都不認識它們了。
地上,到處是一次性海飛絲洗發(fā)水的小塑料袋。
搭放衣物與毛巾的不銹鋼衣架,臟得讓人寧愿把衣物放在洗手盆上與牙膏們沆瀣一氣,也不愿放在那個衣架上。
“他媽的。”范云罵道。
沒辦法,只有自己動手了。
堅苦奮斗,自力更生。
范云在水中兌了一香皂盒的洗衣粉,攪得桶里全是泡泡,從右邊角落里的那個上鋪,拽過一塊白色的舊T恤,“哧啦”撕了一塊下來。
唐彬說了,T恤無主。
不費吹灰之力。
只因T恤已年邁老朽。
衛(wèi)生搞起來。
范云從上到下,將他那張床擦了一個遍,一個死角也不放過,包括每一條床架,每一寸床板,床頭床腳,包括床腿都仔細擦了又擦。
就這樣,范云還是感覺臟。
等下還要再擦一遍。
“臟死了!”
唐彬抽出一支煙來朝范云揚了揚,示意范云暫停:“抽支煙再弄,不著急!”
范云看了看手中濕漉漉的抹布,以及剛才右手上不小心被劃了一條小口子的食指,吁了一口氣:“吁……”
他將抹布摔進塑料桶里,甩了甩手上的水,接過煙來。
事實證明。
許多關(guān)系都是可以“煙酒煙酒的”。
有相同的愛好,是可以迅速拉進彼此關(guān)系的,譬如——煙。
你敬我一支,我回贈一支,一來二去就熟了。
人就是這樣的。
唐彬上半身靠在一只大枕頭上,右手朝地上彈了彈煙灰:“……其實咱們這個房間,就咱倆人住,你沒來之前,這十來天,就我一個人住。
那兩張床,雖然有人占了,可是他們一般不來,除非隊里有緊急任務(wù)的時候,才來住一下……”
“哦!”范云并沒有多說什么,住不住,那是別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也管不著。
不感興趣。
“你有沒有女朋友?”唐彬問道。
“沒有。”抽完了煙,范云繼續(xù)搞他的衛(wèi)生。
“哦!……其實,你別看咱們這兒條件不是很好,可是有一點,卻是非常好的。”
“哪一點?你說什么啊?”范云聽不懂唐彬的話。
“嗨!兄弟,你不懂,你都沒有女朋友,你懂什么?”
范云停了下來,他將目光投到唐彬那張胖臉上。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有女朋友,又沒地方那個的話……你看咱這里,又安靜,又安全……你如果有的話,我可以回避的,真的……”
范云明白了他的意思。
痞子。
如果擱在以前,范云一定會從水中撈起那塊破抹布,塞進唐彬的嘴里。
在他的心中,愛情,那么神圣!那么美好!根本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玷污。
他夢中的愛情。
是那樣的。
……她就像春天里的一朵花一樣。
含香、帶暖。
她將自己歪成風中的一截綠枝,伏上他的肩頭。
他肅立、側(cè)臉。
她巧笑、嫣然。
仿佛扉頁上兩朵花瓣,足以象征他們一生中眼里從沒有別人。
仿佛幸福,從沒有那么的奢侈……
范云默不作聲,手上加了三分力氣,將床擦得“嘎吱嘎吱”直叫喚。
山東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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