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宿醉之后緊接著的就是頭疼。我扶著一跳一跳的腦袋,感覺天地都是晃悠的。小驢兒以為大家都會如我一樣,可出了門就見到殿下已經(jīng)捧著一本書在亭子里端坐了。
我暗暗戳戳杏杏,“怎么了?”殿下飽讀詩書不假,但殿下多喜歡在剛吃過午飯的時候讀書,早晨如果不用去皇后娘娘宮里請安,定是要睡夠了懶覺的。這樣清晨用功的殿下,小驢兒還是頭一回見到。
杏杏將我拉到一旁,“殿下不正在看《道德經(jīng)》嗎?那個衛(wèi)旻今日要來了?!?p> “???”誰???反正小驢兒不認識。
“哎呀!就是衛(wèi)旻??!你可記得前兩日,昆杰說的那個好不容易出了山的衛(wèi)旻嗎?”杏杏看了看我迷糊的眼神,伸出小蔥一樣的手指戳戳我的腦門,“哎!就是那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那個!”
“哦!”我想起來了,是那個人。昆杰有個弟弟負責宮里的采買,所以他總會比別人先知道宮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加上昆杰口才著實出眾,我們這些小宮女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湊在一起,看他演演最近又有了哪些事。昆杰原先只是愛說些才子佳人的“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最近又得寸進尺,讓我和杏杏去給他統(tǒng)計統(tǒng)計當下宮女們的興趣愛好。
其中,就有一個小宮女紅著臉與我說,“姐姐,我只想聽才子,不要佳人,行不行???”這就有點難度了,綠葉也需花兒來襯不是?恰巧前些日子,昆杰得了消息,現(xiàn)在外面有位隱士,名叫衛(wèi)旻,應友人之邀,出了山。
“要說此人也是奇人,才剛剛下山,就寫了篇《論道》,狠狠駁了大賢朱常玉關于老子一派的說法。偏偏這文章又寫得極好,承了先圣們提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讓身為“當世名教”的常玉先生落了好大的面子!
“太學的學子們好不容易得了這樣一篇文章,競相抄寫,一時之間,洛陽城中的紙價都翻了好幾番。士子們知道衛(wèi)旻才氣過人,可到底也不過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后生,得罪了常玉先生這樣的大人物,就算才華再如何如何,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洛陽城中更有好事者在街邊支起了攤子,就賭這篇《論道》能傳多久??尚l(wèi)旻自從寫了《論道》以后就不見了蹤影,后來還是坊間流傳出衛(wèi)旻親自拜訪常玉先生,二人竟然結(jié)為忘年交?!?p> 昆杰說到這里,有個小宮女有些想要打盹兒了,我就看到昆杰猛一拍桌子,小宮女被嚇得一抖。我私下里決定,要給昆杰備一塊說書用的醒木了。
“你看看你們,我知道說這些,你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一定不樂意聽,那讓我怎么講這才子?!笔橇?,這是士子們認識衛(wèi)旻的緣由,卻不是這衛(wèi)旻成為小姑娘們‘深閨夢里人’的緣由。
“衛(wèi)旻同常玉先生結(jié)為忘年交以后,隨先生出入過幾次太學。一開始還只是有幾個小姑娘蹲守在太學門口,想看看這個衛(wèi)旻是怎樣的一個弓腰縮背、兩眼如綠豆的書呆子,沒成想?yún)s是個俊俏的小郎君。小姑娘們一個傳一個,把衛(wèi)旻面如宋玉、貌比潘安的名聲傳了個十里八鄉(xiāng)。
“接著,坊間又傳出衛(wèi)旻是當年衛(wèi)虞的兒子,這衛(wèi)虞就名聲大了,是個自衛(wèi)玠又當?shù)弥橛裰Q的衛(wèi)家人,善清談。后來入了仕,剛剛升到光祿大夫的時候,衛(wèi)虞突然辭了官,據(jù)說啊,是因為好幾家大戶小姐逼得太緊?!?p> 小驢兒聽到這里,只覺得好笑,不知道該怪大昱的姑娘太過大膽,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碼太過傷人。
“不過終究是天妒紅顏吧,不是不是,我又在瞎說什么,天妒英才啊,衛(wèi)虞辭官后不久就染了癆病,去世了?!辈桓市墓适氯绱司徒Y(jié)束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昆杰,“昆公公,那衛(wèi)旻究竟是怎么個俊法兒啊?您給我們說說唄!”
“怎么個俊法兒啊?”昆杰故意拖長了音,一巴掌拍在我的腦瓜上,“死丫頭,我又沒見過,不就是面如宋玉、貌比潘安嗎!不過??!我聽說這衛(wèi)旻長得雖然周正,但經(jīng)常不束發(fā),衣服也不怎么穿的周整?!边?這樣的人也可以是公子如玉的模樣嗎?
要說好巧不巧,常玉先生算是殿下的夫子,殿下前幾日偶然讀到了這篇《論道》,想見見這個初出茅廬之人,就央著常玉先生讓衛(wèi)旻一道來了。
“殿下,常玉先生與衛(wèi)先生快到榮興宮外了。”門口昆杰遠遠看到兩個寬袖大袍的身影,便急急跑進來稟報。
“知道了,急什么?”
我見殿下?lián)u搖頭,像是在趕走宿醉后又早起的頭暈,然后端端正正坐直。殿下目不斜視的盯著書看,榮興宮里的大小宮女們可不如此,都巴巴地盯著門口?!靶◇H兒,就你在偷看,拉著我、翠珠姐姐、紫雁姐姐做墊背干嘛?”杏杏又在嫌棄我了,真是的,我偷偷瞧了,杏杏可是瞄了好幾眼呢!
先跨門檻的是一個胖胖的老頭,長相很是“一團和氣”,像是團饃饃似的。老頭頭發(fā)花白,用玉質(zhì)的冠和簪子盤在頭頂,發(fā)髻圓圓的;鼻子不大,在臉盤上有幾分憋屈,也是圓圓的;老頭的肚子就跟廟里彌勒佛的肚子似的,還是圓圓的。只是眼睛本來就不大,一笑起來就剩一條縫了,不過算起來這怕是老頭全身上下唯一不怎么圓的地方了。老頭著一身麻布深衣,大概是肚子太大,腰上的布帶都只能系得很敷衍,就這么跟著老頭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要說這老頭也是滑過天下之大稽的人。小驢兒早在入宮以前就聽說過他,很早就官居三品,但阿耶對此人很是看不上,“這個朱常玉就是個官迷子,他那個什么狗屁三品,給我我都不要。整日里就會說漂亮話,稻草都要給說成金條,這官當?shù)牡枚嗬郯?。你說這個人吧,年紀輕輕,文章也寫得不錯,怎么就不走正道呢?”
可是,這樣一個人,在房陵之變后突然就轉(zhuǎn)了性子。好好的三品大員也不干了,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念了一篇《掛冠表》,洋洋灑灑三千字,也是引得一時洛陽紙貴。
現(xiàn)在的老頭轉(zhuǎn)頭去太學教書,也是很得士子們愛戴的。但別看老頭被太學的士子們傳成什么“世間大儒”,小驢兒覺得純粹是因為老頭太懶了,不怎么愿意去太學對著那群只會“之乎者也”的書呆子絮絮叨叨,學生們不怎么見到他,日漸生出了“物以稀為貴”的想法。
不過,比起這個年逾五十的老頭子,小驢兒更想看看后面那個“面如宋玉,貌比潘安”的人物。根據(jù)昆杰生動形象的描述,我本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個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的白面小生。
“人家那是有名士的真風流,被你這張驢嘴一講出來,成了什么樣子?”杏杏又說我了。
“好好好,不就是杏杏多讀了兩年書嗎?”我暗自嘀咕著。
“來了來了!”這個杏杏,不是沒偷看嗎?不過我也沒顧得看杏杏了。群眾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啊,小姑娘們的日夜蹲守還是有些效果的!小驢兒沒見過宋玉和潘安長什么樣子,不好作比較,但比我大哥可好看多了。
衛(wèi)旻從遠處走來,倒也不是徹頭徹尾的披頭散發(fā),只用了黑檀木的簪子束了一半的頭發(fā)在頭頂,免得擋了眼睛,剩下的頭發(fā)都垂下來。他著素白的麻布上襦,直領大襟寬袖,只有領緣是很深的青色,同色的交窬系在腰間??瓷先€子倒是很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衣服襯的他有幾分瘦弱,大概是衣服顏色的緣故,小驢兒怎么看衛(wèi)旻都像深山里面的一棵松。待他走近了些,小驢兒睜大了驢眼,少年人的臉漸漸清晰了起來。
小驢兒摸摸自己的臉,不禁感嘆,這老天爺也真不公平,一個男子生那么白干什么?雖然洛陽城中敷粉之風大行,小驢兒瞧著衛(wèi)旻的臉,倒不似那群人般白得像個假臉,果然是“初出茅廬”啊,大約山里的太陽都比別的地方溫柔些!
眉如半月,細細長長的,末尾還有些彎。眼睛極黑,是少有的鶴眼,目光銳利得很,好像只需要看你一眼,就能洞察出什么似的,惹得小驢兒只敢遠遠與之對視一眼。但衛(wèi)旻好像很喜歡垂著眼,斂去了逼人的敏銳,就成了好一番謙謙君子的模樣?!八茄鄄M,山是眉峰聚?!毙◇H兒長期采訪小宮女“芳心暗送”,便猜想,那群小姑娘們齊齊“女之耽兮,不可說(通“脫”)也”,怕就是耽在這眉眼中。
衛(wèi)旻的手一半藏在寬袖中,露出來的手指像是玉雕出來的一樣,小驢兒不知道說男子的手好看應該怎么說,總不是葇夷了,因為好像很有力道。
衛(wèi)旻隨常玉先生一起行了禮,剛起身。殿下便看了常玉先生一眼,先生一笑便先行退下,去殿中飲茶了。
“先生叫衛(wèi)旻?”
“是?!?p> “不想先生連名兒都有玄意,‘未名’是取自《道經(jīng)》中的‘名可名,非常名’嗎?”
“殿下此語是《道德經(jīng)》的開篇,自是有玄意。只是在下的‘旻’是‘曰’下面一個‘文’,是秋日的天空之意?!毙◇H兒站在遠處看著,這樣不給殿下面子,真是恃才放曠。
不過殿下也真是好脾氣,這樣還不惱,“是本宮淺薄了,但本宮一見到衛(wèi)先生便想到了王右丞的《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當真配得先生?!?p> “殿下過譽了,衛(wèi)旻自是不敢當?!?p> 上來就吟詩,真不能怪小驢兒聽不懂,只覺得詩中的景象很美,就像畫兒一般。殿下有才學,這個小驢兒一早就知道的,但小驢兒從來沒見過殿下開始與誰說話,就文乎文乎的,更不覺得,“一見鐘情”這個詞,有一天會用在殿下身上。
念娘
這章,本姑娘充分暴露了自己的花癡屬性??!, 上一章說的驚喜,是不是超凡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