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公園外面的香山路上走了一會兒,秦大賀朝兩邊張望,看有沒有什么適合吃飯的地方。這時,他看見前面路旁有一家“秦人飯莊”,飯莊門前放著兩個仿造的兵馬俑。他對嚴慧琳說:“上次你請我吃你們家鄉(xiāng)飯,這次我也請你吃一回我的家鄉(xiāng)飯?!?p> 他們走進了“秦人飯莊”。
秦大賀看著菜譜,他點了羊肉泡饃、岐山臊子面、灌湯包子、漿水魚魚、秦鎮(zhèn)涼皮、菜疙瘩、洋芋叉叉和甘泉豆腐,又要了兩個冰峰汽水。
嚴慧琳說:“咱能吃這么多?”
秦大賀說:“都是小吃,你都嘗嘗。我們家鄉(xiāng)沒什么菜,以面食為主?!?p> 飯很快上來了,秦大賀要了兩個小碗,把羊肉泡饃和岐山臊子面分成兩份,然后把兩個小碗和漿水魚魚放到嚴慧琳面前,說:“這三個小碗你吃,我吃兩個大碗。”他把灌湯包子、秦鎮(zhèn)涼皮、菜疙瘩、洋芋叉叉和甘泉豆腐放在中間。
嚴慧琳餓了,她邊吃邊說:“還挺好吃的?!?p> 秦大賀說:“我們秦省有八大怪:凳子不坐蹲起來;房子半邊蓋;姑娘不對外;帕帕頭上戴;面條像褲帶;鍋盔像鍋蓋;油潑辣子一道菜;秦腔不唱吼起來?!?p> 嚴慧琳樂了,說:“我想起你那天在山上唱秦腔了,好像沒吼??!”
“我那是旦角,旦角不吼?!?p> 嚴慧琳笑得差點把自己嗆著了,她說:“好了好了,你讓我好好吃飯行不?”
秦大賀很快把自己的一碗面吃完了,他擦了一下嘴,看著嚴慧琳發(fā)呆。
嚴慧琳說:“你吃啊,看我干什么?”
“以后有機會去我們秦省玩?!鼻卮筚R說,“你應(yīng)該去過吧?”
“我還真沒去過,我一直想去看看兵馬俑?!?p> “我還可以帶你去爬華山,保證坐纜車上去,不走長空棧道?!鼻卮筚R說。
“好啊?!眹阑哿招χf。
秦大賀說:“我愛我的家鄉(xiāng),愛那里的人,愛那里的山山水水。我以前有時會一個人爬秦嶺,我喜歡隨便登上一座野山,在山上吼秦腔或者唱信天游。我也會靜靜地坐在山上,望著山下的關(guān)中平原發(fā)呆。天氣好的時候我能在山上看見那些帝陵,我就想,歷史給我們留下了這些遺跡,但是卻沒有留下那些普通人的心聲,也不知道他們的一生是怎么過的?以前的老百姓基本上都是文盲,歷史又不讓他們書寫,只記載了一些所謂的大事。但普通人肯定不關(guān)心這些大事,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生活。那誰又記載了他們的生活和所思所想呢?還不是得靠文學(xué)家!但是有些文學(xué)作品并不能讓我滿意,書里面的人就像草一樣,或者就像割草者。人們打打殺殺,疆域圖和主公換了又換,但有沒人認真地去傾聽某一個被殺者的心聲?比如說被縊死的楊貴妃。你在山上說了,每一個人都很孤獨,那么歷史和小說里的人也應(yīng)該是孤獨的?!?p> 嚴慧琳低著頭吃飯,她沒有說話。
秦大賀覺得有些尷尬,他也低下頭吃自己碗里的泡饃。
“你們秦人是不是現(xiàn)在還頭上裹著一塊白毛巾,男的穿著羊皮襖打著腰鼓,女的穿著花棉襖騎著毛驢,淚汪汪地唱著《走西口》?”嚴慧琳問。
“那是陜北,而且是過去?!鼻卮筚R說,“現(xiàn)在陜北人都穿著西裝和短裙在歌廳里唱《忘情水》呢!其實我特別喜歡陜北民歌,我不確定《走西口》是山西民歌還是陜北民歌,據(jù)說兩個地方都在爭呢!但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卻真的是陜北民歌,叫《蘭花花》。我給你唱一下怎么樣?”
秦大賀見嚴慧琳很香地吃著著自己的家鄉(xiāng)飯,他很興奮,于是不顧在飯館里,低聲哼唱起了《蘭花花》: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五谷里那個田苗子,數(shù)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呦,就數(shù)那個蘭花花好。
正月里那個說媒,二月里訂,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個吹來,兩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進了周家。
蘭花花我下轎來,東望西照,照見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墳。
你要死來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來后晌我蘭花花走。
手提上那個羊肉懷里揣上糕,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
我見到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咱們倆死活呦長在一搭?!?p> 嚴慧琳聽完后樂了,她說:“怪不得你要救潘金蓮呢?原來這是你的秦人基因決定的!你們不想讓潘金蓮嫁給‘好像一座墳’的‘周家的老猴子’,還想要他‘早早的死’,原來你們和潘金蓮是一伙的!”
“唉,沒辦法!誰讓那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我?”秦大賀說。
“但我聽到過的《蘭花花》都不是你唱的這個版本,好像只有前面的一小段,而且已經(jīng)被一首改編過的叫《夢中的蘭花花》的歌給取代了呢!”
“那叫閹割!”秦大賀憤怒地說,“《蘭花花》最早成歌是在明代,和《水滸傳》差不多同一個時期?!皇 鞘裁矗棵鞔煜率莾删┮皇?,一十三省就是全天下,到了清代就是十八個省了。蘭花花是天下第一美女,卻被父母賣給了周家。你要知道,在那個時代,被張大戶賣給武大郎和被父母賣給‘周家的老猴子’是常有的事,甚至還有十來歲的少女嫁給一個牌位,當(dāng)一輩子的活死人!雖然孩子被父母賣掉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做為蘭花花或者潘金蓮該怎么辦?難道就這樣做活死人?大家都是活死人,可她們不愿意做活死人,這樣就不對嗎?噢,我們都是活死人,你們倆卻不愿意,那我們就得殺了你們!《蘭花花》這首歌最早是一首很長的敘事詩,后來經(jīng)過了不斷的改編?,F(xiàn)代的陜北民歌《蘭花花》是借古歌和發(fā)生在陜北的一件真人真事改編的,她為了愛情而抗?fàn)帲赖臅r候才二十四歲!可是這么一首源自真人真事,在當(dāng)時和《白毛女》齊名的一件偉大文藝作品,竟然被人們篡改了!她的靈魂竟然被閹割了!當(dāng)然,蘭花花是一個有缺陷的人,而我們真實的人類就是這么一種有缺陷的動物,正因為我們有缺陷,我們才會去追求美好的事物!如果我們?nèi)祟惗际峭昝赖?,那我們還追求什么?如果我們刻意涂抹和美化我們的缺陷,那我們只會在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后會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這首歌竟然還有這樣的故事?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知道《蘭花花》的原詞了?!眹阑哿章犕旰蟪泽@地說。
“也沒人能聽見她們的呻吟和哀嚎了!”秦大賀說,“潘金蓮和蘭花花都是普通人,是誰把她們逼向了深淵?是美還是道德?是她們自己還是我們每一個人?有一句話這么說:忘記就意味著背叛,否認罪責(zé)就意味著重犯!別忘了:我們還有后代呢!”
“我明白你為什么要寫潘金蓮了!”嚴慧琳說,“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將面臨著怎樣的困難?人們不會理解你的,沒有人會支持你,甚至,他們可能會像殺潘金蓮一樣地殺掉你!”
“我知道,我知道?!鼻卮筚R說,“所以我才害怕,才猶豫了這么多年!而且,我還要去尋找一種東西,這種東西要能解決美與道德的問題?!?p> “你下一步干啥?”嚴慧琳問。
“我先讀一段時間書,還有一些問題沒弄明白?!?p> “那你的錢能堅持多久?”
“兩三年應(yīng)該沒問題?!?p> “錢用完了咋辦?”
“那我就去打工,但我不會去做會計或什么的,我會去干點體力活?!?p> “你不是還欠著債嗎?”
“那個朋友說不用著急,以后有錢再還?!?p> “但也不能拖太久??!要不你先到清泉干兩年,把債還清,有點積蓄再去追夢?”
“我有時候這樣想,但我怕夢會被磨掉。我年紀不小了,如果再進入工作狀態(tài)就走出不來了,如果去工作不如干脆現(xiàn)在就放棄夢想。工作和夢想我只能選一個。”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嚴慧琳說。
秦大賀不語。
“如果失敗了咋辦?”嚴慧琳問。
“那我就去打工還債,然后自殺?!鼻卮筚R說。
“啥?”嚴慧琳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這怎么行呢?最起碼你還得對孩子負責(zé)呢!”
秦大賀不語。
“你要去追夢,就不能左顧右盼?!眹阑哿照f,“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做這件事?”
“已經(jīng)在我腦子里糾纏了十幾年了?!?p> “那行,不管你的能力如何,我支持你!”嚴慧琳說,“我給你一筆錢,你把債還了;我再給你五年生活費?!?p> “什么?”秦大賀慌忙擺手,“那不行那不行!我不會要你的錢!”
他趕緊又說:“慧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請你相信我: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數(shù),我會解決這些問題的!如果你現(xiàn)在幫我,肯定會害了我!千萬不要這樣!”
嚴慧琳看了他一會兒,說:“好吧,我相信你!但是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難一定要告訴我!一定不要失蹤!好不好?”
秦大賀說:“好。”
嚴慧琳又吃了幾塊豆腐和菜疙瘩,她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剩下的打包吧。”
秦大賀說:“這種飯沒法打包,我還沒開始發(fā)揮呢!”
他風(fēng)卷殘云地把桌子上的東西吃光了。
嚴慧琳吃驚地看著他:“呀!凈壇使者重生了!”
秦大賀準備到前臺付賬,嚴慧琳說:“我已經(jīng)付過了?!?p> “你啥時候付的?”
“剛上洗手間的時候。好了咱走吧,你們這秦人飯看著多但挺便宜的?!?p> 他們走出了飯莊。
“你怎么回去?”秦大賀問。
“我坐地鐵?!?p> 他們朝著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我給你背首詩吧,用來回報你給我唱的歌?!眹阑哿照f,“弗洛斯特的《未選擇的路》?!?p> 她背道: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條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jīng)腳印污染。
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p> “你知不知道?”嚴慧琳背完后說,“你要走的可是一條不歸路!你想好了嗎?”
秦大賀沉默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著嚴慧琳說:“我沒別的路可選,只有這一條路了!”
“那就勇敢前行!不要再猶豫了!你能做到嗎?”
“我可能會害怕和猶豫,但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去做!”
“我記住你的保證了?!眹阑哿照f,“你要知道,你是為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去戰(zhàn)斗的!不管你遇到什么,你都一定要相信未來!好不好?”
“好?!?p> 他們走到了地鐵口,嚴慧琳轉(zhuǎn)過身說:“那我們就此告別吧。你坐公交車行不?”
秦大賀說:“行,那再見了?!?p> 他轉(zhuǎn)身向公交車站走去,剛走了幾十米,他聽見旁邊有人叫他。
嚴慧琳又追到他身邊,她說:“大賀,你等等。”
秦大賀回身疑惑地看著她。
嚴慧琳眼含淚花,她看著秦大賀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那天你在大龍山上給我唱的秦腔,如果是我唱給你的,你會怎么樣?”
秦大賀愣了,他在腦海里回想著秦腔《三滴血》的唱詞:
未開言來珠淚落,
叫聲相公小哥哥,
空山寂靜少人過,
虎豹豺狼常出沒。
除過你來就是我,
二老爹娘無下落。
你不救我誰救我,
你若走脫我奈何?
秦大賀明白了,他想伸手擁抱一下嚴慧琳,但他又迅速把手縮了回來。
他說:“慧琳,我是個流浪漢,而你……”
嚴慧琳轉(zhuǎn)身走了。
秦大賀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猛然醒悟了過來,他趕快去追嚴慧琳。
可是她已經(jīng)進了地鐵口,在人群中消失了。
?。ǖ谝痪硗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