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3日星期五，上午九點多，在鄭曉楠副主任醫(yī)生的診室里，我聽到了當時自認為此生聽過的最為滑稽的一個消息：“經(jīng)過剛才的了解，可以確定吳樂天是自閉癥和小兒抽動穢語綜合征。這個自閉癥要及時干預，再晚效果就不好了?！编嶀t(yī)生輕描淡寫地下結論。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身和坐在右后方的老公吳云對望一眼，再轉(zhuǎn)回來，微皺的眉頭已舒展，極力換上笑容，望著鄭主任的眼睛確認到：“您確定樂天是自閉癥？他一向很活潑好動的，很開朗，很愛笑！”

　　小兒抽動穢語綜合征，沒錯，這個我知道。我們這次來求醫(yī)，就是因為我兒子吳樂天自上個月開始時不時地會大力眨眼睛，之后眨眼睛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到了這個月，發(fā)展為手腳不由自主地抽動。在來這里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自我診斷并確認過了，這就是小兒抽動穢語綜合征?，F(xiàn)代發(fā)達的網(wǎng)絡，鍵盤里輸入癥狀，顯示器里出來的結果基本就相差無幾了，大家都是這般為自己診斷并確診的。

　　當然，求醫(yī)還是必須的，這是個很麻煩的病癥，或者說障礙，沒有特效藥，幾乎難以治愈。網(wǎng)上的資料是這樣說的。

　　網(wǎng)上找不到解決方法的，只能訴諸醫(yī)院。

　　只是，作為全國著名的兒童發(fā)育?？啤猩酱髮W附屬第三醫(yī)院兒童發(fā)育行為中心——一直是一號難求，我從這個月月初開始預約，通俗說的搶號更為貼切，直到上周五，才算掛到鄭曉楠副主任今天的號。抽動癥的治療方案原本是我們此行的唯一目的。

　　自閉癥？！怎么可能？！

　　自閉癥的小孩不該是呆呆傻傻，安安靜靜，行為怪異，抑郁少言的嗎？

　　樂天自幼活潑好動，古靈精怪，同自閉二字絲毫無關！

　　我努力摁下心中升起的一絲不滿。

　　因著震驚，于是懷疑；因著懷疑，所以不滿。

　　鄭主任很嚴肅地，用一種不容我置疑的專業(yè)口吻答到：“當然確定！”她看著我眼睛深處：“這和笑不笑沒關系。他的情況是非常典型的自閉癥兒童的癥狀：無對視，行為刻板，對新環(huán)境沒有陌生感?？梢哉f，從一進這間房間到現(xiàn)在為止，他所表現(xiàn)的很多行為都是典型的自閉癥兒童特有的行為！”

　　我倒吸一口冷氣，有這么嚴重嗎？心口上猶如有顆大石緩緩壓下來。無力辯駁，又很想推翻這番言辭，我努力搜索著反駁的事例和言辭，可腦海里空白一片，勉強應對：“他平常跟我對視沒問題啊……”

　　“對視不好，眼神基本無交流?！贝蟾攀遣恍湃蔚那榫w被察覺，鄭主任打斷我：“你現(xiàn)在可以試一下叫他，看他有沒有給你回應?！?p>　　我低頭向左，輕喚坐在我身旁的兒子:“樂天！”

　　樂天正全神貫注地玩小火車。

　　1，2，3，等了三秒沒動靜。

　　我用手輕輕碰了他一下，低聲說：“樂天，媽媽叫你呢?！?p>　　兒子抬頭瞟了我一眼，繼續(xù)轉(zhuǎn)頭對著手里的玩具，口里說著：“開火車?！?p>　　我轉(zhuǎn)頭面向?qū)γ娴泥嶀t(yī)生，只挑了挑眉頭，淡淡一笑，用眼神在說“看，有回應啊”。

　　鄭醫(yī)生笑了笑，九分溫和，一分輕蔑，緩緩地道：“你不要用身體接觸，只是叫他名字的時候，他根本沒回應；而且，他跟你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對著你，他回答你的時候，是說‘開火車’，而不是‘我在開火車’，這些都是和一般小孩的區(qū)別。就像剛才你看到我在這里問他‘這里有多少個積木’的時候，他的回答是‘1，2，3，4’然后就沒有了，而一般的小孩會回答你：‘1，2，3，4，四個積木’?！?p>　　她的話似乎有理有據(jù)。

　　但我不認同，我不能認同。

　　五歲小孩的話語能有這么多講究？！況且樂天從小語言發(fā)育遲緩。

　　“他平常有回應的，每天我在廚房里做飯，他在房間里玩，我一叫，他都會過來；叫他做什么事，比如出去玩啊，吃東西啊，都有回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語無倫次了，只想找到最有力的反駁理由，推翻這個恐怖的結論！這番努力讓我如刺猬般豎起身上所有的刺，掩蓋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

　　鄭醫(yī)生搖搖頭，淡定、沉著，似乎手中還有不少利器，只聽她輕嘆一口氣，再娓娓道來：“他還有其他很多表現(xiàn)的，像剛才跟你們確認過的：平日里沒有炫耀，從沒有主動向你們展示自己的成果，不會撒嬌，不會主動求助，很少指認，興趣狹隘——只喜歡跟車有關的玩具，總按特定的程序完成一件事情，一變動就鬧，這些都已經(jīng)是很典型的行為表現(xiàn)了?！?p>　　我們明明進來了不到二十分鐘，她卻把這二十分鐘里看到的、聽到的、問到的，全部化成暗器，鏢向我，命中率百分百！

　　我茫然無措，心上的傷密密麻麻，血流成河，剛長出的刺被一一砍去，新的刺來不及長出。

　　頓了頓，她轉(zhuǎn)用安慰的語氣說道：“當然，他的程度不算嚴重，應該是比較輕的，要不也不會到現(xiàn)在五歲了才發(fā)現(xiàn)。具體什么程度還要先做個自閉癥評估量表，等診斷結果出來才能下結論。”她已揚起勝利的旗幟，居高臨下地憐憫著。

　　這時，樂天忽地站起身，跑向房間一角擺放著的小木馬，我雙眼追隨他背影，只見他蹲在小木馬旁邊，一邊用手搖著木馬，一邊認真觀察前后晃動的木馬。他是不是在研究木馬搖動的原理呢？我不著邊際地想著。

　　兒童行為發(fā)展中心的診室跟一般醫(yī)院的診室有所不同，診室面積很大，約有近二十個方，醫(yī)生坐在一張七八十公分高的長方桌后面，面對門口，身旁坐著的助手從一開始就安靜地不斷記錄著；桌面上放著幾塊積木、玩具車和小毛絨公仔等；醫(yī)生對面有兩張小凳子供患者和家長坐。進門的左手邊鋪著一塊大墊子，上面放著兩個塑料木馬和其他一些大件玩具，右邊則放著幾張塑料小板凳，吳云就坐在其中一張小板凳上面。

　　“已經(jīng)確診是自閉癥嗎？”吳云的聲音又將我拉回來。

　　“基本是確定的了，他的癥狀非常典型，程度則要等做完自閉癥評估量表才知道?！?p>　　“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吳云繼續(xù)問。

　　“做干預啊。”鄭醫(yī)生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仿佛一再向我們證明她的診斷結果不容置疑，我們連心存僥幸都是多余。

　　“是在三院做干預嗎？”

　　“我們醫(yī)院排期長，可能要等很久，”她開始低頭開單，一邊說：“你們直接到外面跟護士預約，看看幾時可以開始干預課程，先要做個自閉癥評估量表和韋氏智力測試，這兩項也都需要預約，等下出去到辦公室，護士會告訴你們的。我會給你們開兩本關于自閉癥的書，回去要看，可以按書上的方法先在家里干預?！鞭D(zhuǎn)頭交代了身邊的助手幾句。

　　開單——這是問診時間即將結束的提示，半個多月才搶到的號，就這樣結束了？我?guī)е斡钠谕鴣?，還沒看到一線希望，又被宣布另一份絕望。

　　猛地想起我們就診的初衷——小兒抽動穢語綜合征呢？好像還沒提及呢。

　　“那抽動癥呢？要怎么辦？”我賴坐在位子上問。

　　“這個目前可以不用服藥，因為年紀小，藥物的副作用大，看他今天抽動不算很嚴重，先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抽動太過頻繁，嚴重影響生活和學習就要回來開藥?！?p>　　她輕輕帶過，從桌子下面抽出一張印刷好的A4紙交給助手，繼續(xù)對我說：“這上面是有關抽動癥的具體說明和家庭干預方法，回去自己看就可以了，記住別給他太大壓力。”口氣溫和得讓人放心。

　　可我沒辦法放心。

　　一直在鄭醫(yī)生身邊忙著記錄的助手已站起身，整理好剛才記錄的資料，把樂天的病歷遞還給我，拿著其他資料引我們出診室。吳云起身牽起兒子，走向門口。

　　還想再問些什么，已然聽到助手已經(jīng)在叫“5號何……”

　　我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機械般地跟著走出來。

　　出了診室，是一條長長的過道，過道出來是醫(yī)生助理和護士的辦公室。

　　助手把資料交給辦公室里的護士，并交代她一些事情，轉(zhuǎn)身帶著下一個求診者進診室去了。

　　護士在電腦前打單，打發(fā)我們出去辦公室外面的候診室里等候叫名。

　　隨手翻了一下病歷，空無一字，剛才就診期間助手記錄的所有情況和資料大概只保存在醫(yī)院的檔案里。

　　出到候診室，樂天說要上廁所，吳云陪著他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如鎩羽而歸的戰(zhàn)士，輸?shù)闷撞涣?，卻不知敵人是誰。

　　候診室里人頭攢動，焦急的父母，調(diào)皮的小孩，忙碌的護士，腦袋里空白一片的我……

　　不知過了多久，吳云坐在我旁邊輕聲說：“先別想太多，做了評估再說?！?p>　　事實是，我什么都沒想，我什么也想不到。

　　“兒子呢？”

　　“那不是？”吳云朝左邊抬了抬下巴。

　　順著吳云眼光的方向，我看到樂天在長椅的盡頭，一個人玩自己隨身帶著的托馬斯小火車。

　　雖然候診室里吵雜嚷嚷，可他坐在那里，背對著我，時不時地手腳抽動一下，全神貫注地讓小火車的車輪靠著墻壁滑來滑去，猶如天地間只剩了他一個人般，外界于他毫無所謂——這情形、這背影，這般熟悉！原來我的樂天，他一直就是這么孤獨著……

　　瞬間明白了什么是自閉癥！

　　……

　　“吳樂天！”

　　導診臺里有人喊，吳云應了一聲，示意我一同過去。

　　護士給了我一疊單，并一一展示：“自閉癥評估量表和韋氏智力測試可以現(xiàn)在預約，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排到12月份了，具體預約時間，你先這里登記一下資料，排到了會電話通知你，做評估之前再繳費就可以了。

　　“這個是做MR掃描的，在五樓預約檢查時間，不過這個檢查要保證熟睡狀態(tài)，所以需要服用安眠藥，你們自己考慮清楚要不要做，確定要做的話就先繳費再去預約時間。

　　“這是兩本關于自閉癥書的繳費單，交完費回來我這里拿書?！?p>　　我們像小學生聽老師教導般，乖順聽話。

　　我接過所有清單，把繳費單遞給吳云，面向護士問：“剛才醫(yī)生說預約做干預是怎么個情況？”

　　“做干預有兩種，一種是只讓小孩上的課程，一種是需要家長陪同一起上的家庭課程，一個課程三個月，都是工作日上課的。這是簡介和價目表，不過這兩種都需要預約排隊，今年已經(jīng)全部排滿，你需要的話也是先登記資料再等電話，最快都要明年三月份以后才有空位了?！?p>　　“那你幫我先登記預約資料吧。”我?guī)缀醪患铀妓鞯卣f。

　　繼續(xù)乖順聽話地，按照護士的指示，登記了評估和干預所需的所有資料。

　　吳云已經(jīng)交了兩本書的費用回來取書。

　　然后我們回到長椅上商量，考慮到五歲小兒服用安眠藥存在的副作用問題，最終我們確定MR先不做，等評估結果出來后再掛一個醫(yī)生的號確認一下是否需要做MR。

　　從醫(yī)院出來，我茫然地牽著兒子朝前走。

　　老公從后面跟上來：“未必就是了呢，咱們再換個醫(yī)生看看吧！”

　　我低頭看著樂天，他邊走邊說：“媽媽，今天下午來接！”說話的當口，就抽動了兩下，臉始終朝前方，沒有看我。

　　我停住，玩下腰，抱了抱他：“知道了，爸爸先送你回去上幼兒園，媽媽現(xiàn)在要先上班去了，下午放學，媽媽再來接你?！?p>　　樂天點點頭，用一只手推我起身，自己走向爸爸，牽著爸爸的手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我凝望著父子倆的身影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