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姑一歲時,崇文開始到縣立中學(xué)上學(xué)。同去上學(xué)的還有喜兒。喜兒上中學(xué)是由黎叔向李老爺提出的。李老爺向縣立中學(xué)捐了一筆款子,這年冬天,讓喜兒插到了崇文的班上。而萬太爺在天氣轉(zhuǎn)涼以后,開始咳嗽,身體急速衰老,說話做事變得越來越慢。但他拒絕吃藥。他把賬目一件一件清算,把鋪中大小事宜一樁一幢向李老爺匯報清楚了,余下的時間,他把擅長的醫(yī)學(xué)藥理記了下來,可惜沒寫完。他給小喜兒起了一個學(xué)名,叫谷子。喜兒是劉姓,因此全名為劉谷子。在大年初二,一年中冷到極致的那一天,萬太爺過逝了。同時過逝的還有杜老先生。那天下了八年來南安府的第一場雪。
杜若往樟樹打點了父親的后事,依照李老爺?shù)姆愿?,給了杜姑媽一筆錢,讓她回老家去了。鳳姑斷了奶,辭了乳娘,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丫鬟,便暫由香笙照料著。李老爺將成衣鋪所在的整個的騎樓都盤了下來,一共8間房,樓下三間店面,成衣鋪旁邊又開了家估衣鋪,后邊還帶一個院落。兩間鋪子,他自己持7分紅利,余下的三成,杜若同小喜兒二一分。因喜兒還在念書,他那一分利記在鋪子里。而杜若搖身一變,成了代理掌柜。
自鐘建平回上海之后,香笙生過一場病,一直病了好幾個月,整個人瘦削得不像樣子。夏天來到,她又奇跡般得好了,好得似乎從沒生過病一樣。有一回,她收到過從上海寄來的信,信封上寫著“至崇文”,然而崇文原封不動得轉(zhuǎn)給她——她早已開始和崇文學(xué)寫字,另外,還可以勉強(qiáng)讀一點白話小說。她認(rèn)得信紙第一行寫著:尊敬的麥小姐,展信好。她斷斷續(xù)續(xù)得讀信,鐘建平告訴她,他報考了陸軍軍官學(xué)校,并將在夏天穿上軍裝。家里人給他說親,是父親同事的女兒丁小姐。然而他拒絕了,告知父母說他心有所屬。他說他不會娶那位丁小姐,他永遠(yuǎn)會記得麥小姐。末尾留下他的地址,期回信。信上的落款是鐘,日期在四個月以前。
且說那杜若,近四十的年紀(jì),還未成家,雖說戒了賭,開始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生活,也存了一筆積蓄,然而李家人都替他著急。李老爺托媒人,給他說了好幾個人家的女兒,他眼界高,一個也沒看上。這杜若不是個省油的燈,早年間好嫖,后面吃了杜老先生一頓教訓(xùn),收斂了不少。來到李老爺身邊做事后,天高皇帝遠(yuǎn),時不時的又開始逛窯子,自結(jié)識綠萍丫頭以后,便只顧沾染她。只是有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毛病,后面看上了香笙這個丫頭。香笙大病初愈,他亦偷偷探視過幾回,香笙不領(lǐng)他的情,常叫霜兒打發(fā)他了事。他獻(xiàn)殷勤碰了壁,便開始從李太太處做功課,明示暗示愛香笙的意思。李太太表面上應(yīng)酬他,背地里不是不清楚他身上的臭毛病,心下怎么肯把香笙說給她。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
開春,有一回,天氣晴好,蘇太太抱了鳳先到李家花園里來頑。李太太叫人在花堆草地中間鋪了一塊褥子,拿幾張椅子把兩頭堵住,放了鳳先和鳳姑在上面,和蘇太太并幾個丫鬟坐在兩旁逗娃娃們耍笑。鳳先比鳳姑大個兩月又半,養(yǎng)得肥肥壯壯,頭上扎兩個朝天辮,不怕生,放她在人堆里她便瞪著一雙大眼睛四處瞧。把她放坐在褥子上,她能夠自己站起來,蹦蹦跳跳走幾步,天青在前邊引逗她,她直往天青懷里撲去,見了丫鬟們甜著嘴叫“姐姐——姐?!卑褌€丫鬟們逗得樂不得。卻說鳳姑,快兩歲了還只會爬,話也不會說。趴在鳳先旁邊,又顯得小且弱。李太太見了鳳先這等活潑,不覺心焦起來,問蘇太太道:“你家鳳先由奶媽子養(yǎng)到多大?”蘇太太道:“我那個奶媽子原來好喝酒的,瞞了我們大半年,瞞得好緊。后面被煮飯的婆娘發(fā)現(xiàn)告訴我,我怕她奶水不干凈,辭了她去。自此我鳳先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喝奶粉,吃米糊糊?!崩钐溃骸傍P先長得真好,看起來像是三歲的娃娃。走得多穩(wěn),嘴皮子也靈活,口齒恁清楚呢!我家鳳姑,連話也不會講?!碧K太太道:“你也不消急,我姐姐那兒子——就是建平呀,也是早產(chǎn)的,到三歲才會說話呢!現(xiàn)在還不是好得不得了!”香笙在一旁聽見蘇太太說到鐘建平,不覺一陣心跳頭昏,等回過神來了,又聽到蘇太太說:“現(xiàn)在外頭不太平,上回我姐來信說上海亂得很呢。得虧他們住在公共租界里頭,要不然小命都難保!我那外甥吶,好不好又考上了什么軍校,現(xiàn)在這關(guān)頭,當(dāng)兵的多危險吶。嗐!”李太太道:“這種事也是擔(dān)心不來的。你家外甥我看他滿臉福相,是個吉人。——你瞧,鳳先丫頭搶天青的簪子呢!這小滑頭!長大了肯定是個好整擺的美人?!碧K太太看了看鳳先,笑了一回。又把眼去瞧鳳姑,見她在褥子上爬了兩下,便趴著不動了,只把頭扭著看自己的腳,無奈她身上用厚厚的紅菱小被裹了一遭,外邊披著披風(fēng),那披風(fēng)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擋了半邊臉,擋得她難受,又沒人遂她心意給她把帽子拂將下來,一時氣急便哇哇大叫起來。幸而只是干叫,沒有眼淚的。霜兒趕緊將她抱起,檢查是否尿了褲子,摸了摸褲襠發(fā)現(xiàn)干凈的,又給她將小帽兒戴正了,腳上的毛線絨鞋提了提,見她不叫了,把她放了褥子上去躺著,那小娃娃還只仰了臉往腳上瞧。蘇太太道:“你看她只顧尋她的腳,是腳上不舒服呢!”李太太便抱了她,恐怕她凍著,叫奶娘腳底下伸了炭盆給她烤著,一邊脫了她兩只腳上的小絨鞋,蘇太太只見脫了一雙鞋,里面還有一雙鞋。脫了一雙襪,里面又還有一雙襪,霜兒把她鞋兒襪兒翻檢了半天,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蘇太太拿過來仔細(xì)看了看,從她外邊那雙絨鞋線縫里,發(fā)現(xiàn)一粒針般細(xì)的砂子,摳了出來讓大家瞧,李太太接過來看了,因道:“原是這砂子磕了她的腳,叫她這一頓鬧。恁細(xì)的東西,眾人尋著都費(fèi)勁。”蘇太太笑道:“我看你這姑娘,天生是金貴小姐命,怪道生在你這好人家,將來還不知飛往哪片高枝做鳳凰呢!李太太,也是你有這福氣。”此時,鳳先正嘚著一雙小腳,走到了綠萍跟前,玩她手上的玉鐲子。綠萍也是有意要奉承兩位太太,便搶著笑道:“鳳先也不賴,瞧這相貌,也是個美人坯子,我細(xì)細(xì)比了比,這娃娃倒有幾分我家太太的模樣!”香笙聽了這話,心頭一緊,也把眼來看鳳先。綠萍以為這話既夸了蘇太太的孩兒,又贊了自家太太的美貌,是一箭雙雕,正沾沾自喜,誰知李太太怒道:“你是什么東西,我和蘇太太答話,有你說話的分?趁早給我滾一邊去!”綠萍又驚又氣又羞,大家都看向她,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鳳先見她癟了嘴委屈的樣子,討好得叫道:“姐姐——姐?!彼蹆阂Я藘上伦齑剑p描淡寫地立起身,走開一邊去了。
這日也是合當(dāng)有事,綠萍因太太在眾人面前倒了她的架子,她使性子午飯也懶去吃,躲在玉池旁水榭里哭了半日,午飯后霜兒各處尋她,在玉池旁宅院角門,看到杜若從里頭出來,有心要逗他一逗,便笑嘻嘻地問他道:“杜二叔,多日不見你來巴結(jié)我們香笙妹子了。怎么,另外看上別家姑娘,不要我們香笙了么?”杜若道:“哪里的話,你看我是那樣的人么?”霜兒道:“聽聞老爺新開了一間估衣鋪,請你去做了掌柜的。你這身價可不同往日了?!倍湃粜Φ溃骸澳阋仓?,我和你家老爺情同手足。我說我不才,管不了鋪子,是你家老爺高看我。沒辦法,盛情難卻呀。”霜兒聽了,笑個不停,杜若問她笑什么,她道:“既然你如此受人高看,我們香笙不待見你,想必你也無所謂的。你如今當(dāng)了掌柜的,盡著小姑娘奉承你吧?”杜若道:“沒有的事!不管我是個伙計還是掌柜的,我對香笙,那都是一心一意啊。你若幫我,日后鋪子里有什么好貨,我多想著你,可好?”霜兒氣得不行,道:“呸,你鋪子里能有什么好貨?我是那等人,巴巴垂涎那些別人穿剩的、過時的貨么?不僅我不是那等人,香笙更不是!香笙好歹是太太家的人,不管你給太太吃什么迷魂湯,你也別凈想美事了!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論人物論輩分,你和香笙一個天一個地,真以為癩蛤蟆能吃上天鵝肉?以前我敬你重你,好言勸你一兩回,你腦筋笨,不能會意,我也就不說什么。太太不知你,我還不知你么?你做的那等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用不著我挑明了說吧?”杜若被她一席話弄得一頭霧水,也不知她是不是說玩笑話,便道:“是你先問我來,怎么莫名同我發(fā)火,我哪里得罪你?”霜兒道:“哼,我命硬,你得罪不上我?!倍湃粢娝钦娴膭恿伺?,越發(fā)云里霧里,喃喃道:“都說女人翻臉如翻書,前面一刻還艷陽高照,突然就烏云密布,我招架不住,先行一步了?!闭f完揚(yáng)長而去。原來半月前,霜兒從萬花樓過,看見他吃醉了酒在樓上欄邊同那些風(fēng)塵女子調(diào)情,手肘間還纏著黑紗,正是戴孝期間。以前聽黎叔說起過他年輕時做的那些混蛋事,一心只以為他改邪歸正了,誰知狗改不了吃屎的。于是心里面氣他,好容易逮他一回撒撒氣,卻不知這一切都被綠萍聽去了。
綠萍不聽還不打緊,偏是從頭到末聽了個遍,得知這杜若撩騷自己還不算,竟去沾染香笙,氣得不行,眼淚更是止不住。霜兒找了一回,偏沒往那水榭里走,又打道回府了。直至晚夕,崇文放學(xué)回家,沒丫鬟伺候,李太太大發(fā)脾氣,使香笙去尋綠萍,非要尋出來不可。綠萍兩只眼睛哭得腫腫,臉上淚跡未干,烏云亂挽,跟了香笙去見太太。李太太叫她跪在廳里,也不罵她,叫霜兒遞上藤條,要抽她。霜兒、香笙都跪下求饒,太太道:“你主子回來了,你還瞞得穩(wěn)穩(wěn)的,要我們哄你回來么?你現(xiàn)在特別有幾分不知好歹,我早發(fā)覺了。你心自由地很,我們李家廟小,供不下你這尊菩薩?!毕泱锨那牡溃骸熬G萍,你向太太道個歉,求太太饒了你?!本G萍看了她一眼,抬起頭向李太太道:“太太,您討厭我,無論我做什么,都是不識好歹。您打我吧?!崩钐湫σ宦曊f:“我不打你?!比缓笥H自到屋里取了梭子出來,那梭子上生者密密麻麻的倒刺,有幾種妙用,一是叫人脫了襪子抽腳掌,二是用來絞頭發(fā),曾經(jīng)老太太在世時,為了管住家,專門用它來進(jìn)行“家法伺候”的,丫鬟下人們只是聽說過,還從來沒曾見人使它。這回太太不用藤條而是把它給“請”了出來,那是實實在在的動了大怒。霜兒一看形勢不對,忙不迭跑到宅子里去請崇文少爺。崇文趕到時,綠萍后腦勺上已血呼啦一片,滿地的頭發(fā)和血跡,綠萍整張臉憋得紫紅紫紅的,額上靑筋暴起,然而她倔強(qiáng)著,一聲也不吭。崇文噗通跪在綠萍身邊,哀求母親道:“您開恩吧,這樣下去她會死的?!崩钐挥枥頃?,依舊鐵青著臉,站在使勁絞著綠萍的頭發(fā),誰知這一下她正把一捆子頭發(fā)往上提,崇文撲上來搶,李太太手一抖,那梭子直往崇文臉上飛去,在他右臉上割了一道口子,血呼啦滋糊了他半張臉。李太太受了驚,僵在那里,動彈不得,半晌回過神來,幾乎嚇昏過去,綠萍倒在地上,然而她掙扎了想拉住崇文的袖子,霜兒反應(yīng)快些,沖出園子去請大夫,生藥鋪本不遠(yuǎn),然而半路間,她想起萬太爺已過逝,千家燈火,萬分凄然,在那冷冰冰的夜露中間愣了會神,最后跑到藥鋪中,見喜兒扒在柜上寫字,腿一軟倒了下去。
喜兒丟下霜兒,先行趕到沁心閣,李家已亂成一鍋粥,崇文被仰面抬上了床,李太太跪在床邊只顧哭,綠萍衣衫不整得蜷在一旁打擺子,丫鬟們打水?dāng)Q毛巾擺藥酒火盆忙成一片,李太太見了喜兒,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得,引他來到床邊。喜兒先仔細(xì)探傷,見崇文臉上從顴骨到前額一道斜斜的兩寸來長的口子,萬幸繞過眼睛,只是傷及皮肉,便給他拿棉花蘸碘酒洗了傷口周邊,取出隨身一個小罐,將那拔子取下,正待上藥,被李太太捉住他的手,涕淚不清得喊道:“我不要他留下疤,我不要害他毀了容的?!毕矁旱溃骸疤?,先止血要緊?!彼麑⑿」拮永稂S土似的粉末灑將下去,立時止住流血。喜兒又去看顧了綠萍,給她上了些藥,香笙扶她到屋子里躺下了,霜兒被支到崇文身邊照料。李太太因為這件事悔恨自責(zé),茶飯無味,每天只是擔(dān)心崇文傷口沒法復(fù)原,留了疤痕跟隨他一生,又使黎叔往他學(xué)校里請了假。喜兒倒是每晚都來給崇文補(bǔ)習(xí)功課,李太太很喜歡他,往往留他在家里過夜。喜兒每次看崇文傷勢,必然告訴李太太崇文恢復(fù)得很好。果然不到一個月,崇文臉上的疤已淡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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