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宮兩年,蘇媺見懋妃的次數(shù)不多不少,幾乎與每年闔宮歡宴的次數(shù)等同。
論容貌,懋妃的長相稱得上“端麗”二字,只是不知怎的,自閨中便養(yǎng)成個不茍言笑的性子,年輕時如此,待年紀(jì)大了,位份又尊貴,越發(fā)往端莊里打扮,那個“麗”字竟全被遮蓋了去。
她肌膚白皙,五官分明而修美,尤其眉尾之處,颯然似削,頗有幾分靈動的英氣,卻又被眼角那一抹謹(jǐn)肅,襯得有些木然了。
更兼她身量頗高、肩挺腰直,無一絲婀娜柔美之態(tài),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似一株昂然堅挺的云松。
每次出現(xiàn)在人前,懋妃總是一身端莊肅穆的大禮服,或是一件深色滿繡的合身常服,既合乎她側(cè)二品皇妃的尊貴身份,又絕無逾矩出格的地方。
雖然有宮規(guī)約束,但嬪妃們時常在裝扮上弄些無傷大雅的小心思。
就像慶妃,礙于尊位年紀(jì),不好太過花俏,也時常對披帛、玉佩、香扇、羅帕等物事挑了又挑,力求別出心裁,叫人眼前一亮。
即便是沁芳園的花草,也要爭奇斗艷,何況后宮里的女人們,對帝王,總有些不可言說的幽情綺思。
但蘇媺在懋妃身上,從未看到過這些似有若無的花巧心機。
她原本不曾留心,還是秀姀忍了又忍,才遮遮掩掩地道:“懋妃這個人,真是怪!她那腰……挺那么直做什么?你說你一個妃子,見了皇上,那腰都不肯彎一彎、搖一搖,打算什么時候再去彎、去搖呢?不過三十多歲,竟真真是……一點兒女人味都沒了!”
彼時,蘇媺年紀(jì)尚小,對秀姀話中的隱晦之意,只能約莫明白一二。此時,她再看懋妃那一如既往平靜直挺的背影,不由地越發(fā)好奇起來。
蓮音臺上歌弦婉轉(zhuǎn)、鑼鼓爭鳴,唱得是一支《錦堂月》,襯著水波的回音和習(xí)習(xí)微風(fēng),更添幾分纏綿之意,只是眾人似聽非聽,泰半心思都不在聽?wèi)蛏稀?p> “……若論年紀(jì),本宮還得喚你一聲姐姐。想當(dāng)初,在涼州,咱們姐妹一處說說笑笑,多少快活!唉,都是皇上錯愛,本宮這才忝列六宮之首,平日里宮事繁瑣、難得空閑,只是,懋妃姐姐是個閑在的,怎么也不肯來鳳藻宮坐坐,陪本宮說說話,反倒疏遠(yuǎn)起來?”
翮貴妃意態(tài)閑閑,撫著手腕上一彎碧泓如水的翠鐲,一邊與懋妃絮絮說話。
“皇上英明!貴妃誕育太子,對我大齊乃首功一件,更兼風(fēng)華天成、儀態(tài)萬千,娘娘居貴妃之位,六宮無有不服?!?p> 懋妃平視著閣外的粼粼湖水,恭敬又自然地道:“貴妃事務(wù)繁忙,臣妾只是不敢攪擾,并無疏遠(yuǎn)之意,還請貴妃莫要誤會!”
翮貴妃不以為意地一笑:“想必姐姐也聽說了,皇上看本宮實在辛苦,便說請幾位行事妥帖的姐妹,一同分擔(dān)這后宮的重任。本宮想,頭一個便是懋妃姐姐了。當(dāng)初在涼州,姐姐可是唯一一個幫先皇后打理過家事的,少不得要請姐姐疼我一疼,這后宮之事,姐姐看中什么,只管提出來,本宮應(yīng)了便是!”
她此言一出,座中不少嬪妃紛紛側(cè)目,衛(wèi)良則更是躍躍欲試,直似要沖過去毛遂自薦了。
大齊立朝數(shù)載,翮貴妃一直大權(quán)獨攬,寧肯重用六局二十四司,也不愿讓嬪妃參與其中,如今事事都理順了,才肯放松一二,既是因為后宮的人事越來越繁雜,令她難以分出心力在別的事情上,也是為了邀買人心,為自己培植幾個親信。
但多數(shù)嬪妃都在觀望,少數(shù)幾個急著向貴妃表白忠心的,在言談舉止之間,都不免露了痕跡。
只是,翮貴妃拋下眾人,竟主動向懋妃示好,令眾人十分訝然:難不成,翮貴妃真有意招攬懋妃?
“娘娘又開玩笑了,臣妾哪有理事之能?”
迎著滿座疑惑茫然的目光,懋妃平靜地開了口。
“當(dāng)初是先皇后臥病在床,臣妾又癡長幾歲,少不得趕鴨子上架,勉強一試罷了!如今,有貴妃在,又有這么多能干的姐妹幫襯,臣妾這點花架子可不敢拿出來獻(xiàn)丑。何況,臣妾本性疏懶,再加時日久遠(yuǎn)、心志消磨,當(dāng)年在先皇后那里學(xué)得一二皮毛,如今早忘光了,只盼著過過悠閑自在的小日子,也就夠了。”
她一番話氣息沉靜、語意分明,一眾嬪妃側(cè)耳聽著,都覺得懋妃做此選擇理所當(dāng)然,畢竟,她一向貞靜淡泊,不愿摻和后宮之事,也很正常。
但翮貴妃的笑意卻有些疏離了。
她眸光幽幽地看了懋妃半晌,方慢吟吟道:“這么多年了,姐姐的脾氣竟未改分毫!你執(zhí)意如此,本宮也不便勉強。只是,日后若有什么事,要求姐姐幫襯,還望姐姐看在昔年的姐妹情分上,不要推辭才是!”
懋妃眉目不動,只微一頷首:“臣妾是個無用的,大事做不了,小事或可幫襯一二,貴妃但有差遣,臣妾遵命便是!”
翮貴妃會有什么事,需要懋妃幫襯呢?
這似乎不過是一句客氣話罷了,于是,一眾嬪妃都只作微風(fēng)過耳,絲毫未放在心上。
蘇媺卻特特挪過一碟白蜜金栗糕,親手夾了一塊放入雁來紅小口碟,奉給慶妃:“娘娘昨日還說想這一口蜜栗的味兒,今兒就有了,可見是娘娘有口福!”
慶妃恍惚間抬起頭,竟喃喃地對蘇媺道了一聲謝,貝錦驚訝至極,目光不斷在二人之間逡巡,蘇媺只當(dāng)作沒聽見,盈盈一笑,轉(zhuǎn)身坐了回去。
那一瞬間,蘇媺看清了慶妃臉上的神色,她神思有些迷離,顯然心不在焉,眸底似壓抑著什么,勉強笑著,極不自然。
方才,翮貴妃一再提起當(dāng)年的姐妹情義,懋妃卻似乎并不愿多說,語氣平靜,隱隱帶著一絲撇清。
而慶妃,她一直垂首不語,縱然翮貴妃不欲理會她,但她的年資、位份都擺在這里,為何竟是一副頹唐恍惚的樣子?
蘇媺飛快轉(zhuǎn)著心思:翮貴妃難得如此熱情,想必確實想招攬懋妃、為自己所用,如此,便等于瀛云王向東宮投了誠,愿意為太子驅(qū)使。
但懋妃拒絕了,所以,翮貴妃才會那般不悅。
而先皇后在一眾侍妾里選中慶妃余氏,將撫養(yǎng)曦華的重任交給了她,大概只有這一件事,能讓慶妃恍惚至此吧!
蘇媺想著,看向一旁的曦華,她靠在朱漆檻欄上,指著閣外的畫舫,對婷宜說著什么。這段日子,她時常帶了婷宜玩耍,婷宜對她也親近不少。
翮貴妃一雙皓白柔荑從翠袖下伸出,拂過高高云鬢上一枝紫金桂鑲玫瑰色海珠的步搖,那步搖打在一雙翡翠玉鐲上,發(fā)出清脆聲響,碧水瀅瀅中似閃過一道耀目金光,引得一眾小嬪妃們紛紛側(cè)目,艷羨不已。
方才,她語氣閑閑,好似今日果真是來聽?wèi)蜷e聊的,并無別意。
眾人不免放松下來,除了慶妃、董修媛幾人還端坐著不動,后面的小采女、小承衣們已低聲說笑起來,蓮音臺上的咿呀絲竹之聲,也越發(fā)婉轉(zhuǎn)可聽。
“今年夏天,似乎格外悶熱,不怪姐姐想偷懶躲在自己宮里??汕?,太子前幾日說夏夜濡熱、難以安眠,本宮便想起,昔年皇上曾賜予姐姐一件金星竹的涼席,姐姐性子素簡,那般奢華的東西必不肯用的,因此,本宮就厚著臉皮,想問姐姐借來一用。不知,姐姐可舍得割愛?”
翮貴妃語氣慵懶,似比方才還隨意幾分,坐在她右首的慶妃卻忽然眉心一動,臉上現(xiàn)出奇怪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想轉(zhuǎn)頭去看懋妃,卻又極力克制這股沖動,唇角緊抿著,半晌,才接過貝錦奉上的茶盞,借著低頭啜茶,將自己的失態(tài)掩飾過去。
楊婉華卻沒有這樣好的定性,她訝異地張大嘴巴,伸長脖子朝懋妃那邊瞧著,還因為被董修媛遮擋了視線而左挪右閃,又在瞥見慶妃時,頓時醒悟過來,忙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一口含在嘴里,燙得“噗”一下噴個滿襟,驚天動地一般咳嗽起來,不由面紅耳赤,忙起身施禮致歉,被宮女扶下去更衣。
一片竊笑私語中,翮貴妃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一雙鳳目緊盯著懋妃。
卻見懋妃淺淺一笑:“有什么舍不得的?那金星竹正合太子用,他雖年輕,但每日為皇上分憂、為國事操勞,若休息不好,也要傷身子的。只是這會兒,東西不在臣妾手上……”
“哦,可是在瀛云王那里?姐姐與本宮一樣的慈母心腸,有什么好東西,自然是先偏著兒子了?”
翮貴妃話一出口,臉上便閃過一絲懊惱:今日此局,本就劍指瀛云王,與懋妃的沉著泰然相比,她終究是心急了些。
懋妃一笑:“貴妃忘了,那金星竹席若要不失藥性,每年都要用揚州大明寺后的冷泉水重新蒸煮,今年臣妾直到春末才命人送去,又不急用,便沒有叫人去催促。既是貴妃要借,臣妾今日就打發(fā)人去揚州,待東西送回來,立刻給貴妃送去就是了!”
她言語自然,十分合乎情理,委實挑不出什么毛病。
翮貴妃默了一默,語氣越發(fā)冷了:“既如此,本宮就先謝過姐姐割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