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鸝,唱首歌吧。”他忽地松開手,輕聲說道。
小黃鸝從他懷中逃出來,站到一邊慢吞吞道:“少主要聽什么?”
“唱……”他頓了頓,語音中兀地帶了些哽咽,牽過她的手,拉到身邊,輕拍她的手背。
“唱——報春去?!?p> “報、報春去?”小黃鸝顯得大惑不解,望著慕容灼似醉非醉而異常執(zhí)著的神情怔愣片刻,順從地唱起來。
“江山發(fā)秀麗,天地復(fù)回春。遠行客、當歸者,勤把書信寄,莫教人相思。且看萬物靈,皆有人間意?!?p> 慕容灼似是很滿意,松開握在掌心的小手。此時他醉得厲害,身體如踩在棉花上,輕重不分,不消一刻便趴到了桌上。歌聲緩緩,如青煙飄過耳畔。
“煙村兩三柳,黃鸝四五只,頻頻傳聲樂,只為報春去、報春去,回告前途好景趣,莫教雙親憂成疾?;ㄩ_六七朵,葉結(jié)八九枝,萱草生滿庭,只為送春去、送春去,加餐珍自安親恤,莫教雙親勞病體……”
小黃鸝唱著,雙眼出神地望著窗外,似乎透過窗口,看到更遠的東西。她聲音婉轉(zhuǎn),像黃鶯清脆而纖秀,又像幽谷寒澗流下的溪水,帶著那么一絲清寂,如夢如幻,如一個引渡者,將人帶到內(nèi)心深處。
對于慕容灼而言,這類似的歌聲,恍如昨日。
……
“今天管事的又打你了?”一個衣著艷麗的女子一邊給他敷藥,一邊軟聲問道。
“她們罵娘是萬人枕的下流娼妓,說我是野種。”男孩撇著嘴,憤憤不平。若不是背上留了好幾道紅腫的鞭痕,他此刻才不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趴在床上。
“總有一些人對受害者指指點點,卻對施害者視而不見。你也是,你管她們說什么呢,在樓里這么多年,荒唐話還沒聽夠么?”
“嘶,娘輕點輕點,疼!”
“你這會兒知道疼了,沖上去打架時怎么不知道疼?”
“娘,沒關(guān)系,我皮實。我就是看不慣那群明明自己就是婊子,還要擺著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去貶低別人的人?!?p> “你啊……”女子語氣嗔怪,眼里卻滿是疼惜。男孩毫不在意,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澳?,我睡不著,你給我唱支小曲兒吧,要唱那些男人沒聽過的?!?p> “那娘就給你唱支《報春去》罷,這是平常百姓家關(guān)于孝道的歌謠。”
“好啊好??!”他眨巴著眼睛,托著腮幫子滿臉期待。
女子滿眼含笑,溫柔地開口:“花開六七朵,葉結(jié)八九枝,萱草生滿庭,只為送春去、送春去,加餐珍自安親恤,莫教雙親勞病體。夏有恣蚊血,冬有臥冰鯉,癡傻成自然,只為報春暉、報春暉,樹欲靜而風不止,莫教雙親不待及?!?p> “娘親哼曲兒真好聽,像只出谷的黃鶯,難怪引得公子王孫爭杯盞,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男孩聽著歌曲黯然道。
“呸?!迸游戳粢馑纳袂椋︵凉郑笆裁磿r候?qū)W了這些風流話來編排你娘?!?p> “嘻嘻,兒子跟您開玩笑呢!”男孩沖她扮了個鬼臉,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擁有的東西太少。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不會的,他一定不會讓這種憾事發(fā)生。
……
“不好了不好了!長老居走水了!長老居走水了!”
縱火少年扔下火把,遠遠看著火海包圍下,房屋中幾位長老掙扎的影子,笑得猙獰:“慕容灼,娼妓之子,污濁的臟東西?我遲早要讓你們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臟東西!”
那幾個老東西出不來了,少年早將門窗全部鎖死。開窗砸門需要時間,這沖天的火勢,溫度滾燙、黑煙彌漫,就算不被燒死,也會被濃煙嗆死。
灼,絢爛如火,亦會灼傷他人。他要活,就要活得張揚!
看啊,今夜這場火,多么滾燙刺眼,令人刻骨銘心。他發(fā)誓,一定會活得像這場火一樣,絢爛而毒辣,讓人畏懼,讓人臣服。
人們紛紛趕往火場,現(xiàn)場一片雜亂。
少年卻蜷縮著躲在假山后,面朝月亮跪下來,大滴大滴熱淚傾落。
“娘,你回來啊,阿灼把他們都處置了,不會有人欺負你了,你快回來看啊……”
……
“莫教雙親不待及……”
小黃鸝唱完,早已淚盈雙眸,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情不自禁抽泣出聲:“爹、娘……”
話一出口,她頓時后悔,忙止住聲音,小心翼翼垂頭觀察慕容灼的反應(yīng)。只見人已沉沉睡著,也許是疲憊,此時并不設(shè)防。她頓時舒了一口氣。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無數(shù)個相同的念頭蹦出來,幾乎占據(jù)了整個腦海。
這是個好時機,哪怕逃不出去也不虧。死她一個,卻能除掉秋鳳閣的少主,一個諜者換一個少主,這筆血賺,對花先生是有利無害。
小黃鸝糾結(jié)許久,終于打定主意,一咬牙,迅速拔下頭上銀簪。這是一只雀形簪,簪身閃閃發(fā)亮,簪尾尖銳細長,只要快速刺下去,不會有什么痛苦。
桌旁的人呢喃一聲,扭了下頭。小黃鸝嚇得兩手后縮藏于身后,緊緊捏著銀簪小心翼翼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待確定入眠,又上前一步,取出簪子重新刺殺。銀簪距離他頸側(cè)的血脈僅有半寸時,手又一次僵滯在原地。
腦海中的殺念揮之不盡,心中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提醒她:他醉成這樣,若是趁人之危,不也跟那些人一樣了么。
簪子抵在頸側(cè),卻遲遲沒刺下去。
……
花樓大堂內(nèi),人群中簇擁著一個耀眼的青年。那個人很張揚,往廳堂一站,像一團熊熊赤火,讓人移不開眼。艷衣恣笑一堂獨立,玄扇堪竟風流,翩翩公子,霎時令四周褪盡光彩。
青年朗然一笑,揚開鐵扇,語調(diào)歡脫,“歌兒唱的不錯,以后,我便叫你小黃鸝了?!?p> “小黃鸝,應(yīng)該恣意山谷,不應(yīng)該在這獻媚弄巧,取悅俗人?!?p> “爺,您的意思是?”鴇母臉上洋溢著笑容。
公子伸出一根手指,“一千兩,給她贖身。”
……
花樓新曲動君心,公子贖身擲千金?;貞洺跤瞿饺葑茣r的場景,依舊在記憶中熠熠生輝。盡管,這場看似命中注定的相遇是組織安排好的。
她還是心軟,慢慢放下了簪子。
“下次,我絕不手軟!”小黃鸝狠下心自我承諾,末了又怕聲音太大吵醒他,訕訕閉了嘴正想轉(zhuǎn)身離開,手腕忽地被緊緊扣住,一股后勁猛地將她往后拉。
“別走!”慕容灼雙眼未睜,手卻握得死緊,那一聲不知是說給夢中人還是她。
小黃鸝嘗試搖晃幾次都掙脫不開,有些氣惱。明明組織交給她的任務(wù)近在眼前就能完成,她能說服自己放棄一次,能說服放棄第二次第三次?
慕容灼,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猛地握起銀簪朝他刺去!
然而還是在最后又停頓住。手中銀簪拿回又拿出,起起落落,在那人脖頸間往返數(shù)次,卻一直沒動手。反反復(fù)復(fù)的動作終于使她厭煩,索性戴回簪子,一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