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洱,你看那個天,好黑的天”。
“你看這個墻,好灰的墻?!?p> “你看這個草,好韌的草?!?p> “你看這個……”
在墻邊打坐的蒲洱睜開眼,問:“小侯爺,才關了半月,你不至于失心瘋吧?”
見蒲洱終于理他了,鳳麟嘟囔道:“你家侯爺快從猴變羊了!舅舅再不來,我就要閑得吃草了。”
“昔年小侯爺初出江湖被騙光身上財物,同我風餐露宿時,也沒見這般叫苦連天?!?p> “這能比么?”鳳麟氣鼓鼓地坐在他旁邊,“蒲洱,我真的不能去朔月盟嗎?”
“明哲保身,江湖上的事最好不要插手,畢竟屬下不想收拾爛攤子?!?p> “為什么呢,就因為我是皇家人?明明已是天潢貴胄,為什么我會連一點自由都沒有?!?p> “個中緣由,必是有緣由的,既然有緣由,那就隨緣由去。雖然我也不確定翼王關小侯爺?shù)木売墒鞘裁?,但看在他有緣由的份上,就聽從緣由罷?!逼讯秊榱税矒崴榫w,開啟了廢話文學。
“聽了半天我也沒懂你想講什么?!兵P麟嫌棄地皺皺鼻子,將蒲洱的佩刀拔出鞘,威脅道:“你信不信,再不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就、我就、我就打你!”
蒲洱司空見慣般:“盡管來試,小侯爺,在下的本事還是過硬的。”
“那我割自己了啊,你保護不周可是失職!”
蒲洱:“……”沉默了一會兒干脆閉上眼。
看不見!
“嗚嗚嗚蒲洱你真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兵P麟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不敢上吊,蒲洱不為所動盤腿打坐,一副老僧入定不問俗世的樣子。
——
小皙夢魘鬧了一通后又睡著,陸尋歌連夜喚來飛隼送密信給天鷹二老,做完這些已是疲憊不堪。
夜色四合,曠野沉寂無聲,陸尋歌獨自去了一間角樓。
這間客棧后面有一棟二層的吊角樓,住的是老板娘。
這家老板娘三十歲上下,閨名付英蓮。十五歲就因姿容出色被當?shù)乜h衙小官搶去做小妾,那縣衙仗著山高皇帝遠欺男霸女無數(shù),還將阻攔的父母打成重傷,無錢救治死亡。付英蓮只得假裝認命,乖巧與之周旋,待放松警惕后偷跑出縣,找了上一級和上兩級的知府官員陳訴冤情。
但錢財通天,官官相護,自然沒有受理。她又被重新抓回去,嚴加看管起來。
她不甘心,與其他被搶來的小妾共同聯(lián)合,后在家丁和婢女幫助掩護下再次逃出,要到康平首都告御狀。
四女咬牙堅持著一路流浪北上,連續(xù)僵持了四年,但伙伴們長期被困于宅院,沒出過遠門,紛紛在路上病死、累死、餓死、凍死。最終到達康平首都后,僅剩她一人。
臘月寒冬,付英蓮豁出性命在皇宮前面的官道上以平民身份滾了釘板告官,青天府衙才奉命接下案子下令徹查,將幾位惡官繩之以法,主犯押回首都菜市場,當眾斬首。
但在世道壓迫之下,她雖成功贏了官司,卻也徹底淪為人人皆知的堂下棄婦,無法再嫁。由于不愿年紀輕輕就被迫守活寡,更不愿就此認命,便拿著賠償所得遠走他鄉(xiāng)。后來到了此地經營客棧為生,比起過往生死,她不覺得拋頭露面丟人,更不覺得這是自身過錯,而姓名是父母唯一留給她的東西,故而也沒有改名換姓。
因生得嫵媚動人,手段也頗為玲瓏圓滑,故頗得人氣??蜅N挥跉w州和霖安交界,而她在兩界政商階層也小有名望。在這個地界,幾乎沒有她求不到的人,辦不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
夜間,陸尋歌敲了門,里頭傳出柔媚的聲音,又動聽又柔緩,在夜色下分外撩人。
“進來~”
陸尋歌推門而進,迎面就看到有個女子沖他眨眨眼。
“公子,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呢?”
那女子十指染了鳳仙花汁,披著鵝黃的大袖衫,優(yōu)雅坐在桌邊,丹蔻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賬簿紙面,有種莫名的嫵媚風情。
陸尋歌自顧自找了地方坐下,一本正經道:“來找你?!?p> 老板娘掩唇吃吃笑起來,將賬簿慢條斯理地合上?!鞍パ窖?,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這么直接呢,姐姐我都要不好意思了?!?p> 陸尋歌沒說話,有些許無奈。
那女子玩笑著,見他不語,識趣地收回話題,又盈盈一笑:“沒良心的小王八蛋,現(xiàn)在才想起來找姐姐,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誒~”說著蓮步輕移,俯身從后挨近,兩手按在他肩上,“小公子,想要奴家做什么?”
陸尋歌自斟一杯茶飲下,淡淡問:“心月狐,近日可好?”
“真是長大了,連姐姐都不肯叫了。”老板娘又媚媚輕笑,一個旋身,血色羅裙如一朵盛開的罌粟,她施施然坐到對面,翹起二郎腿,打量著面前男子:“奴家自然是極好的,只是……看堂主臉色似乎不太妙呢?!?p> 不錯,這名女子是夜未央重火堂的人。更準確來說,是他的部下——天正衛(wèi)。
天正衛(wèi)分成四組,每組七人,按四象二十八星宿排列序次,共二十八人。乃是殷重火奉命為赤國皇室豢養(yǎng)訓練的一批暗衛(wèi),效忠輔佐于未來的赤國之君,以群星拱孤月,是以“天中四靈,以正四方,月中廿八,賑民安邦?!惫拭煺l(wèi)。
天正衛(wèi)首領,便是重火堂堂主,這個秘密只有三位堂主知曉。天正衛(wèi)不論堂主何人,不管生老病死,都要代塔木多族誓死守護赤國血脈,并且也只能有這個用處。
所以尋歌突然調動數(shù)名天正衛(wèi)為私事奔波時是有些心虛的。即便他是首領。于是斟酌著開口:“勞煩姐姐立刻找輛馬車來,順便通知星日馬。”
那女人聽到有任務,輕挑調笑的媚意神色立刻消失,站起來恭敬肅整地抱拳行禮:“屬下遵命!”
心月狐連夜給陸尋歌備好了最結實的馬車。馬車上緣有一排整齊的銀色短流蘇,閃閃發(fā)亮,灰藍色的車簾上用特殊絲線繡著蒼龍七宿的圖案,連線之中星星點點,在夜晚也發(fā)著淡淡熒光。
有一名相貌普通的車夫彎腰拜禮,“天正衛(wèi)、星日馬,特來迎接堂主?!?p> “天正衛(wèi)里你的騎馭之術最好,今晚不管什么情況,都得在天亮前趕到目的地?!?p> “是,堂主要去哪?”
去哪?
陸尋歌忽然沉默。
此時他們在兩地交界,往南是天鷹二老的霖安醫(yī)館,往北是歸州朔月盟,截然相反的兩條路。究竟去哪里,徹底成了一個難以抉擇的大難題。
她的病詭異莫測刻不容緩,盟主之戰(zhàn)也就在明日……
陸尋歌從來沒有這么痛苦地抉擇。小皙在等他,盟眾也在等他,哪邊都不想背棄,哪邊都想兩全,命運注定卻只能選一方。
可思考,思考也要計時,夜在慢慢加深,然后褪色,之后天明,難道還有時間思考嗎?
他狠狠錘了車轅一拳,咬牙吩咐道:“連夜疾行……去霖安城,除了黃陵口,都不要停下?!?p> “是!”
陸尋歌將小皙安置在車內,也緩緩坐下。
經過黃陵口,馬車稍停片刻,又上來一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年紀約摸只跟鳳麟差不多。他身著粗布麻衣,頭包灰藍色方巾,肩上掛著個藥箱,撩簾之后徑直朝陸尋歌單膝跪下,脆生生喊道:
“天正衛(wèi)、房日兔見過堂主?!?p> “好?!标憣じ栎p輕應了聲。
房日兔抬頭,忽然瞥到陸尋歌包扎著的右肘臂,又驚又怒:“什么人竟敢傷了堂主?!”
陸尋歌無奈笑笑:“無妨,藥帶來了?”
房日兔應了聲,立刻將藥箱打開。
“先給她看看吧?!标憣じ鑵s將身一轉。
房日兔才敢抬眼認真察看馬車四周,愕然發(fā)現(xiàn)馬車右榻上果然沉睡著一個陌生女子。
簡單望聞搭脈后,房日兔稍稍擰眉,有些不確定答:“除了氣血虛弱些,似乎沒有異常?!?p> 陸尋歌不說話,也搭在脈上,眉頭稍緩,脈象較之前已然平穩(wěn)許多。
不過為何之前有那么怪異的現(xiàn)象呢?正想著,手忽然被一只纖細的手扣住,抓得非常緊,尋歌感覺指甲幾乎都要陷入皮肉掐出淤青來。
這也嚇了房日兔一跳,正待出手,就見首領沖他搖頭只得作罷,呆呆看著。
小皙突然又喊鬧起來,眉頭緊蹙,卻睜不開眼,面容扭曲得連額上都冒出細汗來,手腳不停地亂揮亂蹬,看起來異常痛苦。
若不控制,她有可能會抓傷了自己,陸尋歌立即抓住她揮舞的雙手。
房日兔給她扎了幾針,才慢慢安靜下來。
陸尋歌問:“依你看,她為何會如此?”
“夢魘之癥病因頗多,治法也繁瑣,恕屬下無能為力。”
“那她昏睡可有礙?”
“屬下醫(yī)術平平,姑娘既沒有外傷也沒有里邪,斗膽推測是勞累過度才昏睡不醒?夢魘之癥……只怕心病的緣故更多些,只能開點朱砂安神丸先試試。不過為保安全,堂主還是得找些有名望的大夫再行診治。”
曾經照顧小皙的天鷹二老不在,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大夫,陸尋歌只能點頭,順便讓房日兔將右臂上的繃帶解開,重新上藥后扎好。
她雖然暫時睡著,但那只手卻握得極緊,陸尋歌一旦嘗試掙脫,她就會再次喊鬧,明明意識猶在,卻一直困在噩夢里醒不過來。
不知道臨墨峰發(fā)生了什么會給她留下這么痛苦的夢魘,更不知道今日為何又發(fā)了魘癥,明明前段時間他照顧得很好。
陸尋歌只得撐著手在小榻邊閉目養(yǎng)神,留房日兔和星日馬在簾外駕車。
大概子時半,小皙才慢慢醒轉,由于之前鬧了一通,嗓子又干又燥,想起身找水喝,沒料到手還牽著榻邊的人,脫手這一舉動驚醒了陸尋歌。
“還難受么?”陸尋歌給她遞水。
她喝完后虛弱地搖頭,“好多了?!?p> 可頭還是暈暈沉沉,她看著周圍,聽到噠噠馬蹄和車馬輪轉,問道:“這是去哪?”
“我傳信給天鷹二老,說了你的異樣,現(xiàn)在策馬去霖安醫(yī)館?!?p> 她驚得瞪大了眼,雙眼通紅急得哭出聲,嘶啞喊:“回頭!立即回頭!”
陸尋歌沉聲道:“你的病越來越嚴重,耽誤不得?!?p> “我沒事!回頭——”她一把抓住陸尋歌,急得眼淚汪汪有些絕望地哭喊。
父母已經救不回來,她不能再讓尋歌失掉這次機會,更不能讓諸多盟眾希望落空!而且,還是因為自己這個小變故,要是亥月革新真的失敗,她還有什么資格面對武林眾人!
陸尋歌咬牙顫抖,似乎也在天人交戰(zhàn)做著艱難的抉擇。
“一定要……趕上盟主戰(zhàn)。不然,我就永遠不理你了……”她說完,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陸尋歌深深嘆息,抹了眼淚強忍著,揚頭向外喊道:“星日馬,掉頭,去朔月盟!”
……
天光熹微,醒來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清晨,盟主之戰(zhàn)正式來臨。
陸尋歌再次給小皙把脈時發(fā)現(xiàn)脈象已經恢復如常,除了上次武功爆發(fā)和昨夜奇怪的神態(tài)令他措手不及外,倒是再沒有任何異常。
由于連夜趕路累死了兩匹馬,陸尋歌只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越發(fā)沉重,幾乎要把心弦崩斷。
二人連續(xù)被追殺又趕路,儀容臟亂,又趕時間去朔月盟,為了保持體面只能沿途買了早點和現(xiàn)成的衣飾重新梳洗再趕路。
小皙在解下舊衣物時發(fā)現(xiàn)腰帶內襯里不知何時被塞了一方折疊齊整的絲帕,疑惑取出攤開,略微吃驚,愣愣將絲帕重疊收好,滿懷心事地換了一身紅色勁裝,腕上戴了像鐲子般的卡殼將天痕劍卡在玄色緊袖外。她束了黑底金紋細額帶,戴上青綠竹節(jié)簪,紅絲絳發(fā)帶垂下的幾枚銅鈴珠相撞時輕靈作響,嚴整干練之中添了幾分靈動活潑。
尋歌手臂受傷,只能請衣飾店的小伙幫忙著服,出來時仍是一身繡著祥云鶴紋的白衣,銀冠銅帶、白衫黑靴。
由于連夜趕路,之前的車夫已有疲色,重新租了一輛馬車后,兩人再次趕鞭出發(fā)。
尋歌右臂受傷未愈,待會還要上擂臺,小皙讓他坐車里養(yǎng)精蓄銳,自己親自在前頭駕馬車。
她策馬疾馳,周邊景物極速變形甩在身后,紅衣與發(fā)帶隨風飛揚,像簇熊熊燃燒的烈焰。
尋歌拂開掛簾一角,偷偷注視她,這股勇往直前燦烈如火的訊猛沖勁,不知不覺間,就想起了“殷重火”這三個字。
興許有人比他更早地接師父的班。
……
另一邊朔月盟大殿外,各派掌門和數(shù)位門內高層圍著廣場搭好的擂臺烏泱泱坐了一片,等待許久都沒見陸尋歌的影子。
慕容灼很喜歡搶先說話:“看來要錯過了啊,倒是幸運,申正炎這次可是要使出全力呢。真對上來受傷只是其次,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另說?!?p> 人群里也沸沸揚揚。
“從來沒人打敗過申盟主,殷重火夠牛了吧,照樣敗走九重云峰?!?p> “是打平,申盟主雖然厲害,但那殷魔頭是真的恐怖?!?p> “你怎么長他人志氣滅自我威風,你說到底是夜未央厲害還是朔月盟厲害?”
“我什么時候說朔月盟不厲害了?你少吃了屎朝我噴糞!”
申正炎神色陰沉,坐在比試臺邊沉默不語。前日收到慕容灼秘密送來的物品——妻女的發(fā)飾和一壺毒酒。信中只有一句話:此次贏不下擂主,請申盟主任選其一了斷。
一炷香燃盡,底下人又換了一炷。但眾人皆明白——巳時將至!
朔月盟外,街邊暗巷。
一個黑袍人朝對面的人伸手遞出一樣東西,是一張用布貼縫在一起的紙卷。
對面的年青公子接過卷軸打開瀏覽一眼,露出了不常有的親切笑意。
“居然真的偷出來了,姐姐,辛苦了,可有受傷?”
“你姐姐曲術通天,有哪次受過傷?閑話少說,你要這廢舊的弩機殘卷意欲何為?”
“當然是……”年青男子凝眉思索,少頃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在醞釀著什么惡作劇一般,“送給喜歡的小姑娘咯?!?p> “又跟我貧,究竟是哪位買家如此膽大包天?你可知道,偷竊朝廷機密一經發(fā)現(xiàn)可是要誅九族的?!?p> “我也沒有九族給他誅啊?!?p> “你!誒……”蒙面女子嘆了聲,又問:“今日便是朔月盟主對壘的日子,二弟不去看看?”
“姐,你不是也沒去么?”
“你一直不肯歸順我這邊,獨自留在江湖浪蕩,我以為你是對朔月盟有興趣?!?p> 他嗤笑一聲,甚是悲涼。“這煌煌天下,包括武林朔月盟,誰當了家,都不會放過我們曲氏族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誰都害怕這份詭譎的控音攝魂能力。只要我們一息尚存,就注定沒有一天自由安生的日子。所以,今日這戰(zhàn),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目光穿過巷口,似乎能從射落的光線中看到朔月盟大殿。“即便是陸尋歌贏了,難道身為武林正派的白鶴神君,會替我們這些躲藏在暗處的前朝余孽出頭?”
“阿錚……”女子喃喃道:“會有人容下我們。陛下就不一樣,他……”
這個年輕的男子,便是葉錚。數(shù)日前,他受小皙之托盜取弩機殘卷,求助長姐幫忙完成后在此地交付。
“姐姐,當今狗皇帝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我如何相信他,更遑論相信這個江湖!相信皇族的下場,曲萬徑已經領教過了,不僅困于籠中,還被族人開除宗祠,你難道要緊隨其后么?”
葉錚越說越激動:“自從臨墨峰一戰(zhàn),赤國遺民十去五六,曲氏族人更是像過街老鼠隱姓埋名躲在暗處茍延殘喘。不管那狗皇帝向你承諾了什么,我只相信切實到手的東西,歸順?不可能。也請長姐早日看清這些權貴的嘴臉!莫要失了心,又失了身!”
“弟弟你!”
“別嫌我說話難聽,姐姐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照顧他,說一點情意都無是在騙鬼嗎?好話順意動聽,真話才會刺耳難聽,葉錚混跡江湖,慣會了說好話討好他人,姐姐也想聽我說好話么?”
那女子自知說不動,只道:“此地位于朔月盟管轄之內,耳目眾多,我不便停留,阿錚,你也小心?!?p> 葉錚點頭,“再會,憑虛公子?!?p> 憑虛御風,踏雪無痕,那女子輕功了得,幾瞬便悄無聲息離開。
——
馬車行至歸州地界的郊外,有一隊人馬早早便在林間攔著,見了小皙也不說話,紛紛默契拔刀,意味不言而喻。
這熟悉的冰冷氣息啊,不是兵神卻又是什么?
陸尋歌沖出車簾正要拔劍,小皙提劍橫臂,攔在身前,“留點體力,這些交給我?!?p> 尋歌會意,收劍后退坐回原位,并道:“小心些?!?p> 她無聲點頭,天痕劍隨著主人心境喑喑沉吟顫動,準備迎戰(zhàn)。
錚——
刀聲劈來,刺客出動,迅猛如一頭頭獵豹。
叮——
清脆一聲,天痕出鞘,寒光映亮如水雙眸。
車外兵戈交加,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尋歌提劍撩簾,看她對招熟稔、反應迅捷,內力運用自如,想來武功完全恢復。但同時也驚詫,小皙內力明顯不如他的深厚,卻有著驚人的爆發(fā)力,昨晚破陣的威力竟能達到與他武力大開時不相上下的水平。
“怪物啊……”陸尋歌感嘆同時又疑惑:他的烈陽神功就算再精進也不可能有超乎自身內力五六倍的爆發(fā)力,而且又不傷及根本,她是如何做到的?
有時間得探探她的武藝底子。
滿地殘尸,冷腥血味鋪面而來,躲在兵神后面的一隊活人殺手此時都有些驚懼。
小皙上馬一拉韁繩,馬車一路勢如破竹沖開封鎖,伴著滾滾塵煙,一路揚長而去。
香欲燃盡,朔月盟廣場內圍更加鼎沸。
朔月盟位于歸州中軸線,遠遠跟在府衙后面,坐落一座朔月小城,開會的朔月大殿便在城中前院,盟主平時歇息可住偏院,后院基本是招待各派掌門之所。
此時會場分為內外兩圈,內圈在城中前院,為朔月盟各派掌門和門派高層,外圈則是普通盟眾,他們被隔離在城門外面,有一墻之隔。
內圈不停歇,外圍人群也沸騰不息,吵吵嚷嚷。從竊竊私語,到大聲密謀討論。
“那陸少俠不會真的不應戰(zhàn)了吧?”
“可別吧,前個亥月革新說得震天響,怎么這會當縮頭烏龜了?”
“香都快燒完了,看來是真的放棄了,虧我們那么信任他!”
“那革新豈不是失敗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吵的不可開交。
“閃開!”
人們怔住,紛紛下意識讓出路來,隨后一陣狂風刮過,內力激蕩,將大門門板兩翼生生沖開。
眾人驚呼一聲,倒吸一口涼氣。
車輪霎止,一聲快馬急嘶打斷眾人思緒。
“誰說我們放棄了!”
女子的聲音從天外飄渺傳來,話音未落,一顆流星狀物體越過屋墻從天而降,寒光閃爍,迅猛如一道落雷瞬間在比試臺炸開,火花四濺。
內圈周遭嘈雜亂語也盡被這氣勢如虹的動靜震得戛然而止。
是日也,天朗氣清,孤星墜地,日綻青光。
待火星散盡,眾人紛紛凝神細看,皆斂聲屏氣:竟是一柄約半臂長的短劍!
尹無風易了容一身粗布麻衣隱匿在人群中,在圍墻外圍倚著門窺見比試臺內圍勝況,想起幼年在父親書房看到的神兵簡介,心中暗語:“利可剜骨、硬比磐石,快如閃電、雷霆萬鈞!這是……九州神兵——天痕?”
傳說天痕為赤國無名氏所鑄神劍,乃魔劍卅魔的克星,天痕一出,諸魔退散,可惜若不認主就等同廢劍,無法使用。大名鼎鼎的卅魔甘屈無名之人,世人不識天痕之主,也從未見過天痕劍,皆認其為最具玄幻色彩的神兵。如今才懵懂察覺,這位神秘的天痕之主,竟一直藏匿在他們中間!
青蔥少女甩了韁繩,從馬車一躍而下,從人群中翩然生風走出,紅衣艷烈如火,與淡漠沉靜的神色形成鮮明對比。
她穿過大門,伸掌一收,天痕飛空歸鞘,動作行云流水,明顯是這當朝天痕認可的第一人。
他們驚嘆、嫉妒、沉默、垂淚……不敢相信,這樣一件玄奇富有靈性的兵器選中的竟是一位女子!
緊接著,她身后的馬車車簾緩緩撩開,走出一名白衣男子。眾人本欲驚呼,瞅見其右臂纏著繃帶又紛紛遲滯搖頭。
及時趕到又如何,這個狀態(tài)能打就有鬼了!
陸尋歌右臂受傷未好,只得左手執(zhí)劍。
顏陸二人到了內場后,迎接的不是人們的欣喜,而是驚詫、質疑、嘆息。
黎宛淑看到陸尋歌這副樣子,倒也不愿他冒險,上前軟語相勸:“尋歌,還是放棄吧,淮安劍派的生死與你又有多大關系,只要你守住擂主地位,先打贏我兄長難道不比直接打贏申正炎容易么?”
容易,但費時。陸尋歌不欲多言,點頭致意,從旁擦肩走過。小皙卻是沉不住氣,酸溜溜道:“想當年,殷重火以一己之力對戰(zhàn)幾派掌門不落下風呢,尋歌是我的英雄,一定不會讓我失望?!?p> 提起殷重火,黎宛淑像觸發(fā)了什么機關應激了一般,頓時花容失色埋怨:“殷魔頭與他怎可相比!顏姑娘,你怎么就不盼著他半點好?當日朔月大殿他意氣用事,你不相勸,反倒助其走入歧途。如今重傷在身,你也不阻攔,一定要讓他武學盡毀,徹底訣別武林前途盡失嗎!”
小皙好像怎么也吵不過這位軟軟糯糯的大小姐,悶悶甩了手。
選擇?他們何時給過我們選擇!
陸尋歌回身徑直朝她走來:“小皙,幫我把繃帶解下來?!彼麖澭皖^,任她解下掛在脖子上的繃帶,活動了下右手。
小皙的氣一下子便消了,有些局促地捏著解下的白布,輕聲問道:“疼嗎?”
“你笑一下,我就不疼了?!标憣じ韬龆恍?,抬起左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小皙抿著唇點頭,調整了表情,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他轉身后,她的笑容瞬間凋謝,化作愁緒萬千。她是那個笑著鼓勵和支持他的人,亦是那個最擔驚受怕的人。
今日在大殿廣場圍觀見證的皆是有名有位的七派江湖人,為什么是七派,因為付家已經被養(yǎng)傷為由扣在偏院不得外出了。而那些參與亥月革新的盟眾大多也都被圍在圍墻外邊。
申正炎早早等在朔月臺,見了陸尋歌還敢來應戰(zhàn),心中五味塵雜。
陸尋歌并沒有直接上臺,而是轉頭向幾派掌門道:“還請盟主和諸位掌門寬容,放幾個盟眾代表進來?!闭f著回頭看了看被攔在外面的盟眾,“此乃朔月盟易主大事,他們身為盟會一員,有資格觀戰(zhàn)?!?p> 慕容灼:“哼!擺什么盟主的架子?!?p> 西方龍王打圓場:“身殘志堅嘛,隨他去?!?p> 上官空鳴嗤笑:“那就讓那些盟眾親眼看看,他們敬仰的小擂主是怎么一敗涂地的?!?p> 于是外面圍得水泄不通的盟眾得以選出四名代表進入內場的觀眾席。
其中三個待在圍觀席最末邊緣,有一個頗為膽大的穿過觀眾席來到了小皙身邊。小皙開始沒在意,定睛一瞧慌了神兒。
這張面皮是她畫給尹無風易容用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變成盟眾代表混進來了。
她用手肘碰了碰對方胳膊,試探小聲問:“哥哥?”
那人眉眼彎彎,如沐春風朝她笑著,彎腰在耳邊惡魔低語,一開口就是王炸:“回去把門規(guī)抄八百遍?!?p> “我……”小皙幾乎想跳起來揍他。每次叫哥哥的時候都會倒霉。
知曉身世以后,她對尹無風的親切感蹭蹭上升,又有些不安。以目前的身份經歷和立場,怎么敢與之相認。尹無風對這位失蹤的妹妹究竟是何感情,能否接受她之前的經歷,小皙不敢冒險,更不敢暴露身世將性命托付他人。
她在幼年時將性命托付給最信任的奕哥哥,最終也逃不過被辜負的厄運,這一次,縱然是親人,也不敢再賭。
上邊陸尋歌已經和申正炎交手了。
尹無風看著陸尋歌在臺上始終一手防備一手攻擊,獨臂迎敵的樣,略微搖頭:“看來,他右臂無法使上勁,放在腰后能減少受到攻擊的概率,只用左手使劍迎敵。”
小皙看著暗自嘀咕:不太妙。
沉音劍是半軟長劍,滅焰槍是長而硬實的兵器,以柔制剛,以短擊長,一手對兩手,怎么著都要吃虧的。
西方龍王坐在最前兩排,能將臺上人的動作看得清楚,有些惋惜:“不說只用一只手,哪怕不受傷也不一定能打贏申正炎,這下可是懸了,早聽老夫的話多好?!?p> 慕容灼慢悠悠搖著扇,一副悠然看戲姿態(tài):“哼,螳臂當車,不自量力?!?p> 這位單純的陸少俠想必不知道,他面對的可不是朔月盟主,而是——沒有絲毫退路的窮寇!
明為盟主之戰(zhàn),實則為生死角斗!
早在幾日前,他便派人到茗山送去了一壺毒酒和妻女的發(fā)飾。若是敗了就二選一。當然,還有第三條路,就是在擂臺上殺了陸尋歌,看申正炎怎么選。
陸尋歌在臺上激戰(zhàn),小皙則觀察臺下。她發(fā)現(xiàn)今日來了一位從未見過的大人物。
玄武幫的分區(qū)座位處,幫眾簇擁著一頂軟轎。軟轎四面皆垂有淡墨般的紗簾,只能隱約看出坐在其中是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西方龍王同東、南、北三位龍王位坐其后,令其下兩位渡丞左右列次,后方則是六位水運使、六位陸運使,以此類推。
封長泊身為西龍王的水運使竟然沒到場。
除外,八位渡丞之中竟有一個女人,纖潤合宜,三十歲上下,骨肉均勻,雙眸精亮。女子盤發(fā)靜坐,烏發(fā)上僅有三兩支白霧狀的云紋玉簪作點綴,氣質素雅、穩(wěn)重干練、黑底白浪紋的衣裳一絲褶皺也無,想來是個深沉人物。
連龍王和渡丞都要敬重幾分的角色,莫非是玄武幫的幫主?
小皙不由多看轎中人幾眼,發(fā)現(xiàn)那名男子身穿厚重烏黑的大氅,手里似乎還抱著暖爐。
雖說天時漸寒,人們添衣增帽,可朔月盟居大煊中原,倒不至于冷到出門都要鵝毛大氅、抱暖爐的程度。
小皙心中生疑,但沒能繼續(xù)想下去,因為比試臺上沒有動靜了。
臺上,滅焰槍和沉音劍交纏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申正炎凜眉道:“陸尋歌,你的確是個練武奇才,這份資質,一點也不輸當年那個人。不過,這里是生死戰(zhàn)場,我不會惜才,更不會手下留情!”
陸尋歌抵著劍,左手卻在劇烈顫抖,“呵,不,我與他不一樣!”
“哦?”
“他是與你打成平手,而我,是要將你打?。 ?p> 申正炎忍不住笑,目光緩緩下沉,“你憑什么?是憑受傷無力的右臂,還是這連劍都拿不穩(wěn)的左臂?”
話音未落,沉音劍已被挑落,飛出比試臺。
長劍凌空轉了一圈,斜插在地面,柄上的玉色流蘇隨之顫動,在風中搖曳,而此時臺上,陸尋歌沒了兵器,又中了一掌,身影也如風中飄蕩的流蘇般搖搖欲墜。
不僅如此,他還悶哼了一下,唇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