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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夫人

第7章 外婆

紫冰夫人 金璣紫 3416 2019-10-12 19:20:41

  外婆每次見到黑甜,先捏捏她的腳,然后銀菊一般舒展著皺紋說:“腳變大了,我的黑甜也就長高了!”

  “外婆!”黑甜則輕呼一聲,不顧一切地撲進外婆的懷里……

  黑甜最早的記憶就是跟外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第一次見到外婆,是四歲那年。也許她在更早的時候已經(jīng)記事,只是因為在那之前,能讓她記憶深刻的事情實在太少太少了。

  她一直記得,外婆第一次見到她,就把她摟進懷里,說了句“心肝兒肉”,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之前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就連阿娘也沒有。

  外婆的懷抱溫暖、柔軟,還有一股好聞的,香香甜甜的氣味。很快黑甜就明白過來,那股好聞的,香香甜甜的氣味出自哪里。

  外婆把一碟松糕放在黑甜面前,說:“外婆特意為黑甜蒸的呢,加了好些沙糖,還有木樨花。嘗嘗看,好不好吃!”

  松糕聞著異香撲鼻。黑甜抓起一塊松糕塞進嘴里——香軟粘糯,竟比蔗漿還甘甜呢!她連說幾個“好吃”,外婆滿意地點頭笑了。

  黑甜的外婆——黃羅氏,閨名已無人知曉,并非只是一個尋常的鄉(xiāng)野農(nóng)家婦人。據(jù)說她出生于江城城郊一個以制作沙糖為業(yè)的手藝人家,經(jīng)營著一家小作坊,收入雖屬普通,然而家風與眾不同,不重生男,而重生女。

  生男自是教以制糖之術(shù),不必多言。而每當娘子生下女兒,則對女兒愛護如捧壁。等她剛剛長成,就根據(jù)她的相貌和偏好,教給她相應的才藝技能,以供有錢的大戶人家選去服侍。

  黃羅氏自小喜歡在廚房張羅,又偏愛甜食,她爹爹便指派了個能干的廚娘,教她制作餅餌。長至十五六歲,姿色不過中等,便進了江城一個大富人家府里當侍女,先是在果子局專掌裝簇、饤盤、看果之屬,后來又進了蜜煎局,學制糖蜜花果、咸酸勸酒。

  不料數(shù)年后,那戶人家家道中落,無力奢靡,先后裁撤了四司六局,解散了大部分侍從,其中就包括已成蜜煎局掌事的黃羅氏。

  黃羅氏嫁到靈泉村后,一心相夫教子,并不以制餅煎果為業(yè),只在閑暇或心血來潮時偶爾為之。即便如此,她慧心巧思、擅制餅餌之名,在靈泉村乃至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還是傳揚得人盡皆知。

  隨著年歲漸長,她有心將數(shù)十年制餅心得和技藝傳授給后輩,可惜正如喜蓮所言,她們妯娌三人手笨心拙,竟沒一個學會的,孫兒里亦沒有一個出色,或是志不在此,漸漸地,她的這份心思也就淡了。

  黑甜的到來卻讓黃羅氏心中一喜。黑甜天性嗜甜,且頗具靈性,聰明過人,宋家人都說黑甜丑陋,是個十足的賠錢貨,可在她眼里,竟是塊無價之寶呢。

  黑甜剛出生時,就被喝醉酒的親爹壓得滿臉青紫,險些丟了小命的事,黃羅氏早前聽喜蓮說起過,直后悔將黃鶯兒許配給那宋家老三。

  當年宋家上門提親,黃羅氏便對金榮不甚滿意。家境不如黃家另說,人也顯得輕浮,不堪造就。沒料到黃鶯兒躲在窗外,偷偷看了個真切,偏喜歡金榮風流清秀,談吐斯文,與尋常莊戶人家的男兒很是不同。當下就鐵了心要嫁與金榮。

  黃家老爹只知種蔗,成日里念叨著他的“種蔗經(jīng)”,對家務事從不上心,全交由黃羅氏一手操辦。又寵最小的閨女,黃鶯兒說什么便是什么。黃羅氏苦勸無果,也只好作罷。

  不曾想結(jié)果真如黃羅氏所料,女婿無賴,不務正業(yè),又好吃酒。宋家重利,人情寡淡,唯有老大金富為人厚道,處事公正,可惜有些懦弱怕事,終究獨木不成林。

  黃鶯兒常回娘家跟黃羅氏哭訴,黃羅氏痛在心里,卻也無計可施,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娘家自是不好干涉什么,無非多留她住些日子,或是不時接濟些銀錢。

  日子久了,原本不諳世事的黃鶯兒倒磨出個潑悍的性子來,也能降服住那一味吃酒犯渾的金榮。

  只苦了外孫女黑甜,竟像小羊羔活在虎狼窩一般!看她那一副憔悴不堪的可憐樣,可以想見她平白受了多少磋磨。

  黃羅氏有心護犢,怎奈年事已高,自覺時日無多,只能勉力教她些謀生之道,指望她將來萬一失了依仗,也能憑自己的一雙手活著。

  什么命不命的,黃羅氏自是不信。她只相信,人若有一技傍身,加上勤快不躲懶,總能活出個樣兒來。

  第二年再來時,黃羅氏在蒸松糕,黑甜就在一邊添材燒火。

  第三年再來,黃羅氏便開始手把手地教黑甜蒸松糕,還口授了食譜給她。黑甜記憶力極佳,很快將食譜倒背如流。

  “陳粳米十二斤,沙糖三斤。將米淘凈,晾干,與糖拌勻,灑適量水,入臼舂碎。每次取粉后,在臼內(nèi)留少許碎米,與粗米一起舂拌。也可舂粉后拌蜜?!?p>  “水沸后再上鍋蒸糕,分次上粉,要使水氣直上,不可外泄,不可過濕。蒸布不能密實,甑中鋪些稻草防水滴入?!?p>  那日又做了夾砂水團。黑甜一邊吃著水團,一邊自語道:“赤豆或菉豆砂中拌入沙糖,揉成一團。外以生糯米粉裹作大團,蒸或于滾水內(nèi)煮熟?!?p>  喜蓮忍住笑,問她:“如何澄粉?”

  黑甜不加思索,便道:“澄粉者,以絕好糯米淘凈,浸半日,帶水磨下,置細紗袋中瀝干?!?p>  大家都笑了起來。喜蓮說:“還是黑甜最上心,秋云是斷斷不肯做這些的。她性子野,最近又迷上了蹴鞠,跟村里的小姐妹們組了兩個隊,沒事就約出去踢幾場,想讓她安安靜靜坐一盞茶的功夫只怕都難!”

  “這年頭,不像樣的事體越發(fā)多見,女子像男人一樣蹴鞠,終究不成個體統(tǒng)!倒不如黑甜,多學些廚藝才是正道!”大舅舅炳炎瞪了秋云一眼,秋云朝他吐吐舌頭,扮個鬼臉。

  喜蓮又說:“她妹妹細雪倒是心靜,膽子也小,不過她更喜歡刺繡,以前只會平繡,現(xiàn)在還學會了釘線繡,花鳥蟲魚繡得也有些樣子了,可是就不愿在吃食上用心?!?p>  連最不愛說話的二舅母桂蘭也忍不住說了句:“我家翠夏和冰語也只會一味憨吃。婆婆總說我們不中用,平日里連塊松糕都蒸不熟,原來最能干、最稱她心意的,竟是她的外孫女呢!”

  秀芝也說:“依我看,黑甜心靈手巧這點,正好隨了婆婆。她不像婆婆的外孫女,倒像是嫡親的孫女呢!”

  黃羅氏嗔道:“這個大個水團也堵不住你的嘴!”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樂開了花。

  靠著經(jīng)年累月的摸索與積累,對于制作糕餌和果子,黃羅氏有了自己的一套見解。她告訴黑甜,一定要順時而生,應節(jié)而成。

  春天砌香紫藤花,夏天瓏纏玉蜂兒,秋天熬水晶皂兒膏;地里收獲了嫩姜,就做成糖姜;收獲了冬瓜,就做成糖煎冬瓜;院子里的金橘熟了,就雕花去核壓汁,和糖一起制成金橘蜜煎。

  新收了松花細末,就做成松花餅;新收了木樨花,就蒸成木樨松糕;新摘了荊芥薄荷,連細枝梗扎如花樣,膏子糖一層炒芝麻一層焙干。

  清明蒸青團,端午煮粽子,重陽有獅蠻糕,冬至包馉饳兒,臘八熬雜豆糖粥,元宵有水團、浮元子……

  黑甜喜歡和外婆一起做歡喜團??粗鴷窀傻氖炫疵自阱伬锉奶蛎浿?,最后變成潔白酥脆的米花,黑甜就開心地咯咯笑起來,似乎忘記了所有的煩惱。等外婆熬好半鍋褐紅色的糖漿,潑到米花上之后,舅母們使勁攪拌,她也會揮動著細小的胳膊參與其中。

  然后又學著外婆的樣子,在手上拍上水,趁熱將粘上糖漿的米花攢成團,搓成雞蛋大小的米花糖球,再用鮮橘皮給這些小球點上顏色。米花純白,糖漿褐紅,再加上橘皮的顏色,這樣的歡喜團看著就讓人覺得心生歡喜。

  重陽節(jié)的獅蠻糕也是她喜歡的。在重陽節(jié)前一兩天,外婆用米粉、沙糖蒸糕,表面嵌上生果和干果,像石榴子、栗子黃、大紅棗、銀杏果、松子仁之類,又用米粉做成一只獅子蠻王放在上面,最后插上小彩旗點綴,看上去極喜慶熱鬧,吸引來附近一群小孩子垂涎觀望。

  舅舅們愛吃咸味的重陽糕,外婆便另做一個,在里面鑲嵌著豬牛羊肉絲。

  外婆手極巧,不僅會捏獅蠻,還會做“亭兒”,用面粉與飴糖一起和成團,捏出亭臺樓閣,有正殿、偏殿,后花園里還有池塘,有假山,一應俱全,錯落有致。黑甜就從正殿上的橫匾,一直吃到池塘里的小魚……

  開心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的快。放完大假,黑甜又不得不回到臥龍村的家,開始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只在心里期盼著,下次回外婆家的日子能早一點到來。

  日子就這樣好一陣,歹一陣,再好一陣,再歹一陣,如此循環(huán)往復。

  漸漸地,黑甜長高長大了,不過看上去,依舊與實際的年齡不符,跟同齡的孩子相比,還是顯得瘦小許多。臉上的紫斑未褪,頭發(fā)黑了些,梳成螺形雙髻,倒也顯不出尖尖的頭頂來。

  都說女大十八變,黑甜變了,不過不是變得好看,而是正如她二嬸娘晶妹所說,小的時候還不明顯,長大后五官怎么看都有些不對稱:大小眼,高低眉,還一粗一細,嘴也有些歪歪的——如果瞧得仔細,其實是因為她下排的牙齒比上排的要突出一些。

  總之,希望黑甜長大后變成美人的人,怕是要失望了,其中自然包括她自己。和她同齡女孩已經(jīng)開始喜歡上照鏡子,而黑甜只瞧了一次鏡子里的自己,就無比地嫌棄了鏡子。

  再后來,外公去世了。外婆年老體衰,精力不濟,不能再做“亭兒”、獅蠻糕之類復雜的糕餌,就做簡單些的,或者口傳一些食譜給黑甜,讓黑甜動手做,她只管看著,不時指點幾句。黑甜聰穎過人,很快將糕餌、煎果子做得像模像樣。

金璣紫

玉蜂兒:蓮子。水團:湯圓。瓏纏:給干果或鮮果裹上糖粉。砌香:處理成鹽津味兒的果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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