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延 陵
夫差看著祖孫倆的斗嘴,啞然失笑,可笑著笑著,笑容僵在了臉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祖孫倆,怔怔地出神,心中泛出道不出的酸楚。按理說,他貴為太子,身份尊崇無比,承載著臣民希冀,將來要繼承吳國王位,還有什么不滿足呢?有誰能知,他這太子之位得來異常艱難,且在邁向“太子”之路上,遍踏荊棘,步步驚險,甚至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亦不為過。按照祖制,只有嫡長子才能得傳王位。夫差不是長子,自然與‘太子’無緣,因此從小就生活在‘先太子’光芒下。父王自不必說,就連王族親眷,日常提及的也多半是‘先太子’。參壇祭典,只能‘太子’才有資格參加。接受臣民朝拜,關注得還是太子。即使他奮力拼搏,武功、騎射、文章等稱得上卓絕超群,比太子出色許多,仍是無用。他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先太子’身上。多少個清寂的夜晚,徒留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暗然傷懷!好在命運似乎格外卷顧他,‘先太子’從小身子羸弱,成人后亦未見起色,沒過多久就去世。這給予夫差一次絕佳的機會,在眾多公子中,得以展現(xiàn)自己非凡才能,并在伍子胥的大力薦舉下,登上了太子之位,可以說是壯志得酬。所謂舔犢情深,在夫差的幼年是感受不到的。所以,即便他贏下了季誠,卻并未感到舒暢。相反的,看到季札與季誠親密無間的笑鬧,反倒羨慕起季誠來了。
不過,太子有太子的好處,他能無所顧忌的展露自己的才華,不必像季誠那樣,小心謹慎地為保住府上老小平安而殫精竭慮。他的愿想,不在這些須臾小事上。身為太子,有更大的宏圖,有他承擔的使命,有他日后盡情搏擊的天地。得失有度,自有取舍,想到這兒,夫差釋懷了。
這時,珉夫人擔心季誠年輕氣盛,談吐間言語有失,急匆匆趕來。看到他們談笑風生,懸著的心方才稍稍放下。珉夫人出身大家,儀態(tài)端莊,加之嫁入公子府多年,舉手投足間自有氣度,她走到夫差跟前,柔婉的話語中極注意分寸:“太子殿下,前日殿下公務在身,府里未敢耽擱殿下行程,適才讓人備下薄酒,請殿下移尊步至堂中小酌。”
“好、好,太子遠道而來,當為殿下接風洗塵。老夫許久未沾酒,今日,陪太子痛飲一番,咱們一醉方休。”季札高興道。
“爹,醫(yī)士說的話忘啦,您身體方痊愈,不能多喝!”珉夫人溫和提醒著。
“無妨,難得見到我王家族親,高興!往后就聽你們的!”季札好似頑童般嚷嚷著。
珉夫人無耐,只得依他。一行人及至正堂,開筵席,笑談天,算一家人也好,算賓主也好,倒也融洽親切。酒至半酣,大家不拘泥于禮數(shù),聊起家常。季誠嬉皮笑臉開起了玩笑:“聽聞堂兄新娶了宋國公主為妻,瞧兄長心不在嫣的,怕是思念佳人緣故!”
原來夫差在筵席上看公主季嫣兒嬌俏活潑,想起了季子,正嘆惜于她未能隨行時,恰恰被季誠看破心思。
“咳咳……”夫差干咳幾下,難為情地岔開話題道:“誠弟精于騎射、劍術,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不如隨為兄回姑蘇,出任王軍統(tǒng)將?!?p> 珉夫人緊著的心又提起,生怕兒子回答不慎,給家族招來禍患。
“我呀,同祖父一樣,喜歡自由自在,受不了束縛。所以呢,自然當不了威武勇猛的大將軍?!奔菊\一幅玩世不恭的樣子,依然笑嘻嘻道:“堂兄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是不是被美人勾走了魂,讓你食不知味?”
若是平時倒也罷了,兄弟間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此刻尚有季札等長輩,且又在筵席上。說起來就有些抹不開面兒了。夫差還在想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珉夫人開口了,她話語溫婉,卻用教訓的口吻道:“宋國公主長得美麗動人,太子才華橫溢,誠然一對璧人。哪像你,整天游手好閑,盡干些荒唐出格的事情?!?p> “又扯上我?”季誠不滿地嘟囔。
“難得一大家子團聚,就不要提掃興的事啦,來日方長,教訓他有的是時間。”季札打圓場道:“今日只敘家常,不談煩心事。來,喝酒,喝酒!”季札舉杯道。
“能得堂兄如此想念的女子,美貌才情定十分出眾??上Ч锰K離得太遠,否則真想去認識堂嫂?!奔炬虄汉苁窍蛲?。
“過幾日,我要回姑蘇,一道帶你上,就可以見到她了?!狈虿詈Φ馈?p> “真的嗎?”季嫣兒非常期待。
“當然?!狈虿钏斓?。
季嫣兒偷偷望向母親,只見娘一幅淡漠的神態(tài),就知道沒戲。她做了個鬼臉,無奈道:“算了吧,遠一些的地方,娘都不讓我出門,更別說去姑蘇了。”
“別怕。有我擔著,誰敢傷你?”夫差豪氣地說道。
“自然了,有太子陪同,哪里會不放心的?只是嫣兒年紀小,禮數(shù)上恐有不周之處,壞了規(guī)矩不說,連累殿下名聲,實在擔待不起的。”珉夫人說得慢悠悠地,言辭中卻不容半分余地。看樣子,她是不贊同季嫣兒遠赴姑蘇王城的。
季嫣兒被母親潑冷水,嘟著嘴滿不情愿道:“又是這一套說辭!我都十五了,到哪兒都要管著?!?p> 珉夫人嚴厲地盯著,不容她放肆。事關季府身家性命,她不能不狠下心腸拒絕。
“嫣兒啊,你還小,往后啊,有的是時機,不要不高興啦,來來來,陪祖父喝一杯!”季札又出來當好人,哄著滿滿好奇心的小孫女。在季札極力勸說下,季嫣兒心情才又好起來,一家人的興致也重新高漲。
夫差在季札公子府逗留數(shù)日,他不擺太子架勢,親切隨和,與季府上下相處極好。原本想啟程回姑蘇,恰在此時,公子府迎來喜事,季誠將迎娶綾鴻姑娘。季札一家,極力挽留夫差,參加他們的婚禮。夫差雖十分想念身在姑蘇的季子,迫切地想回到王都見她。但姑蘇與延陵這兩座城池相隔遙遠,族親之間往來寥寥,此番自己能來也是公務使然。能見證季誠的親事,純屬機緣巧合??紤]到公子府就季誠一個孫兒,錯過將予不復。于情于禮,他也該參加。因此,夫差按捺著對季子的思念,繼續(xù)留在延陵,待季誠的婚事舉辦完畢,再行啟程。
季府裝點張燈結彩自不必說了,合府上下喜氣洋洋。季誠出城迎接新娘,夫差饒有興趣地跟隨在旁。因著太子這隨心所為,公子季禮擔心途中忙亂中出岔,特意陪同隨行,為夫差講解禮儀風俗。
新娘迎接得很順利,鼓樂手吹打敲擊,十分熱鬧?;爻菚r途經(jīng)東南角,只見城墻臨河而筑,壕溝深且寬,目測其長綿延十余里。夫差望著遼闊的城池,面色凝重,雙目似有所思。隨行的季禮察覺夫差意圖,暗覺不妙,他強裝鎮(zhèn)定,笑言道:“延陵雖好,但比起姑蘇王城,差得遠了?!?p> “昔日叔公不滿父王刺殺王僚,立誓‘終不入?yún)恰?,且在封地掘河而筑,城三重,取名‘淹城’,以示其終身不入?yún)侵?,真不愧得‘賢公子’美名?!狈虿钅菢?,喃喃自語道。
“事過境遷,個中糾葛,禮叔本不愿多嘴。既然殿下提及,禮就好好述講一番,”季禮知道太子顧慮,直截了當說道:“昔年壽夢王更改傳位祖制,采‘兄終弟及,諸子傳位’之制,以此使父親登上王位,然父親始終無意于權杖。先王余昧傳位于子僚時,父親便隱覺不安,只是礙于情面,故未曾言說。后來闔閭王,使派專諸刺王僚,以致族親喋血。父親得知消息后,十分悲痛?!?p> 夫差靜聽公子禮細述,季禮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若尋常人家,按輩份,王僚是我的堂兄,而殿下也是我的‘賢侄’。拋開權勢地位,咱們都是一家人。所以,為爭權奪位,死了宗族親人,不管是王僚亦或是別的族親,父親皆會痛心?!?p> 季禮停頓了下,似在回憶往事:“至于父親掘‘淹城’明志,不過是一時置氣。事情過后,父親屢次提起,若當年余昧王依制傳位于闔閭王,就不會發(fā)生族人血濺魚腸,斷送性命之事。王族的這些親人,皆能平安立于世。他每每思及至此,嘆惜不已,特意囑咐我們遠離王權,修身養(yǎng)性,不要執(zhí)著于權力之爭?!?p> 夫差聽出季禮話中之意,顯然,他想借夫差之口傳遞季札后人無意于王位的態(tài)度,以打消吳王闔閭的顧慮。季誠匆匆忙忙成親,公子府對他這位太子禮遇有加,且在府里絕口不提跟權謀有關的事情,無一不顯示出他們的謹慎。連日來的種種,夫差心里十分清楚,季札及其后人,只不過想保一世平安而已。想到宗親之間,艱難晦澀地彼此揣度,夫差不禁感到有些悲哀。正如季禮所說,若他們是普通老姓家的后人,想必是兄友弟恭,其樂融融,必要時還能相互扶持。
季禮的一番話,想來是深思熟慮過后。望著他恪守禮制而又謹言慎行,夫差決意不再糾結于此,他展露笑意道:“過去那么久了,談它作甚?今日誠弟大喜,咱們不談這些了然無趣的事情?!?p> 夫差的神情變化,季禮看在眼里,稍稍心安,便也玩笑道:“親隊走遠了,咱們要加緊跟上,否則趕不上他們的拜堂禮了。”
“駕。”二人揚鞭策馬,直追迎親隊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