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外的郊野是一片樹林,沒有山,也沒有水,只有一片孤寂的蔥郁的樹林,秀才從畫舫追擊花郎君正好一直追到這片樹林。
花郎君的尸體倒在一棵粗壯的柏樹下,秀才的眉頭緊皺,他沒有想到花郎君已經(jīng)死了。
花郎君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血痕,如果不仔細看甚至不會發(fā)現(xiàn)。精準的劍法,也是必殺的劍法。花郎君死在這一劍下至少已有一天,地點也就在這片樹林,那么他方才追擊的又是誰?
阿瑞……秀才心中一懸,身形急掠,飛快的朝著柳州城方向而去。
花郎君脖子上那道劍痕讓他又驚又急,花郎君功夫雖然不好,可是輕功卻十分不錯,但是在那一劍下花郎君并沒有躲閃的機會,一分機會也沒有。
他一直以為跟著阿瑞的只有在三十里鋪遇到的那位老人,那位老人雖然盯著阿瑞,以阿瑞的能力一時半刻不會有危險,所以他才會放心暫時離開?,F(xiàn)在既然有人以花郎君身份將他故意引開,說明還有其他人一直打著阿瑞的注意,而且從三十里鋪就開始了,甚至更早。他絲毫沒有察覺,這個人顯然比老者要危險得多,那么阿瑞此刻怎樣了?
秀才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朝著柳州城趕去,他的身影迅疾如閃電,又飄忽如鬼魅,似幻象而非真,這樣快的輕功幾乎已臻于化境。
可是,秀才卻覺得還不夠快,大約是因為他心中正在擔心。一個人擔心另一個人的時候,只恨不得立即到那個人的眼前,以確定她是否安然無恙。
從蔥蘢河出柳州城,沿著運河半日功夫就到蘇州。
蘇杭之地,從來都是繁華的,只是以園林出名的姑蘇,卻在為人稱頌的繁華中獨有自己的一股風韻。
如柳州城,樓閣亭臺,十里畫舫,一座小小的城便想濃縮整個南方的富麗,游玩的人眼前就只剩下滿目璀璨華光??墒侨缣K州,它的繁華并不讓人一眼看盡,在水巷青瓦中,蘇州沉淀成一幅畫卷,在看到它之前你可以盡情想象,在看到它之后你便只有拋開繁雜想象用心去看它每一處細小的景致。
晨光初上,朝陽在河面鋪灑粼粼波光,泛白的波光又刺亮水面航船。臨岸青瓦白墻,墻根處蒼青石階入水,一級、兩級、三級,終于消失在水下??床灰姷牡缆贩路鹩纳畹闹敢恢浪虏刂鯓右粋€靜謐的世界。
薄霧散開,阿瑞靜靜的矗立在船頭,她的一雙眼睛如同神秘的河水,在濃霧將散未散時讓人深深的迷失。只是霧氣破開那一刻,這雙眼睛還是簡簡單單的映射著萬物,有新奇、有通透、有最原始的真實,卻沒有城府、沒有狡詐、沒有人類最悲哀的虛偽。
這里只是蘇州的外城,晨起的普通民眾已經(jīng)來到水邊的石階上,或提著水桶或提著竹籃開始新一天的生活,他們便如同這座剛蘇醒的城,柔和清新。
阿瑞在清冷柔和的晨光中靠在船欄上,雕漆的欄桿是沉沉的朱紅,而她便在船頭增添了一抹生機,一抹不容忽視的生機。
在阿瑞的家鄉(xiāng),她從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景色,而她進入中原以來,也還未有機會真正領(lǐng)略南國的水光山色。如果柳州是一幅濃麗的畫,那么蘇州就僅僅是水墨勾出,但正是這時淺時淡的墨色,將南方的溫柔富麗詮釋的淋漓盡致,全都刻畫進了她的心里。
“阿瑞姑娘”,相以仍是一身華服錦衣,只是換成了淺淡一些的顏色,但淺淡的錦衣并沒有使他看起來缺少榮貴威嚴。
阿瑞回過頭,“相大哥可以直接叫我阿瑞的”,見相以沒有答話,阿瑞笑道,“這里的景色的確比柳州城好,進了城我便可以下船了,多謝你載我一程?!?p> 相以看著岸邊漸漸向后退去的房屋,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阿瑞姑娘不必客氣,不過順便而已,不知阿瑞姑娘接下來要去何處?”
阿瑞昨日蒙相以相救,又得知他要去蘇州,她以前在路上就聽人提起過蘇州,很想來看看,所以便隨著相以的船來到蘇州。蘇州名聲在外,她倒也沒什么計劃,只是要游玩盡興而已。
“我要在蘇州待上幾天,然后便回家了?!卑⑷鹦闹写_實有了歸家的打算,外面的世界雖然新奇多變,但她年紀畢竟還小,思家的年頭已在她的心里慢慢長大。
“阿瑞姑娘是要在蘇州游玩幾天嗎?”相以問道。
阿瑞點點頭,她眼睛中本因為思家而產(chǎn)生的悲傷褪去,只余下滿目霞光清靈的轉(zhuǎn)動。
相以接著道,“今日蘇州正好有花照節(jié),不如我陪阿瑞姑娘去看?!?p> 阿瑞看著相以好奇道,“花照節(jié)?”
相以點點頭,“紀念四月牡丹花神,至晚各處園林照燭花間,景象倒是難得一見。”
花照本是神誕之日的祭祀儀式,廟宇樓閣之中,列幾案,設瓶花,至晚照燭期間,花影燭光,便格外多了趣味?;ㄕ毡痉翘K州的獨特風俗,只是蘇州以自己的園林廊閣,黛瓦朱欄,將花照獨演出一股清幽靜雅,所以漸漸成為蘇州一奇。如今,花照也并不太究其原由,就如相以提到的今日的花照節(jié)是為了紀念四月牡丹花神而舉辦,但比所謂的神誕更加的盛大繁華。
相以解釋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阿瑞的心中漸漸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仿佛儼然壯麗的遠山撥開了濃霧,慢慢露出柔和的輪廓。
“相大哥沒有別的事嗎?”以阿瑞的性子本是不會拒絕的,可她覺得相以并非欣賞燭花搖影之人。當然并不是他不懂得欣賞,他閑步于亭臺樓閣、花光樹影之間時也必然俊逸高雅,只是比起信步庭花,他更適合大風凜然的高臺。
這便是阿瑞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不過想法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不是嘛?以她的性子并不會掩藏什么,所以她便毫不掩飾的問出來了。
相以微微愕然,不過他馬上明白了阿瑞的意思,看著阿瑞清靈的眸子,他又一次推翻了自己心里對這個女孩子的看法。她如此聰敏,卻又如此純澈。
“我今日正好無事。”在阿瑞面前任何掩飾都是多余的,反而只有最簡單的回答才是最真實的,也才最能為她所接受。
阿瑞月光般明亮的眼眸中凝滿笑意,問道,“花照節(jié),相大哥以前去過嗎?”
相以臉上也露出笑容,他本想搖搖頭,卻見阿瑞的眼光又早已挪到遠岸,他向欄桿邁出兩步輕聲道,“沒有,不過倒很想去看一看。”
當暮色降臨蘇州,它并沒有沉寂,比起白日街市的富麗多彩,夜晚園林花光樹影的搖曳使它成了黑夜下一塊雕鏤精致細膩的寶石。
在暮色濃時,一座客棧的上房中并沒有點燈。相以正坐在這間房中,夜的肅穆濃稠裹上來,他手中一只白瓷的杯子被輕輕放到桌上。
從他身后的黑暗里,無聲無息的跳躍出一個黑影,因為比暮色還要暗沉,所以這個黑影才會凸顯出來。
“龍船到了何處?”相以沒有回頭,也沒有起身,他的聲音雖然平靜,卻透露著說不出的威嚴。
沒有人敢忽視敢拒絕這聲音,身居高位的人,即便是語氣也是御下的一種手段。當然,有些人靠著雷鳴怒吼來震懾下屬,而他卻只用平靜的語調(diào),因為從他平靜語調(diào)中露出的威嚴是從他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他不用刻意為之。
“龍船已出揚州,明日午時入蘇州,蘇州知府奉命建造的茂苑行宮接駕事宜已經(jīng)準備完成。”
相以一根指頭輕叩了一下桌子,侍從馬上便停了下來,相以慢慢道,“蘇州知府嗎?”
“主子,是不是要?”侍從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用。告訴其他人,明日一早,去蘇州知府府上,準備接駕?!?p> “是”,侍從立即答道。
相以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你還有什么事?”茶杯在他的手中緩緩轉(zhuǎn)動。
“那珠子要何時動手?”侍從問道。
相以手中的茶杯突然一聲微響,茶水已經(jīng)濺滿了面前的桌布,卻沒有一滴落到他身上。
“你今日未免揣測的太多。”
相以并未生氣,也并未發(fā)怒,他的語速很慢,他的聲音平靜的像是無波的湖水??墒鞘虖耐蝗槐阆袷堑搅藨已逻吷希恳粋€字都將他向后推了一步,這遠比掉下懸崖時更可怕。
“屬下該死?!笔虖男奶E然加快,當凌遲終于完結(jié),他能說出的只有這么一句話。他不明白為何珠子已到了手里主人卻遲遲沒有動手,他知道這顆珠子非同一般,所以才會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墒撬荒芙忉?,他已經(jīng)犯了一個大錯,便不敢再犯另一個錯誤。所以即使他還能夠多說一句話,他也不敢解釋。
相以沒有說話,房間里的寂靜沉默讓侍從感受到了四面驟至的寒意,其實這寒意不過是他自己心底生出的罷了,一股由畏懼帶來的寒冷。
“你下去吧!除了鬼漠之外,所有人都去盯著蘇州知府?!?p> 房間中的空氣驟然一松,侍從心頭的壓力也猛然卸去,他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行了一禮,身影迅速融入到黑暗之中,無聲無息。
相以起身推開門走出去,月色照入回廊,他的身影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陰影中。月光下的眉目沉靜如山岳,陰影下的長袍隨風舞動,冷厲威嚴。
阿瑞的房間里燈火正明,她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仿佛畫卷般美好,卻比畫卷多出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