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有過多的燈火,今夜的月光本來十分的皎潔,只是因為一場燈會,便將萬里清輝拒外。
“恭迎圣駕”,尖聲細氣的宣召將桂華殿前的肅靜打破。
坐在御轎中的皇帝起身下轎,今日的燈會他賞的十分高興,雖然他并不知道外面的燈是個什么顏色,但是他確實十分盡興。
因為有美酒,因為有美人,美酒甘甜熏人,如同江南十里煙雨融入口中,美人柔婉綺麗,纖腰素步,軟語撩人。
看著侍立在一旁的蘇州知府,皇帝臉上顯出滿意的笑容,蘇州知府治下蘇州百姓安居樂業(yè),蘇州一派繁華富貴,實在是值得嘉獎。
雖然皇帝并沒有看到百姓安何居、樂何業(yè),也不知道蘇州城中繁華者誰、富貴者誰。
但是既有如此供奉,安能不富貴,安能不繁華,百姓又安能不幸福?
作為太平盛世中賞罰分明的天子,皇帝看著蘇州知府,眼中露出嘉許之色。
蘇州知府楊志遠將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十分得意,因他的官運,他的金錢,他的美人便都在皇帝眼中的嘉許里。心中越是得意,他的臉上就越是恭敬謙卑,又因為是個清官,這恭敬謙卑中就還夾雜著剛正不阿的端方之氣。
一個賢臣,一個明君。
皇帝揮手讓楊志遠退下,一邊想著該如何封賞這位賢士,一邊向殿內(nèi)走去。
桂華殿中寶鼎浮香,珠光耀梁,皇帝進殿之后突然想起一事,“李公公,派人去宣蕭貴妃了嗎?”
李公公臉上堆笑,“回稟圣上,已經(jīng)去了?!?p> 皇帝點點頭,“你們都下去,朕要休息,等蕭貴妃到了再來稟告。”
李公公會意道,“是,奴才告退。”
內(nèi)殿里的侍女內(nèi)監(jiān)全部退下,皇帝靠在鋪著貂裘的錦榻上,半瞇著眼睛養(yǎng)神。殿中的熏香熏的人昏昏欲睡,皇帝正昏沉之時,卻突地睜開眼。
這一睜眼,他昏沉的頭腦陡然一清,因為本來只有他一個人的內(nèi)殿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小姑娘眉目清秀,面上帶著笑容,一雙水光般純澈的眼睛映上殿中燈火,婉轉(zhuǎn)流出純真光彩。
這么晚竟有人擅闖他的宮殿,皇帝本來想要張口喊侍衛(wèi),可是后來一看竟是這么一個小姑娘,他不禁呆愣住,他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做夢,又或者這小姑娘乃是下凡的一個小仙女。
皇帝既不是在做夢,小姑娘也不是什么仙女,因為此刻站在殿中的正是阿瑞。
她趁著皇帝回宮,侍衛(wèi)都集結(jié)在大殿前方之時才溜了進來。她本來躲在房梁之上,后來因為殿中侍從都退下,而皇帝又閉著眼睛,才決定從房梁上下來。
阿瑞沒料到皇帝會突然睜開眼睛,可是既然此時被睜眼的皇帝看到了,她也懶得著急,反而坐在了凳子上,并不逃跑。
阿瑞打量著面前這個人,這便是那兩位美人姐姐口中的陛下。身穿錦緞的華貴衣服,一張略顯圓潤的臉上聚集著平淡無奇的五官,不十分大的眼睛中因疲乏堆積而缺少清明。
不僅不是三頭六臂,還讓阿瑞覺得有些滑稽。
因為眼前這個陛下讓她突然想起一個人——三十里鋪的老板柳三里,這個人雖衣飾華貴,可是那身形真是像極了柳三里。
柳三里是老板,是伙計,是廚子,當然不是眼前這個人。眼前這個人又富貴、又安詳、又享樂,當然不是柳三里。
若是老板穿著這樣一身華貴衣服炒著菜、端著酒,當然讓人忍俊不禁。
可是好笑之余,阿瑞又非常疑惑。這位陛下既然并非三頭六臂,兩位美人姐姐何必那樣傷心。
“你是誰,為何擅闖朕的寢宮?”
阿瑞納悶之時,皇帝開口問道,他的問話沒有絲毫天子該有的威嚴,反而十分小心,像是怕驚走了這位小姑娘一般。
“我來找個人”。
這小姑娘臉上意態(tài)天然,全不似皇帝平常所見的深宮貴人,他這時竟忘了自己的話,反而順著阿瑞的話問道,“哦,你找誰?”
阿瑞道,“美人姐姐口中的陛下想必就是你,也沒什么特別?!?p> 皇帝絲毫不知這小姑娘在說些什么,他正疑惑時只聽小姑娘又道,“除了你,我還要找一個人,真龍?zhí)熳??!?p> 皇帝聽到這兒,心中暗道,沒想到這么個看起來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竟然不諳世事。若是一般人說出這話定然是對皇帝不敬的大罪,可是因為阿瑞的確不知世事,所以這話在她口中說出來沒有顯得不敬,反而格外可愛,皇帝不僅不以為忤,臉上還浮上笑容,“朕便是真龍?zhí)熳樱阏译抻泻问???p> 真龍阿瑞雖然沒見過,可是畫卷上的龍她倒是見過。她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人會是人們口中的真龍?zhí)熳?,也沒想到真龍?zhí)熳泳故沁@般模樣。
阿瑞仿佛聽了一個絕好笑的笑話,只覺得滑稽異常,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她的笑并非惡意的嘲謔,她笑只是因為在她眼中這確實十分滑稽,人們會訝異于她敢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卻絕不會覺得她的笑不合理。
皇帝愕然,他并不知小姑娘為何突然笑起來。
小姑娘笑時,便似山間一朵臨水初綻的奇花,嬌嫩花瓣還帶著晨露,風一吹,就格外璀璨活潑。
皇帝忘了治眼前這個小姑娘“沖撞天顏”之罪,只是有些呆愣的看著她。
“你既是真龍?zhí)熳?,那么皇帝也是你?”阿瑞斂了笑容問道?p> 聽了阿瑞這樣問,皇帝回過神,臉上不禁有些得色,“正是朕?!?p> “百姓叫你天子,美人姐姐叫你陛下,那些兵士叫你皇帝,他們?yōu)槭裁催@樣叫?”阿瑞眼中流露出好奇之色問道。
皇帝一愕,這小姑娘面上天真爛漫,可是這個問題卻極度刁鉆古怪,這些稱號本來便是固定的,他怎會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叫?;实垭m極力想要討小姑娘歡心,卻也只能搖搖頭,“朕不知道?!?p> “那什么是天子,什么是陛下,皇帝又是什么?”阿瑞繼續(xù)問道。
皇帝仍舊搖搖頭,這些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天子便是天子,陛下便是陛下,皇帝便是皇帝。”
阿瑞也不去反駁追究,繼續(xù)道,“天子有什么用,陛下有什么用,皇帝有什么用?”
皇帝雖極喜這小姑娘的可愛,可是無奈這些問題他一個都答不上來,他心中有幾分惱怒,面上卻又不肯浮現(xiàn)怒容,免得嚇壞了小姑娘,于是勉強道,“它們沒什么用,朕便是天子,朕便是皇帝,天下皆是朕的?!?p> “沒什么用,原來是這樣?!卑⑷鹈嫔系男θ菸礈p,眼中是恍然大悟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為何擅闖朕的行宮?此乃殺頭的大罪?!被实垭m然混沌,但是此刻也知道了這個小姑娘并非是天仙下凡。
小姑娘并非神仙,又如此貌美多嬌,皇帝自然想要留下她。要想留下她,就要先嚇唬嚇唬她,畢竟這天下的女子莫不臣服于天子的威嚴權(quán)勢,所以他的面上故意表現(xiàn)出了幾分怒色。
皇帝見阿瑞沒有答話,以為阿瑞果真害怕了,便緩和了顏色繼續(xù)道,“你若是留在朕的行宮,朕便赦你無罪?!?p> 阿瑞卻不是害怕,她本是玩心時起才夜闖茂苑行宮,此時她玩得累了,已準備回去。只是外面守衛(wèi)森嚴,她正想著如何脫身好,等她回過神聽到皇帝的話,不禁訝然道,“我為何要留在你的行宮?”
皇帝圓潤的臉上被火燭照出紅光,他此刻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富賈正準備吹噓自己的富有。
“留在朕的行宮,錦衣玉食,你要什么便有什么,天下的供奉,奇珍異寶隨你索取,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皇帝因為急著要留下小姑娘,于是便將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擺出來,天下有哪個女子不為天子的富貴所動呢?
但阿瑞并不是在這個天下成長起來的人,所以這個天下的人所看重的東西在她眼里不值一提。況且即便是本身生長于這片土地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會為了富貴權(quán)勢所動,很多女子鎖在這深宮之中,只是因為迫不得已。
富貴在阿瑞眼中不值一提,她也就不會明白皇帝為什么要用富貴勸她留下,“我為什么要富貴榮華?”
皇帝不知如何回答,在他心中,榮華富貴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蛇@小姑娘偏偏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奇怪的事情,臉上眼中都是驚訝,而且絕不是作偽。透過她的眼睛皇帝仿佛看到了山間飲風食露的靈鹿,鹿的眼中有清泉,有蒼苔青崖,有云霧繞繚的四季巖上花。
她為什么要富貴榮華,她的確不需要!
皇帝心中一片迷茫,卻更加的想要留下這個小姑娘。他正要開口再勸阿瑞時,陡聽內(nèi)監(jiān)在殿外稟告道,“啟稟皇上,蕭妃娘娘到了。”
皇帝被內(nèi)監(jiān)的聲音提醒,突然醒悟過來,對著外殿大聲喊道,“來人”,之前他因喜這小姑娘一派天真所以忘了叫侍衛(wèi)上來,其實若想要留下這個小姑娘,最好的辦法就是叫人過來抓住她。
阿瑞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是什么,但她早就在想能夠安靜脫身的方法,此刻皇帝既叫了侍衛(wèi),容不得她再仔細思索,于是身子一扭,直接躍過了身后六尺開外的一架絲絹屏風。
這架屏風正對錦榻,后面乃是一排雕窗?;实酆ε掳⑷鹛优?,心中又是急切,又是無奈,只恨不能自己去追,喊人過來的語氣也更加急迫,“來人,有刺客?!?p> 可是外面侍衛(wèi)的身形如何能比得上阿瑞,皇帝說話之時阿瑞的身子早已破窗而出,窗外本來守衛(wèi)的侍衛(wèi)雖聽到了皇帝的喊聲卻不敢由此進來,阿瑞出來時他們驚愕不已,只看到一個身形飛快從身前掠過,連臉面都沒來得及看清。
皇帝跑到窗邊,只看到一個倏忽而去的背影。
茂苑行宮本來守衛(wèi)森嚴,阿瑞驚動的又是皇帝居住的主殿,縱使身形再快,出了桂華殿,身后也還是跟了大批的尾巴。
她只聽身后嘈雜一片,所有的衛(wèi)軍都已出動,她已沒辦法甩開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