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卻說玄德問孔明求拒曹兵之計(jì)?？酌髟唬骸靶乱靶】h，不可久居，近聞劉景升病在危

　　篤，可乘此機(jī)會(huì)，取彼荊州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備受景

　　升之恩，安忍圖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后悔何及！”玄德曰：“吾寧死，不忍作負(fù)義

　　之事?！笨酌髟唬骸扒以僮魃套h?！?p>　　卻說夏侯惇敗回許昌，自縛見曹操，伏地請(qǐng)死。操釋之。惇曰：“惇遭諸葛亮詭計(jì)，用

　　火攻破我軍。”操曰：“汝自幼用兵，豈不知狹處須防火攻？”惇曰：“李典、于禁曾言及

　　此，悔之不及！”操乃賞二人。惇曰：“劉備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辈?p>　　曰：“吾所慮者，劉備、孫權(quán)耳；余皆不足介意，今當(dāng)乘此時(shí)掃平江南?！北銈髁钇鸫蟊?p>　　十萬，令曹仁、曹洪為第一隊(duì)，張遼、張郃為第二隊(duì)。夏侯淵、夏侯惇為第三隊(duì)，于禁、李

　　典為第四隊(duì)，操自領(lǐng)諸將為第五隊(duì)：每隊(duì)各引兵十萬。又令許褚為折沖將軍，引兵三千為先

　　鋒。選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師。

　　太中大夫孔融諫曰：“劉備，劉表皆漢室宗親，不可輕伐；孫權(quán)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

　　險(xiǎn)，亦不易取，今丞相興此無義之師，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劉備、劉表、孫權(quán)皆逆

　　命之臣，豈容不討！”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諫者，必?cái)亍！笨兹诔龈鎏靽@曰：

　　“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敗乎！”時(shí)御史大夫郗慮家客聞此言，報(bào)知郗慮，慮常被孔融侮

　　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又與禰衡相善，衡贊融

　　曰仲尼不死，融贊衡曰顏回復(fù)生。向者禰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辈俅笈烀⑽静?p>　　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時(shí)方在家，對(duì)坐弈棋。左右急報(bào)曰：“尊君被廷尉執(zhí)去，將斬

　　矣！二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言未已，廷尉又至，盡收融

　　家小并二子，皆斬之，號(hào)令融尸于市。京兆脂習(xí)伏尸而哭。操聞之，大怒，欲殺之。荀彧

　　曰：“彧聞脂習(xí)常諫融曰：公剛直太過，乃取禍之道，今融死而來哭，乃義人也，不可

　　殺。”操乃止，習(xí)收融父子尸首，皆葬之。后人有詩贊孔融曰：“孔融居北海，豪氣貫長(zhǎng)

　　虹：坐上客長(zhǎng)滿，樽中酒不空；文章驚世俗，談笑侮王公。史筆褒忠直，存官紀(jì)太中?！辈?p>　　操既殺孔融，傳令五隊(duì)軍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許昌。

　　卻說荊州劉表病重，使人請(qǐng)玄德來托孤。玄德引關(guān)、張至荊州見劉表。表曰：“我病已

　　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托孤于賢弟。我子無才，恐不能承父業(yè)，我死之后，賢弟可自領(lǐng)荊

　　州。”玄德泣拜曰：“備當(dāng)竭力以輔賢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說間，人報(bào)曹操自統(tǒng)大兵

　　至。玄德急辭劉表，星夜回新野。劉表病中聞此信，吃驚不小，商議寫遺囑，令玄德輔佐長(zhǎng)

　　子劉琦為荊州之主。蔡夫人聞之大怒，關(guān)上內(nèi)門；使蔡瑁、張?jiān)识税炎⊥忾T。時(shí)劉琦在江

　　夏，知父病危，來至荊州探病，方到外門，蔡瑁當(dāng)住曰：“公子奉父命鎮(zhèn)守江夏，其任至

　　重；今擅離職守，倘東吳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見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將轉(zhuǎn)增，非孝

　　也。宜速回?！眲㈢⒂陂T外，大哭一場(chǎng)，上馬仍回江夏。劉表病勢(shì)危篤，望劉琦不來；至

　　八月戊申日，大叫數(shù)聲而死。后人有詩嘆劉表曰：“昔聞袁氏居河朔，又見劉君霸漢陽。總

　　為牝晨致家累，可憐不久盡銷亡！”

　　劉表既死，蔡夫人與蔡瑁、張?jiān)噬套h，假寫遺囑，令次子劉琮為荊州之主，然后舉哀報(bào)

　　喪。時(shí)劉琮年方十四歲，頗聰明，乃聚眾言曰：“吾父棄世，吾兄現(xiàn)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

　　在新野。汝等立我為主。倘兄與叔興兵問罪，如何解釋？”眾官未及對(duì)，幕官李珪答曰：

　　“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發(fā)哀書至江夏，請(qǐng)大公子為荊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

　　敵曹操，南可以拒孫權(quán)。此萬全之策也?！辈惕＿吃唬骸叭旰稳?，敢亂言以逆主公遺命！”

　　李珪大罵曰：“汝內(nèi)外朋謀，假稱遺命，廢長(zhǎng)立幼，眼見荊襄九郡，送于蔡氏之手！故主有

　　靈，必當(dāng)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斬之。李珪“至死大罵不絕。于是蔡瑁遂立劉琮

　　為主。蔡氏宗族，分領(lǐng)荊州之兵；命治中鄧義、別駕劉先守荊州；蔡夫人自與劉琮前赴襄陽

　　駐扎，以防劉琦、劉備。就葬劉表之柩于襄陽城東漢陽之原，竟不訃告劉琦與玄德。

　　劉琮至襄陽，方才歇馬，忽報(bào)曹操引大軍徑望襄陽而來。琮大驚，遂請(qǐng)蒯越、蔡瑁等商

　　議。東曹掾傅巽進(jìn)言曰：“不特曹操兵來為可憂；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

　　報(bào)喪，若彼興兵問罪，荊襄危矣。巽有一計(jì)，可使荊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

　　爵?！辩唬骸坝?jì)將安出？”巽曰：“不如將荊襄九郡，獻(xiàn)與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辩?p>　　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業(yè)，坐尚未穩(wěn)，豈可便棄之他人？”蒯越曰：“傅公悌之

　　言是也。夫逆順有大體，強(qiáng)弱有定勢(shì)。今曹操南征北討，以朝廷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

　　順。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寧，內(nèi)憂將作。荊襄之民，聞曹兵至，未戰(zhàn)而膽先寒，安能與之?dāng)?p>　　哉？”琮曰：“諸公善言，非我不從；但以先君之業(yè)，一旦棄與他人，恐貽笑于天下耳。”

　　言未已，一人昂然而進(jìn)曰：“傅公悌、蒯異度之言甚善，何不從之？”眾視之，乃山陽

　　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時(shí)往見中郎蔡邕，時(shí)邕高朋滿

　　座，聞粲至，倒履迎之。賓客皆驚曰：“蔡中郎何獨(dú)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異才，

　　吾不如也?！濒硬┞剰?qiáng)記，人皆不及：嘗觀道旁碑文一過，便能記誦；觀人弈棋，棋局亂，

　　粲復(fù)為擺出，不差一子。又善算術(shù)。其文詞妙絕一時(shí)。年十七，辟為黃門侍郎，不就。后因

　　避亂至荊襄，劉表以為上賓。當(dāng)日謂劉琮曰：“將軍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

　　也。”粲曰：“曹公兵強(qiáng)將勇，足智多謀；擒呂布于下邳，摧袁紹于官渡，逐劉備于隴右，

　　破烏桓于白狼：梟除蕩定者，不可勝計(jì)。今以大軍南下荊襄，勢(shì)難抵?jǐn)场８?、蒯二君之謀，

　　乃長(zhǎng)策也。將軍不可遲疑，致生后悔。”琮曰：“先生見教極是。但須稟告母親知道?！敝?p>　　見蔡夫人從屏后轉(zhuǎn)出，謂琮曰：“既是仲宣、公悌、異度三人所見相同，何必告我?！庇谑?p>　　劉琮意決，便寫降書，令宋忠潛地往曹操軍前投獻(xiàn)。宋忠領(lǐng)命，直至宛城，接著曹操，獻(xiàn)上

　　降書。操大喜，重賞宋忠，分付教劉琮出城迎接，便著他永為荊州之主。

　　宋忠拜辭曹操，取路回荊襄。將欲渡江，忽見一枝人馬到來，視之，乃關(guān)云長(zhǎng)也。宋忠

　　回避不迭，被云長(zhǎng)喚住，細(xì)問荊州之事。忠初時(shí)隱諱；后被云長(zhǎng)盤問不過，只得將前后事

　　情，——實(shí)告。云長(zhǎng)大驚，隨捉宋忠至新野見玄德，備言其事。玄德聞之大哭。張飛曰：

　　“事已如此，可先斬宋忠，隨起兵渡江，奪了襄陽，殺了蔡氏、劉琮，然后與曹操交戰(zhàn)?！?p>　　玄德曰：“你且緘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眾人作事，何不早來報(bào)我？今雖

　　斬汝無益于事?？伤偃??！敝野葜x，抱頭鼠竄而去。玄德正憂悶間，忽報(bào)公子劉琦差伊籍到

　　來。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階迎之，再三稱謝。籍曰：“大公子在江夏，聞荊州已

　　故，蔡夫人與蔡瑁等商議，不來報(bào)喪，竟立劉琮為主。公子差人往襄陽探聽，回說是實(shí)；恐

　　使君不知，特差某赍哀書呈報(bào)，并求使君盡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陽問罪。”玄德看書畢，謂

　　伊籍曰：“機(jī)伯只知?jiǎng)㈢粤?，更不知?jiǎng)㈢褜⑶G襄九郡獻(xiàn)與曹操矣！”籍大驚曰：“使君

　　從何知之？”玄德具言拿獲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喪為名，前赴襄陽，

　　誘劉琮出迎，就便擒下，誅其黨類，則荊州屬使君矣?！笨酌髟唬骸皺C(jī)伯之言是也。主公可

　　從之。”玄德垂淚曰：“吾兄臨危托孤于我，今若執(zhí)其子而奪其地，異日死于九泉之下，何

　　面目復(fù)見吾兄乎？”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敵？”玄德曰：“不

　　如走樊城以避之?！?p>　　正商議間，探馬飛報(bào)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發(fā)付伊籍回江夏整頓軍馬，一面與孔明

　　商議拒敵之計(jì)?？酌髟唬骸爸鞴覍捫?。前番一把火，燒了夏侯惇大半人馬；今番曹軍又

　　來，必教他中這條計(jì)。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北悴钊怂拈T張榜，曉諭居

　　民：“無問老幼男女，愿從者，即于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暫避，不可自誤?！辈顚O乾往河邊調(diào)

　　撥船只，救濟(jì)百姓；差糜竺護(hù)送各官家眷到樊城。一面聚諸將聽令，先教云長(zhǎng)引一千軍去白

　　河上流頭埋伏。各帶布袋，多裝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來日三更后，只聽下流頭人喊馬

　　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卻順?biāo)畾⑾聛斫討?yīng)。又喚張飛引一千軍去博陵渡口埋伏。此

　　處水勢(shì)最慢，曹軍被淹，必從此逃難，可便乘勢(shì)殺來接應(yīng)。又喚趙云引軍三千，分為四隊(duì)，

　　自領(lǐng)一隊(duì)伏于東門外，其三隊(duì)分伏西、南、北三門，卻先于城內(nèi)人家屋上，多藏硫黃焰硝引

　　火之物。曹軍入城，必安歇民房。來日黃昏后，必有大風(fēng)；但看風(fēng)起，便令西、南、北三門

　　伏軍盡將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勢(shì)大作，卻于城外吶喊助威，只留東門放他出走。汝卻于

　　東門外從后擊之。天明會(huì)合關(guān)、張二將，收軍回樊城。再令糜芳、劉封二人帶二千軍。一半

　　紅旗，一半青旗，去新野城外三十里鵲尾坡前屯住。一見曹軍到，紅旗軍走在左，青旗軍走

　　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卻去分頭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殺敗兵，然后卻來白

　　河上流頭接應(yīng)。孔明分撥已定，乃與玄德登高了望，只候捷音。卻說曹仁、曹洪引軍十萬為

　　前隊(duì)，前面已有許褚引三千鐵甲軍開路，浩浩蕩蕩，殺奔新野來。是日午牌時(shí)分，來到鵲尾

　　坡，望見坡前一簇人馬，盡打青、紅旗號(hào)，許褚催軍向前。劉封、糜芳分為四隊(duì)，青、紅旗

　　各歸左右。許褚勒馬，教且休進(jìn)：“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處住下?！痹S褚一騎馬飛報(bào)

　　前隊(duì)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zé)o埋伏?？伤龠M(jìn)兵。我當(dāng)催軍繼至?！痹S褚復(fù)回坡前，

　　提兵殺入。至林下追尋時(shí)，不見一人。時(shí)日已墜西。許褚方欲前進(jìn)，只聽得山上大吹大擂。

　　抬頭看時(shí)，只見山頂上一簇旗，旗叢中兩把傘蓋：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對(duì)坐飲酒。許褚大

　　怒，引軍尋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qū)⑾聛?，不能前進(jìn)。又聞山后喊聲大震。欲尋路廝殺，

　　天色已晚。曹仁領(lǐng)兵到，教且奪新野城歇馬。軍士至城下時(shí)，只見四門大開。曹兵突人，并

　　無阻當(dāng)，城中亦不見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曹洪曰：“此是勢(shì)孤計(jì)窮，故盡帶百姓逃竄去

　　了。我軍權(quán)且在城安歇，來日平明進(jìn)兵?！贝藭r(shí)各軍走乏，都已饑餓，皆去奪房造飯。曹

　　仁、曹洪就在衙內(nèi)安歇。初更已后，狂風(fēng)大作。守門軍士飛報(bào)火起。曹仁曰：“此必軍士造

　　飯不小心，遺漏之火，不可自驚?！闭f猶未了，接連幾次飛報(bào)，西、南、北三門皆火起。曹

　　仁急令眾將上馬時(shí)，滿縣火起，上下通紅。是夜之火，更勝前日博望燒屯之火。后人有詩嘆

　　曰：“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漢川。風(fēng)伯怒臨新野縣，祝融飛下焰摩天。”曹仁引眾

　　將突煙冒火，尋路奔走，聞?wù)f東門無火，急急奔出東門。軍士自相踐踏，死者無數(shù)。曹仁等

　　方才脫得火厄，背后一聲喊起，趙云引軍趕來混戰(zhàn)，敗軍各逃性命，誰肯回身廝殺。正奔走

　　間，糜芳引一軍至，又沖殺一陣。曹仁大敗，奪路而走，劉封又引一軍截殺一陣。到四更時(shí)

　　分，人困馬乏，軍士大半焦頭爛額；奔至白河邊，喜得河水不甚深，人馬都下河吃水：人相

　　喧嚷，馬盡嘶鳴。

　　卻說云長(zhǎng)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黃昏時(shí)分，望見新野火起；至四更，忽聽得下流頭人

　　喊馬嘶，急令軍士一齊掣起布袋，水勢(shì)滔天，望下流沖去，曹軍人馬俱溺于水中，死者極

　　多。曹仁引眾將望水勢(shì)慢處奪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聽喊聲大起，一軍攔路，當(dāng)先大

　　將，乃張飛也，大叫：“曹賊快來納命！”曹軍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