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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宏志

明宏志

吉米貓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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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熔爐

明宏志 吉米貓 14688 2019-10-19 13:02:11

  千余年前宗室內(nèi)亂中原烽火衣冠南渡黎民涂炭群雄風起

  仲夏夜的南陽宛城黑魆魆,悶熱不堪,空蕩蕩的街道,只有時不時巡夜甲士的腳步聲,白日里口耳相傳的各種流言讓所有人不安,也困擾著張遇,將軍府大堂,燈火通明,揚威將軍張遇為午后剛到的郗超接風,看得出來孔武有力的張遇很是敬重賓客,觥籌交錯間,平時不善言辭的揚威將軍也腆著臉說著幾句恭維話,似乎他的到來預(yù)示著什么,郗超是大將軍、荊州刺史桓溫的心腹謀士,高門士族,三年前判定北部防線無礙,極力勸諫大將軍趁此良機平定巴蜀,果不其然,不到一年,一戰(zhàn)成功,獻俘建康,桓溫順勢崛起為朝廷有力的屏障,連中樞都忌憚三分。

  郗超在一番辭令后對張遇說:“張將軍,我路過襄陽時,見到張都尉,他一切安好,這是張都尉托我給你的家書”。

  張遇趕緊欠身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手書放置在案幾上,感慨道,“我這不成器的弟弟,讓郗先生費心了,多年不見,我可是很想郗先生,更想聽先生的時局高論,可否賜教”。

  郗超拱手行禮,拿著羽扇,起身來到一幅懸掛的錦帛地圖前,看了看“張將軍久在前軍,愿聽高論?!?p>  張遇也不客氣,起身走向地圖前,指著鄴城說道,“僭趙石虎已死,諸子爭位,已然是三年前的巴蜀情形,舉雄師從蜀地北進長安定關(guān)中,南陽出兵洛陽據(jù)河洛,再徐圖河北,天下可定?!?p>  “將軍所言極是,石氏一統(tǒng)北方,與我對峙多年,可得國不正,治國無能,不諳天道?!臂吡藘刹?,回頭對著張遇嘆道,“眼下天賜良機,可此次用兵在彭城,意在河北,朝廷已下令,征北大將軍褚裒任征討大都督,督揚,豫,青,兗,徐五州軍事,大軍已然北進?!?p>  張遇不解道,“軍報我也看到了,只遣軍出彭城與石氏主力硬碰硬,有一戰(zhàn)定中原之意,勝固然好,但不勝,白白耗費軍力,甚是不妥。此刻各地附逆石氏的將軍大都自立觀望,姚弋仲不會援救長安,蒲洪也不會援救洛陽,如若只遣一軍出擊,選洛陽,長安都好過出彭城?!睆堄鰢@了一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恨恨的說,“可笑我今日還在等待大將軍軍令。”

  張遇多年前奪回宛城,控制大半南陽郡,后一直駐防于此,沒有參加平定巴蜀的大戰(zhàn),失去了一次獲取軍功的機會,實在不想再失良機。

  “將軍認為此次出征勝算幾何?!?p>  張遇欲言而止,示意侍從都下去后,悻悻的說,“幾乎沒有勝算,石閔,李農(nóng)都是猛將,十年前交過手,想出彭城再過黃河攻鄴城,一戰(zhàn)而勝,除非這些人都不在了?!?p>  “朝廷也不會想著一戰(zhàn)而定天下?!臂室夥啪徴Z氣說,“殷浩丁憂事畢,朝廷有意任命為尚書仆射,但他推辭,要求外放武職,仍任建武將軍,卻并未隨軍北上。”

  “先生是說……”張遇有些緊張。

  “將軍想的不錯,這位和桓大將軍一起玩耍,一同求學(xué)的人要來分大將軍的兵權(quán)?!臂f完,搖了搖羽扇,“要看緊門戶?!?p>  張遇點點頭,沉默不語;郗超感受到了他的壓力,輕語說,“有桓大將軍在,他動不了你,南陽重地,豈能輕動?!?p>  兩人對視都笑了一笑,“還有,司馬勛任梁州刺史,不日就要奔赴漢中,一旦褚大將軍進軍,你設(shè)想的關(guān)中,洛陽也會用兵的。”郗超轉(zhuǎn)身指著地圖,“將軍見解精深,確實是漢中,南陽先動的好,只是褚裒眾人忌憚桓大將軍軍功,他是國丈,素有清名啊?!?p>  兩人隨后各回坐席,張遇仍憤憤不已,“我不管他國丈不國丈,清不清名,象祖太尉那樣能打回中原才是英雄。”

  “江河日下,神州沉淪,中原無月不戰(zhàn),黎庶倒懸水火,此刻想起祖太尉過世近三十年,危難之際,中流擊楫,天下英豪無不仰慕,吾輩心向往之?!币鈿獍簱P,睥睨古今的郗超忽而又說,“說到司馬勛,他的那個女婿呢?”兩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那份壯懷激烈。

  張遇邊笑邊說,“他叫喬嶸,進孤山了,此人現(xiàn)在是我府里的參軍,做事勤勉,謹慎仔細,用得還順手,那兩萬石軍糧進孤山就是交給他辦的,這是最后一批?!?p>  兩人會意的大笑,還要從十年前說起,那年司馬勛南逃到襄陽,這位最后歸來的宗室,甚是狼狽,家當丟光了,幾乎是孤家寡人,詔令到了要其進京,仍是兩手空空,桓大將軍也佯作不知,有個善鉆營的軍中小吏稟告司馬勛,漢水碼頭上??苛巳Z食,而且是麥子,司馬勛立刻來了精神,找桓大將軍想辦法,起初桓溫不想管,后來看中這三艘船,吃水不深,年頭也不算久,稍稍改造就是戰(zhàn)船,舍不得了,找來郗超;結(jié)果郗超和船主談定,征用船和糧食,讓船主到僑居地郡守府衙領(lǐng)糧食和折船錢。桓溫不忿幫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宗室,郗超接到授意后,連哄帶騙讓司馬勛認了這個小吏的女兒做義女,再嫁與船主的兒子喬嶸,最后還讓司馬勛帶著這個小吏進京,皇家宗室竟然有這樣門第的干親,還做親隨,太惡心了。司馬勛心不甘情不愿又被逼無奈的樣子一時成為襄陽官場的笑談,這樣喬嶸就留下來頂了小吏的職,后來跟著張遇到了南陽。不過,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司馬勛竟然是能打的,進京謁見后,外放武職還派回來了,也是運氣,隨即趕上桓溫攻蜀,立有戰(zhàn)功,一直駐守蜀地,這回還委以重任,前出漢中。

  孤山,宛城東北,山間有屯軍衛(wèi)所,內(nèi)有工坊,起爐冶鐵,打制兵器,喬嶸此刻正與衛(wèi)所的李典庫交接軍糧數(shù)目,典庫是官職,負責衛(wèi)所倉房輜重,本名李佑,關(guān)中人氏,是個經(jīng)過事的人,四十多歲就一臉滄桑全在臉上。

  喬嶸交接完大感輕松,山里的夜晚有著讓人舒適的涼意,喬嶸接過李典庫寫下的木櫝,驗看無誤后,小心收好。

  兩人出了糧倉,帶著一干隨從,打著火把順著山路往上走,穿過埡口,看到不遠處爐火熊熊,夜幕里仍能看到煙囪冒出滾滾濃煙,濃煙里火星不斷蹦出,甚是耀眼。爐膛建在水邊,從山里流出的水攔壩匯集在此,激流推動著水排拉桿,拉桿鼓著皮囊不停地向爐膛鼓風,此刻爐膛所有的皮囊都用上了,七八名工匠忙碌著,喬嶸瞧了一會說,“這是在做箭簇?!?p>  李典庫:“是啊,正趕工呢?!?p>  “我喜歡這樣靜靜的看著,雖然天熱,還是喜歡這樣的烈火,百看不厭。”

  “喬參軍,這可是連鐵石都能燒化了的爐子,什么東西扔進去,都能化為灰燼?!?p>  “李典庫,你說這個爐子把扔進去的東西是燒沒了,還是燒干凈了?!?p>  李典庫一怔,“參軍,真是長學(xué)識了,這幾年看著你長進啊,連大人們的清言,都有模有樣?!?p>  “我是恨不得把這人世間扔進去,燒一遍,燒個干干凈凈,換個朗朗乾坤?!?p>  “好啊,參軍志向宏大啊,聽說就要開戰(zhàn)了,機會快來了?!?p>  “過獎了,我哪有什么宏大志向,此情此景,讓我有所感觸?!?p>  “不,年輕人千萬不要枉顧了自己,你問的我答不上來,這人世間是塞不進爐子的,因為人世間本就是一座爐子?!?p>  喬嶸有所悟,忙彎腰行大禮,“李叔,喬嶸受教了?!?p>  “免禮,免禮?!崩畹鋷鞌v扶喬嶸,很欣慰的說,“你我相識日久,知道你心中所憂,不用過于憂憤,萬物皆有道,春來秋去,一切都有定數(shù)。你看現(xiàn)在天上,那是北斗七星,看見沒有,斗柄朝南,就是夏天,等到斗柄朝西,天就要涼了,就是秋天了,天上星宿各安其位,天下太平,稍有異動,就有災(zāi)禍降臨,只是我們參不透而已,現(xiàn)在只有等各歸其位,人世間就清平了。你放寬心,定會有這一日的,眼下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足夠了,多少高門大族滅門慘禍,想我等寒門布衣逢亂世能保全自己已屬不易,切記,切記?!?p>  夜深了,睡在客驛的喬嶸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想著家里的妻兒,一會想著許久未見的父母兄弟,一會又想到真有可能要開戰(zhàn)了,會不會有建立軍功的機會,月奴賢淑,操持家務(wù),還為自己生了一雙兒女,自懂事以后就跟著父親和家人四處遷徙,可即便到了襄陽,父親依然存有回關(guān)中的念頭,讓自己和喬達留在襄陽就有此意,一家?guī)资诎差D在長沙郡后,二弟來看過自己一回,得知家人就近安置于郡制所在,少走幾百里地不說,分到的田地也比其他人家好些,還因資軍有功,多免了一年的田賦。

  喬嶸知道是郗大人的安排,想起這位郗大人,喬嶸就心緒不已,要是能跟著他做事該有多好啊,第一次見到他,那淡淡的異香,干凈的臉,干凈的手,干凈的衣服,一切都是那么干凈的,言談舉止間,讓自己恍惚了,他們說了什么都不記得了,只留下和藹溫馨,連身旁的父親吩咐煮茶都聽不見,世上竟有這樣神仙一般的人,自己還在煮茶的時候,他就離船去了,當時還遺憾沒有給他奉茶,當然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就是奉上茶,他連茶碗也不會碰的。

  第二天天明,喬嶸拜別李佑要返回宛城,李佑說道,“你昨夜叫我一聲李叔,我很是高興,送你一樣?xùn)|西,你隨我來?!眴處V吩咐自己的從弟喬達先去收拾好,準備出發(fā),自己隨著李庫正進入后院。

  喬嶸知道后院緊臨著軍械庫,是山中和糧倉同等重要所在,守衛(wèi)森嚴,自己來孤山多次,卻從未踏足過;李庫司命守衛(wèi)打開了西房一道鎖,自己又開了一道鎖,領(lǐng)著喬嶸走進去,寬敞的屋內(nèi)正中一張大方桌擺放著各種奇型兵械,四周的架子上也是擺放滿了,有自己見過的,也有自己未曾見過的,左手邊墻角架子上擺放的一張沒有弦的弓,好奇之下,拿起來,竟是甚是奇怪,問道,“李叔,世上竟有鐵弓?!?p>  “哈哈哈,這可不是弓,它叫鉤鑲,兩頭為鉤,中間為鑲,故叫鉤鑲。”李庫正左手拿起喬嶸捧著的鉤鑲,原來中間那個叫鑲的鐵圈是握手,“持弓是弓弦朝內(nèi),這個是剛好相反,上下兩鉤是朝外的?!?p>  “這是兵器嗎?兩頭鐵鉤也沒有開刃,就是開刃使起來,也敵不過一柄普通的刀啊?”

  “那試一下,我們到院子來,院子里插著兵刃你隨便選一樣?!?p>  兩人出屋來到院子當中,喬嶸操起一桿長矛,上下比劃了幾下,很是順手,正想著要不要刺過去。

  “來嘛,要是不放心,你就刺慢點。”

  喬嶸一聽,一挺長矛,走前兩步,斜刺下去,庫正一閃身,左手鉤鑲的下端鉤子已經(jīng)別住了長矛,剎那間,右手已經(jīng)到了喬嶸身邊,喬嶸一切都明白了,如果在戰(zhàn)場上,這個時候就要撒手后退也晚了。

  幾名聚過來的守衛(wèi)喝彩后,一陣嬉笑后,又回到各自的位置。

  “哈哈,想來你也明白了,這鉤鑲是和短刀比配使用的,對付槍和長矛要勤加練習才行,但對付戟和戈就方便多了?!?p>  “是的,那是因為戟和戈都有橫叉,鉤鑲可以更輕松的制住,對吧?”

  “不錯不錯,你反應(yīng)很快,戟和戈是大殺器,直刺橫掃,銳不可當,可全則必缺,極則必反,這看著沒有殺傷力的鉤鑲卻能輕松制住它,所以說這世間萬物,是一物降一物。”

  喬嶸大喜,“李叔,你是要送柄鉤鑲給我嗎?”

  “你拿著這個用處不大,跟我來。”喬嶸將長矛放回原處,跟李佑回到屋內(nèi),李佑拿起桌上的一支甚是小巧的弩,“這個手弩送給你,能射二十步,現(xiàn)在宛城出來到處都是山賊,你常出城辦差,萬一有用得上的時候,能保命,我?guī)湍闾咨??!?p>  這個小弩是裝在一個護臂上,然后套在手腕處,手指套線彎曲發(fā)射,可以同時裝上五只小箭,再放下衣袖竟看不出來,喬嶸知道這類物件的妙處,試射了兩箭,大喜過望。

  “再送你些箭矢,解下來全都收好了,得閑的時候再練練,不過千萬記住了,此等物件不可讓人知曉?!?p>  喬嶸看了看外面的守衛(wèi),詢問的目光看著李佑。

  李佑說,“這是其一,其二此等物件厲害在于近身突然發(fā)射,對于有防備的人作用并不大,所以不要告知任何人?!?p>  “還有,今日帶回去的箱子我已經(jīng)命人裝上車了,你收好漆信。時候不早了,你該回了,路上趕趕,不要誤了五月節(jié)。”

  宛城揚威將軍府大堂,一名軍士急匆匆稟報,“謝石大人到了,我看著他下船,現(xiàn)在估計到陶坊了?!臂c點頭,軍士退下,“來得好快啊,只比先生晚一日。”張遇看著郗超,郗超揮揮手,他的幾名侍從忙碌起來,焚香,挑撥琴弦,煮茶,安置坐席。

  “不是謝尚就好,謝石和謝萬都是通達之人,差不多了,讓謝石看著我們在府門迎接他?!臂礈蕚渫桩敽?,起身出外,張遇緊隨其后,身為揚威將軍,統(tǒng)管南陽軍政,在這些高門才俊面前,實在端不起來,說不定誰明日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將軍府門口,一隊騎士過后,又有幾騎簇擁著謝石停下來,看清等候的人,謝石趕緊下馬,“郗兄,久違了,怎敢勞你大駕?!?p>  “謝兄一路辛苦,快請大堂敘舊?!?p>  “郗兄先請?!?p>  正門外的臺階上兩人都在謙讓不已,眾人都在太陽底下等著隨后進側(cè)門入府,謝石也就不客氣了,拱手進了府門,郗超跟上,突然說“簸箕揚谷,稗草在前?!敝x石一聽,并未停下腳步,只是稍用力回蹬了些地面砂石在郗超腳上,“錦履登堂,砂礫在后?!眱扇舜笮χM入大堂,張遇緊隨其后,聽到二人如此輕松的戲謔,心里輕松不少,大堂內(nèi)一曲廣陵散剛奏響,有侍從彎腰過來侍候,幫謝石換好木屐,清涼的濕手巾呈上來,謝石輕撫面龐,再打打手,扔回漆盆,徑直走向右上手的香爐,在香爐的裊裊香薰中沐手,張遇跟隨桓溫這么些年卻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郗兄,一起嘛?!?p>  郗超微笑走上前去,一起燃香沐手,只不過把手放在謝石的下面,侍從把剛煮好的茶奉上,兩人喝了杯茶接著沐手。

  謝石說:“這木屐穿得真合腳,悄悄告訴我,你帶了幾雙木屐來南陽啊?!?p>  “謝兄,又拿郗超打趣了?!?p>  “來之前,右軍大人把我找了去,囑咐我要不負朝廷所托,和睦荊州,共復(fù)中原。”(注:王羲之任右軍將軍,郗超姑父)

  “姑父大人的鵝還好吧?!?p>  “別岔話,說共復(fù)中原呢?!?p>  “你相信,褚國丈和殷浩將軍能成功嗎?”

  “前有后漢光武帝,后有百年前的曹丞相,均自東而西,先定冀州,平定中原,再圖關(guān)中,是有成功先例的,現(xiàn)在石氏大亂,只要攻下鄴城,匡扶中原有望?!?p>  “當今有光武帝和曹丞相嗎,他們也配?!?p>  謝石一驚,郗超嘆了口氣,幽幽的說,“他們連黃河都過不了,還談什么鄴城?!?p>  謝石沉默了,郗超暗自神傷,“想當年王太尉,庾太尉還有我祖父,朝廷三柱石,半年之內(nèi)相繼過世,他們比誰都想光復(fù)中原把骨埋在故鄉(xiāng),可沒有做到,這一晃十多年了,我們的父輩也沒有做到,現(xiàn)在輪到我們了,大好機會不應(yīng)白白錯失,中原淪陷四十年了,子侄們會忘記中原,我們要帶他們回去?!?p>  “郗兄心心念念,光復(fù)中原之心堅,令小弟敬佩?!敝x石緊握郗超的手,“不過朝廷已定下方略,我等必須齊心協(xié)力,以期最好之結(jié)果?!?p>  “放心吧,桓大將軍和我不會扯后腿的,要人給人,要物給物?!?p>  “實話對你說了吧,我和兄長謝尚一起來的,謝尚就任豫州刺史,鎮(zhèn)西將軍,領(lǐng)殷大將軍令,提調(diào)南陽兵馬糧草,本來是一起下船的,可聽說有兩萬石軍糧失蹤的事,我請命來打個前站,先商量商量。”

  “這些糧是我藏起來的,南陽城里還有一萬八千石,足夠謝尚用的?!?p>  “隱匿軍資可不是小事,謝尚要拿張遇。”

  “那就要撕破臉了,是嗎?”

  “所以我來打個前站,郗兄品行高潔,定有緣故。”

  “荊襄百姓辛勞耕作,籌集上來的軍糧,白白資敵,于心不忍,留著下次出征用的。”

  “我回去,這么稟告謝尚可不行?!?p>  “一,一萬八千石足夠謝尚用三個月,如果謝尚三個月后還需糧,我負責將一萬石送到軍中,不夠還有。二,如果三個月后,謝尚不需要糧,我送八千石到令尊大人軍中,令尊大人那總不會糧食多得吃不完吧。”

  “好,痛快,如此就行了,郗兄,我保證這事就過去了?!敝x石心情大好,“我們?nèi)胱?,讓謝尚在船上多悶一會,請我吃什么,有魚羹吧?!?p>  “當然有。”兩人分賓主入座,郗超交待身旁親隨劉陽后,示意張遇也入座,張遇遠遠地看著郗、謝兩人私語,不便靠前,見郗超示下,也隨即入座,不一會,侍從在幾案上擺放好吃食,謝石見自己身旁下位無人落座的案幾也一樣擺上了吃食,就笑嘻嘻的說,“郗兄覺得謝尚會來?!?p>  “我已經(jīng)命劉陽去府門迎候了,能在船上坐得住的就不是謝尚了。”

  “那我還是坐那吧?!敝x石起身換座剛坐下,一陣馬蹄聲后,劉陽把謝尚迎進大堂來,眾人起身向清雅不失倨傲的謝尚行禮,謝尚欠身還禮后,面無表情地看著謝石,謝石點點頭,謝尚這才放松了緊繃的臉,大家各自落座。

  張遇正對著謝尚,席間偶爾正視,看見謝尚正看著自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渾身冒冷汗了。

  五月節(jié)這一日下午喬嶸回到宛城,讓護衛(wèi)軍士回營,順路在坊間買了些吃食讓喬達先帶回家去報個平安,然后自己帶著裝有大箱的車架從后門進了將軍府,和府內(nèi)朱長史回稟完,就想回家。不料,朱長史卻留住了他,要他候命,離家已有六七日的喬嶸只得在耳房等著。窗外不時有人走來走去,半個時辰后已經(jīng)掌燈了,在書房里的郗超得到劉陽回報,喬嶸除了剛坐下喝了一口水,竟一動不動,郗超點點頭,身旁的朱長史來到耳房喚出喬嶸,叮囑道,“郗大人要用人辦事,本官推薦了你,現(xiàn)在大人要問你話,仔細應(yīng)答?!?p>  “是,謝朱大人?!眴處V大喜并不多問,徑直隨著朱長史穿過一進院落,來到一扇門前,示意門口守衛(wèi)打開門并讓喬嶸進去,喬嶸進門后,屋內(nèi)大亮,兩盞高臺大燭間,案幾之后端坐的是郗超,喬嶸忙行大禮,郗超讓他起身后,示意他坐下。

  “你見過我?”郗超問道。

  “是的,在家父的船上,小人當時就站在父親身旁?!臂c點頭,似乎想起了什么,注視著喬嶸。

  喬嶸不知何意,靜靜的坐著聽候吩咐,也不出聲。

  良久,郗超說話了,“聽聞這幾年你事情辦得極好。”

  “揚威將軍賞識小人,小人敢不效命?!?p>  “我要在南陽再征收一千石軍糧,你要多少時日?!?p>  “大人贖罪,小人無能,十日內(nèi),可以征收五十石;”喬嶸不敢抬頭,暗暗叫苦,南陽剛征完糧沒多久,這個差使……見郗超沉默,壯著膽子接著說“去歲南陽多了七百余戶,也只有五萬四千戶,田賦總共收了一萬四千石,百姓手上糧食維持到秋收已是不易,再征收一千石,有失,有失……”

  “有失朝廷仁德之心,是吧?!?p>  “不敢,請大人恕罪?!?p>  “現(xiàn)在是讓你想辦法?!?p>  巨大的壓力讓喬嶸腦子一片空白,“可以下令男丁十五歲單獨立戶,分給田地,男子十五歲,女子十四歲必須婚配,這樣就能多出近兩千戶,還有每日出城五十里巡視,接應(yīng)流民入南陽?!蓖蝗蛔约憾加X得離題了,“可在江北江南借五百石糧,南陽兩年內(nèi)還上;對了,還有一策,洛陽附近有糧倉,小人愿領(lǐng)兵奪回來。”

  “洛陽,哈哈,那你說說看,是太陽離我們近,還是洛陽離我們近?!焙芏嗄昵?,先皇在世的時候也問過郗超同樣的問題,當時還稚嫩的郗超說,“洛陽遠,因為太陽看得見,而洛陽看不見?!边@一席話,傷感了先皇。

  喬嶸暗自叫苦,怎么自己說上洛陽了,平平心,想了一想,說道,“白天洛陽遠,因為看得見太陽,而不得見洛陽;晚上太陽遠,因為看不見太陽,而能夢到洛陽。”

  郗超抑制住自己的心緒,“我讓你去洛陽辦差,可能會有性命之憂,你有家小,愿意去嗎?!?p>  喬嶸毫不猶豫的說,“男兒沙場征戰(zhàn),死則死矣,愿為朝廷和大人效命。”

  “你很好,馬上晚膳了,隨我一起用,用完了,還有事情交待?!?p>  郗超拍了拍手,朱長史帶著幾名侍從擺上了豐盛酒食,很快退下。

  “不用拘束,在家怎么吃,現(xiàn)在就怎么吃,吃快吃慢,就是吃出聲響也無妨,來先喝一碗?!?p>  郗超萬萬也沒有想到能和郗超一起喝酒,喉嚨里似乎都充血了。誓死效忠之心油然而起。

  兩人先后吃完,趙長史與劉陽進來,神色有異說道,“外面府衙剛剛來報,喬嶸家里出了事?!?p>  喬嶸家在城北金牛巷,離府衙不遠,喬嶸抄近路,飛奔進了家門,十多個差役在屋內(nèi)屋外,因為宵禁,門口并沒有人圍觀,幾個在院里的差役認識喬嶸,讓他趕緊進屋看看,喬嶸步履蹣跚的進了屋,锃亮的火把照亮了妻子月奴和一雙兒女倒在里屋門口,四周全是血,可憐月奴至死都在護著孩子,還有喬達,他倒在墻角,臉色虛白,仿佛血都流干了,手邊一張案幾,顯然抵抗到最后,仍然被殺,喬嶸欲哭無淚,茫然地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摸摸這個,抱抱那個,推推喬達,冰冷的軀體告訴他都是真實的。

  地面凌亂,壺杯散落在地,喬達的佩刀和剛買回來的東西都散落在地上,細麻繩還在并未拆封,只是被踩的不成樣子了。喬嶸傻傻的時候,朱長史領(lǐng)著郗超劉陽二人進屋了,看著眼前的景象,饒是見慣慘烈的他們都暗生凄涼,郗超看著喬嶸,喬嶸心境一涼,血從頭上慢慢下去了,問道,“誰干的,誰干的,韓班頭,你能告訴我點什么嗎?”

  一旁站著的韓班頭,趕忙搭話,“天黑的時候,接到里正報案,說這里出人命了,我們兄弟趕到,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知道是喬參軍的家,忙通知將軍府,并和里正找到報案人,問過后,才知道墻角死者不是喬參軍,又讓人去將軍府尋喬參軍。從報案人所說,有三個歹人,是尾隨喬達進屋,事發(fā)突然,喬達的刀還在刀鞘里,他甚至連刀都來不及拔就被殺死,歹人是用短刀行兇,四名死者傷口都不大,但都是要害中刀,屋里屋外沒有找到殺人的兇器。兇徒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城了,今夜南門關(guān)門前,有相似三人出城,說不清長相,素衣,個子都不高,一個似乎肩膀有傷,一直扶著,歹人沒有去過里屋,相信不是為錢財殺人。還有,里正和報案人已帶到?!?p>  喬嶸出屋看到里正和左鄰林大哥及他年幼的兒子高娃,因年歲相仿,常和兒子平安一起玩耍,林大哥不等喬嶸問,直接說了,“我問清高娃了,下午高娃和平安娃一起在街口玩耍,看到你弟弟回來,還買了很多吃的,平安叫高娃一起去吃,高娃本來跟著去了,想了一想又跑回家叫上弟弟,他倆一起來的時候,看見三個人從你家出來,進屋就哭著跑回來,說了半天也說不清,就拽著我們過來看,我們看到就報里正,一刻也不敢耽誤,保重啊,喬參軍?!?p>  “是啊,是啊,事情就是這樣的,喬參軍,你要節(jié)哀啊?!崩镎步又f,“哎,這些挨千刀的,可不能叫他們跑了?!?p>  “幸苦你們了?!眴處V對韓班頭說,“不早了,請他們回去吧?!?p>  韓班頭送里正等人到院門,回來說“參軍,按規(guī)矩尸首要帶回去,你看……”

  喬嶸點點頭,一眾差役小心把尸首放車上帶走了。

  喬嶸麻木的回到屋內(nèi),里正走了又回來了,對喬嶸說,“忘記說了,那三個人以前沒見過,就今日午時來,一直在巷口待到出事的時候?!?p>  “多謝,若還想起什么來請告知韓班頭?!?p>  里正連聲答應(yīng)而去。

  屋內(nèi)一片寂靜,喬嶸和郗超幾人默默而立,似乎誰都不愿打破這一沉寂。最后還是朱長史說話了,“我剛才問了那個小孩,那小孩說,有個歹人問了他,來的是誰,他回答是喬叔叔。”

  一瞬間,喬嶸轉(zhuǎn)頭看著喬達倒下去的地方,遲疑的說,“長史大人的意思是……”

  “有這個可能,你兄弟是替你死的,歹人錯認了人,還有歹人可能知道你今日回來,一直等著你,但不認識你?!?p>  “還有,有一百馬軍帶著守南城門的幾個人,朝南追去了,只是天黑……看明日回報吧?!?p>  “郗大人,喬嶸感激不盡,如有差遣,盡請吩咐?!?p>  “怎會有這種事,可惜了。”郗超感慨的說,“你遭此不幸,我還差遣你,不近人情啊。”

  一陣馬蹄聲后,一名甲士進屋稟告,謝石大人回來了,有要事急尋郗大人。

  郗超一揚衣擺,“回府再說吧。”出門去了。

  大家在馬上看著喬嶸關(guān)上房門,院門,一牽韁繩,轉(zhuǎn)頭向?qū)④姼ィ瑔處V也躍馬緊緊跟上。

  謝石看見郗超,細說之下,原來謝尚和他來南陽還有要事,午后提調(diào)完兵馬糧草,吃完晚飯帶五百馬隊趕著去一個洛陽南六十里一個叫青竹村的地方接人,走出好一陣子迷路了,找不到方向,才發(fā)現(xiàn)找來的向?qū)щm然去過青竹村,只認得從洛陽去那的路,惹得謝尚大怒,差點要殺了他,謝石只好回來找郗超想辦法另找向?qū)А?p>  郗超吩咐劉陽即刻去尋向?qū)?,郗超看謝石愁眉不展,安慰道,“城里這么多人,總能找得到的?!?p>  “有你幫忙,向?qū)ё允遣浑y找,可我擔心的是……”

  “擔心謝尚,是嗎?!?p>  “是啊,午后提調(diào)完兵馬,用晚膳的時候,他竟然不和將軍們一起用,他現(xiàn)在賬下六員大將,除了戴施,曾恩是出自家父賬下,其它四人都是從桓大將軍賬下提調(diào),是有軍功在身的。謝尚迂腐,竟不去安撫他們,只是一味的立威,戰(zhàn)事一起,要將士用命之時,如何是好?!?p>  “謝尚是太后的親舅父,在朝中任個尚書仆射,憑他的才能完全可以勝任,軍前險惡,不是兒戲?!?p>  “謝尚和謝安一樣,都顧著修道,不愿出山為官,現(xiàn)在我們這一輩也就他名望最高,是幾位叔伯去求他,才答應(yīng)出山,可沒有軍功,如何在朝上立足,一個月前,殷大將軍相請,他就答應(yīng)來了?!敝x石站到下位朝郗超施大禮,“請郗兄幫忙,關(guān)鍵時刻,助我謝氏一門?!?p>  郗超還禮,“謝尚雖是你兄長,可要有你一半通達,也不會讓你憂慮至此。謝兄,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去做,張遇他們也是想要軍功的,有機會自不會放過,你在他身邊也可適當彌補,另外最重要的是不盲動,你可勸其等彭城的消息,他現(xiàn)在雖有三四萬兵馬,若褚大將軍出師不利,還強行進軍洛陽就不妥,麻秋也有兩萬人馬,一旦反撲,難有勝算。”

  將軍府后院書房里朱長史和喬嶸等著郗超,朱長史安慰說道,“喬嶸啊,你逢此大變,郗大人的差遣你可以不去,郗大人不會怪罪你的?!?p>  “郗大人的事是大事,是國事,喬嶸愿意去,如果能立下功勞,懇請郗大人和長史大人捉拿兇手,拜托了?!?p>  “兇手一定是山賊嗎?”

  “喬嶸為人長史是知道的,這幾年除了帶隊出城剿滅山賊外,從未得罪過什么人?!?p>  “帶隊出城剿滅山賊的不止你一人啊?!?p>  兩人正說著,郗超進來,示意兩人免禮坐下。

  朱長史說,“喬嶸其意已決,他愿意去?!?p>  “真義士,我當以義士之禮相待。”郗超起身走向喬嶸,行大禮,喬嶸俯身便拜還禮。

  “你放心去吧,我會命人去益州接你外父過來,你妻兒兄弟的后事朱大人經(jīng)辦,另外現(xiàn)在還沒有歹人行蹤,劉陽說,已經(jīng)找到歹人落腳的客舍,是以前從未見過生人,在客舍住了兩日,沒怎么外出,直到今日午時出門就未曾回去,也沒有行李,歹人不認識你,卻知道你的歸期?!?p>  “喬嶸感激不盡。”喬嶸沒有想到郗大人對他的家事如此上心,在家里那會,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懷疑過郗超,現(xiàn)在想來慚愧萬分。

  朱長史端上一個漆盒,里面有兩把在燭火下依然刺目的匕首,還有一樣就是手弩,與李典庫送與喬嶸的一模一樣,先前那把正貼身收著,他明白,這三樣?xùn)|西是自己剛從孤山帶回來的。朱長史看來很熟悉這些器物,與李典庫一樣教自己如何使用手弩,和他一樣叮囑自己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拿過來一雙舊靴子,這是一雙可以隱藏匕首和箭矢的靴子,叮囑自己左鞋底密封了一個信物,到鄴城要交給對方,再就是出發(fā)前換上劉陽手上包袱內(nèi)的換洗衣衫,喬嶸一一稱是。

  “你跪下?!臂⒅鴨處V說,“以你父親和全族人起誓,不管發(fā)生任何事,都努力完成任務(wù),絕不背叛我?!?p>  喬嶸跪下,鄭重的說,“我喬嶸以父親和全族人起誓,絕不背叛郗大人,竭盡所能完成郗大人的任務(wù)?!臂飞磉€禮,兩人扶持著起身。

  朱長史說,“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就趕往鄴城,走枋頭過黃河,八月前要趕到。一路小心,路上不要引人注目?!?p>  喬嶸一怔不是洛陽,是鄴城。

  郗超拿出一張紙條,“記在腦子里,看完燒掉,到鄴城后找這個人,把鞋里的信物給他看,他就會跟你交代任務(wù),完成這個任務(wù),就是大功勞。今晚好好睡一覺,往后睡覺都要睜只眼了。天亮就出發(fā)就不用來辭行了,長史送喬嶸出去吧。”

  “沒有找到熟悉青竹村的人,時間太緊了,謝石大人還在大堂等著呢?!币慌缘膭㈥栆娺@邊的事說完了急稟。

  正在燒紙條的喬嶸搭話說道,“青竹村,是洛陽南面的青竹村嗎?我知道怎么去,城南的紙坊就是那搬過來的。”

  郗超看了朱長史一眼,朱長史想了想說,“喬嶸可以去帶路,能讓這謝家二人去接的人,定非一般人,再說接上此人,也不耽誤什么時日?!?p>  郗超想到謝石跟他說,來之前去了王家,會不會是,脫口而出,“是王太公嗎?”

  “對啊,”朱長史興奮的說,“已故的王太尉有兩個嫡親弟弟王穎王敞兩位老先生,沒有南下,這些年音訊斷斷續(xù)續(xù),極有可能是,當下還有誰能勞動謝家二兄弟在這個時候離軍去接呢,不過也不排除有人歸降。”

  “不會的,沒有人歸降,有的話,謝石不會是這般愁苦模樣,定是王太公,涼州王氏生變亂,王穎老先生……還有這謝尚迂腐,答應(yīng)王家這才這般親力親為?!臂底源Ф龋X子里轉(zhuǎn)著,是自王敦作亂,特別是王導(dǎo)太尉過世,王家有式微之象,請族中老人過江主持局面;又想到此刻謝尚身邊是必有王家子弟,是王珣王恢兄弟嗎,或者是王凝之,對,是他,他是謝家女婿,最有理由前來,知我這個表哥在此,都不來相見囑托,真是豈有此理。

  大家看著平素素有修養(yǎng),豐姿奕奕,不喜形于色的郗大人面有慍色,面面相覷。

  郗超想了一想,布置下來,“還要確認說的是否是同一個村子,我們?nèi)ヒ娭x石,還要裝作不知,在謝石面前,你只是個認識路的參軍,果真讓你去,在王太公面前你是家里出變故,躲避仇家,想趁此機會去鄴城投親的?!?p>  將軍府大堂,郗超見過謝石。落座后喚劉陽帶向?qū)?,喬嶸上得堂來,一說方位,那里的人都姓何,特別是溪水兩邊的大竹林,造紙的工坊。謝石高興的說,對上了,全對上了,為安全計,其實約好的地方就在竹林里的紙坊,而不在村子里。細看地圖后,當下約定,天明時分,謝石、劉陽帶上向?qū)處V及二十名護衛(wèi)抄小路去青竹村,接到人后護送到謝尚那,謝石的護衛(wèi)去匯合謝尚,也向青竹村靠攏。

  夜深了,將軍府側(cè)門,喬嶸和劉陽帶著幾名護衛(wèi)走出來,朱長史已經(jīng)在等候,“走吧,都準備好了,”一行人上馬,直奔衙署。

  衙署仵作間,這南陽宛城里,喬嶸最親近的四個人正躺在自己面前,臉上的血漬已經(jīng)清洗干凈,熟悉的臉龐卻是可怕的灰暗,朱長史提了個盛有祭品的簸箕,放在喬嶸身旁,默默地出去了。

  一陣低沉的嗚咽聲,直擊門外的劉陽心里最脆落的地方,眼圈也有點紅了,隨家南逃的路上,遇上山賊,全家只剩下他了,孤單的一個人跟著南逃的人群,乞討度日,過了幾年非人的日子。從軍后,幾場拼殺,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兩年前,在傷病營里為郗超看中,做了隨身護衛(wèi),現(xiàn)在要護衛(wèi)喬嶸,直到他啟程去鄴城,他相信郗大人說的,歹人有同伙,郗大人說什么他都信。

  回到將軍府,喬嶸睡在劉陽的屋子,臨睡前,喬嶸看到劉陽前胸后背的傷疤,不覺肅然起敬,劉陽笑一笑,從箱籠里找出一個鹽袋送給喬嶸,鹽下面有一瓶止血藥,是郗大人贈送的,愈合傷口的功效也極好,甚是珍貴,現(xiàn)在轉(zhuǎn)送給他,看喬嶸大感意外,笑著說,我寧愿你用不上,路上備著吧,又隨口告訴他,他們在鄴城有暗樁,為前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人提供便利,喬嶸此行就是去找此人,受到派遣的都是靠得住的人,叮囑他一個人外出辦差萬事小心。喬嶸覺得這個總是站在郗大人身邊的人也不是那么冷冰冰了。

  躺下的喬嶸想著慘死的妻兒弟弟,無絲毫睡意,摸到懷里的手弩,竟胡思亂想的用這兩把手弩和兩把匕首換回四個親人,直到雞叫了,才迷糊的睡了一會。

  兩日后的晌午,陽光正烈,一行人順利來到青竹村,一座荒蕪很久的村子,滿眼斷垣殘壁,蒿草從瓦礫中蔓延開來,甚至遮蓋上了斷墻,只有少數(shù)幾處倒了一半的屋子,屋內(nèi)的陳設(shè)向人顯示它那曾經(jīng)的生機。

  繞過村子來到竹林邊,并沒有謝石想象中的迎接,眾人下馬,進入竹林,小心往前探路,好大一片竹林,遮天蔽日,一行人散開,劉陽在謝石和喬嶸前面,警覺的隨隊前行,顧不上竹林內(nèi)蚊蟲肆虐,順著水流聲的方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斷墻,紙坊到了。

  劉陽停下腳步,示意前隊進前查看,三個人提刀從三個方向同時沖進去,屋內(nèi)斷墻下倒著一個人,看得出肩膀和腿部有傷,站不起來,直睜睜的盯著來人,三人四下打量確認只有這一個人,收起刀;劉陽也進來了,細問之下,原來有山賊劫持王太公。

  劉陽他們進了村,就被暗哨發(fā)現(xiàn),回來報訊,賊人押著太公剛走,劉陽問明方向并得知只有三個賊人,顧不得細問,留下一人照看傷者,其余人包抄堵截,追出去一陣子,就聽到聲響,大家圍過去,六個人反綁著手圍成一圈跪著呼喊先生,躺在地上的老者,滿口鮮血,正是王太公。

  王太公一行人深夜到的竹林村,但路上就被山賊發(fā)現(xiàn),一路尾隨,趁疲勞熟睡之際,突然襲來,師傅被架著刀,大家也無從反抗,除了受傷的何穆與太公,其它人都被捆綁著,賊人搜掠一番,除了幾匹馬和這架馬車外,就是書,并無其它值錢的東西,失望之下,就要殺人,一個叫何融的說,可以拿他們到南陽勒索贖金,家里人愿意出錢出糧食贖人,這七個賊人商量過后,留下三人看守,其余的人趕著車馬回去報信叫人,剛才三個賊人發(fā)現(xiàn)有隊人馬進村,驚慌之下,顧不得腿上有傷的何穆,押著能走的幾個人倉皇逃離,但大家知道援兵到了,不愿意走,有意磨磨蹭蹭,情急惱怒之下,一個賊人刺傷了太公,就都跑了。

  解開繩索的何融,懂點醫(yī)術(shù),趕緊檢查太公的傷勢,傷口太深,止不住血,面露悲戚,劉陽也看見了,心知不妙,這時,太公還能說話,“何穆呢,他還好嗎?”

  何融看著劉陽,“留在紙坊的,是我兄弟何穆。”

  “哦,他還好,雖然有傷,但性命無礙,有人在照顧他?!?p>  “好,我死以后,即刻埋在身下的土里,這竹林好;不要葬禮,不要棺木,可嘆一生無所建樹,不封不樹;……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們都有學(xué)識,會得到重用的,……王猛去鄴城,把我的死訊告訴我兄弟?!边@時,包抄的人押著三個人過來了,滿肚子火的劉陽當即拔刀,就沖上前去。

  “不要傷他們,放了他們。”太公急叫住,又噴出一口血,“殺了他們,……有什么用呢?!?p>  劉陽一愣,暗想這還是個迂腐之人,比謝尚還迂腐,走上前去,捏住一個山賊的脖子,“你們有去過宛城作案嗎,去過或者知道誰去過,說出來,可以免死,”

  “我等沒有出過這方圓二十里,南陽從沒有進去過,我們就十來個人,哪有膽子去???”

  劉陽擺擺手,示意讓他們走。

  一旁的謝石安排人去報知謝尚,想著怎么向王家交待,兀自神傷,劉陽也一樣,好在郗大人交給他最重要的是保護喬嶸。

  太公歇了一口氣,對著學(xué)生們說,“如此亂世,你們要有所作為……”

  一個賊人竟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回來了,看著大家的怒視的目光,一下跪倒,“我只想問問老先生,為什么不殺我,我想不明白,能告訴我嗎。”謝石,劉陽和喬嶸都暗自想,怎么做山賊的也這么迂腐。

  一名素衣男子起身拱手施禮,“我是先生的弟子王猛,替先生解答你的問題,先生做的事是匡扶中原,安寧百姓,如果殺了你可以做到,先生一定會殺了你,顯然殺你于事無補,那為什么要殺你呢?!?p>  “你過來,”太公面露微笑,顯得滿意王猛的回答,召喚賊人,山賊爬過來,“下次拔刀……的時候,先想想……對方會不會殺你。”

  這名賊人伏地大哭。

  “你走吧,記住先生的話?!蓖趺鸵脖瘡男挠浚笆芙逃谙壬?,也不枉你一生?!毕壬@一生不知道回答多少人的問題,最后一個問題竟是答復(fù)一個山賊,暗自悲痛。

  山賊掩面而去,太公躺在何融的身上,漸漸說不出話來,只是嘴里念叨著什么,王猛俯下身,靜聽著,大家都凝住氣息,王猛起身施大禮,“先生說,正統(tǒng)在江左,天命在中原,學(xué)生謹記?!?p>  漸漸地,太公嘴唇不再動了,何融哽咽著掩上太公的眼睛,謝石劉陽喬嶸等眾人跪下行大禮,在眾人的哽咽聲中,風刮得更厲害了。

  事已至此,大家只能按照王太公的遺愿就地安葬,不起封土,不立墓碑,事后何融等眾人做了記號,默記方位,與王猛告別,帶上受傷的何穆,隨著謝石,劉陽等人匯合謝尚去了。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只有王猛在原地席坐,喬嶸走過來挨著王猛也坐了下去,伏地行禮,王猛陪禮。王猛見此人未走,舉止果敢干練,“兄臺是軍中之人吧。”

  “是的,在下喬嶸,在南陽將軍府任參軍,我妻兒兄弟昨日也就是這個時候為仇家所殺,為避難逃軍去鄴城投親?!?p>  “蒼天不公啊?!?p>  “此刻王兄與我都要節(jié)哀,兄長適才回山賊的話讓喬嶸仰慕,我讓兄弟們留下兩匹馬,王兄愿意的話,我們一起去鄴城,路上有個照應(yīng),山賊隨時可能回來,太公在天之靈可不想你有事?!?p>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我和你一起走?!闭f完,伏地拜別,低聲泣道,“先生安息,學(xué)生一定會把先生沒有做完的事繼續(xù)做下去,九死不悔,將來天下安定后,再來告知。”

  兩人起身,牽馬走出竹林,奔大路而去。

  “王兄,是老太公的學(xué)生,還是……”

  “在下是關(guān)中人氏,雖與先生同姓,但不是先生的瑯琊子弟,跟隨先生求學(xué),也有近十年了?!?p>  “王兄也是關(guān)中人,可我自小隨家人四處遷徙,已經(jīng)記不得家鄉(xiāng)模樣了,王兄,到了鄴城送完信,要去哪呢?”

  “當然回關(guān)中,那里才是施展抱負的地方,先生命我去報信,實為讓我不過江,先生知我,此次南來也是護送先生到此,只不過現(xiàn)在要先去鄴城,再回關(guān)中。”

  “喬兄久在軍中,可曾領(lǐng)兵征戰(zhàn)?”

  “喬嶸從軍十年,打宛城趕上了,后面沒甚戰(zhàn)事,不過剿過多次山賊,百余人而已,實不值得提。王兄,喬嶸不明白,你為何不留下來,這報信之事我可以代勞,江左名士薈萃……”

  “什么名士,喬兄請恕罪,王猛不是有意打斷你?!蓖趺褪┒Y喬嶸,賠罪道,“你所謂的江左名士,不就那幾家高門士族嘛,除了少數(shù)幾人,幾乎都是無所事事,尸位素餐之輩,以為熟讀老莊,就稱名士,好清談尚容貌,服丹藥還有畫桃符,連給道士抄經(jīng)畫符那扭七豎八沒法看的字,竟被奉為珍寶,哈哈哈,還號之為風雅,太可笑了,點綴太平年間無妨,可當今亂世,江左士人卻趨之若鶩,這樣的地方有何作為,中原百姓需要什么,是能整飭兵馬,一統(tǒng)中原,能治國安邦,還他們安寧的人?!?p>  喬嶸被這一席話嚇住了,在他心中仰慕,渴望交往而不得的名士風流,被王猛說的一無是處,一下子竟不知說什么好。

  “喬嶸愚鈍,王太公不也是當今名士,高門士族嗎?”

  王猛悲憤,“想我先生,絕不過江,不與這些人為伍,為平定中原計,前往涼州,可嘆涼州張氏,竟是如此不堪扶持,三代人盡無絲毫進取心,卻酣于內(nèi)斗,二十余年心血付之東流?!?p>  “石氏內(nèi)亂,褚裒大將軍已經(jīng)出兵了,殷浩大將軍和謝尚將軍都在集結(jié)兵馬響應(yīng)?!?p>  “就算乘亂能到黃河邊,他們過得了河嗎?江左最大的問題在于,好不容易占據(jù)的地方往往輕易丟掉,更不要提保境安民了?!蓖趺徒又f,“南軍里除了桓大將軍,無人能擔此重任,可他被建康牽制,必不能成大事,同樣的道理,換做其他人也不能成事,先生說的,天命在中原,守不住中原,何談天下?!?p>  “可日后王兄建功立業(yè),不也能居高位,成就高門士族嗎?”

  “高門大族,哈哈哈,你可聽說過這句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以天下利換一毛亦不為也。”

  “這,這是人說的話嗎?!?p>  “哈哈哈,這是一位古人說的,探討人與世間的道,一年前大名士謝尚就是剛才那個謝石的兄長,設(shè)宴招待殷浩,席間他們幾人就這句話談了幾個時辰,此事傳遍天下。”

  喬嶸聞所未聞,頗感興趣。

  “高門大族,這就是高門大族,會這個才行,可會這個能安定天下嗎?喬兄沒有想透徹,在這些高門士族眼里,你我寒門子弟都是爪牙,刀槍,是他們功業(yè)的鷹犬,就算你我建立了功業(yè),全都得歸功于他們,你我只要依附于他,就擺脫不了寒門,你幾時見過有寒門子弟出任公卿的,除非你有機會直接為皇帝效命,可他們會讓你見皇帝嗎?哈哈哈,你離開南陽,做得對?!?p>  “不錯,是有點這個意思,王兄見地深遠,令人佩服,喬嶸愚鈍,往后要請教的還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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