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傳
楔子佳人遇難
?。ㄈf歷十七年)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p> 仲秋的江南小鎮(zhèn)月城,雖已沒有了夏日的蔽蔽濃陰,卻依舊草蔥樹綠,鳥語暗香。城外青山蒼茫,重疊環(huán)繞。城內(nèi),曲曲彎彎的月河如玉帶般半環(huán)城而去。沿路,一條大路傍水而建,間或有石橋木橋橫跨河上,連接兩岸。岸邊或垂陰依依,或樓舍林立;岸闊處或白蘩蘆蒿,或泊舟漁港,只在河盡城東時,人煙漸稀。卻是一處百十畝開外的茂盛竹林。竹林因鳥雀眾多,被喚做“雀林”。
雀林周圍有良田千頃,環(huán)繞的青山名小岳山。山下平闊之地,建有一所規(guī)整的三進(jìn)四合院:一進(jìn)不階,二進(jìn)無鏤,三進(jìn)土梁木棟。古樸幽寂,頗見主人之風(fēng)。
整個大院,只有大門處高懸的匾額,細(xì)心一究,頗見氣勢。乃故老武清侯所贈。上既無印章,也無具名,黑底金書,只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醫(yī)門頁氏。
這家主人正是姓頁。
頁氏乃本地行醫(yī)世家,元時即為醫(yī)戶。武宗二年,名醫(yī)頁久聲被舉薦入宮問診,一劑頁氏獨門秘方龍骨牛鞭三味,愈帝痼疾,從此頁家飛黃騰達(dá)。其子頁向皋與頁向榮克紹箕裘,均為大方脈國手。
壬寅宮變后,帝病不起。御醫(yī)束手無策。頁向皋以銀針之術(shù)配合湯石,解危于時。后隕。其弟頁向榮進(jìn)太醫(yī)院院判,并加授禮部右侍郎。
向榮妻孫斬香乃嘉靖名醫(yī)孫乾之女,長于婦兒,曾隨當(dāng)今慈圣皇太后于闕內(nèi),是朝下女醫(yī)之泰斗翹楚。夫婦嘗侍從于裕王潛邸,見幸于世廟后恪守不渝,顯赫嘉靖、隆慶二朝。至當(dāng)今四年,因牽涉首輔張棟之家臣李勇的投毒案,頁向榮與其長子頁平章、次子頁問泠,幺子頁問虛先后被入東廠大獄。待次年平反,頁家已經(jīng)鳥散林空、廖廖無人。
頁問虛,字無藝,號竹下客。因李勇案時剛考取太醫(yī)院醫(yī)士,牽涉不深,由閣臣力保,僥幸留得殘軀。后攜其母回吳縣老家游醫(yī)。一過十有四年,如今的他早已醫(yī)術(shù)超群,譽滿江南。
盡管當(dāng)世亂階之風(fēng)翕然,歷經(jīng)過旦夕傾頹之痛的頁家卻固持秉正,處處抱樸守拙,謹(jǐn)守四民之道。有知者論頁問虛其人:言不論時非,語不出秘辛。醫(yī)不受余恩,診不避賤惡。立館以下,收徒取上。內(nèi)無美妾嬌婢,出無奴仆成群。服常布衣緇麻,食來三素五味。所謂醫(yī)家之謹(jǐn)慎,不過如此。
時值晨末,陽光很好。出頁家后門不遠(yuǎn)的田壟上,一個雙腿殘疾的中年男子正寂寥孤坐。原本高大的身形陷在輪椅里,令人頓生窩蜷不舒之虞。那緊鎖的眉頭和深沉幽寂的眸色,以及渾身散發(fā)出來的岑郁之氣,無不顯示出,他此刻雖身處歡喜,心卻被累、獨外于斯。此人正是頁無藝。
無多時,自后門又疾步而出一個身長玉立的俊美青年。青年一身秀才打扮,素來儒雅溫潤的臉上此刻一派凝重,眼里滿是心事。不過,他雖行走颯颯生風(fēng),很是急切的樣子,步履卻非常穩(wěn)健,方正有力,可見其理智是一絲也不亂的。
這個精干颯爽的年輕秀才姓沈名存知,字牧德,其生母乃頁向皋的獨女頁筠,繼母是頁問虛唯一的親妹妹頁茜。頁家這對堂姐妹共嫁的夫婿叫沈修平,是蘇州名門沈氏的嫡三子。因其相貌與性情一般風(fēng)流無雙,故被此間坊里喚做“沈三郎”。
沈家一門仕宦。沈存知的太祖乃嘉靖初年的蘇州知府沈潛沈鳴鳳。曾祖是隆慶名臣、鐵嘴給事中沈濂。祖父沈放先立名于邊陲,后卸任于吏部侍郎。兩位伯父一位已以舉出仕,另一位也是當(dāng)下蘇州名儒。
生于這樣的簪纓之族,偏只存知父沈三郎無絲毫儒氣,非但不仕行商,且為人之豪邁曠俗,更類草莽武夫,可謂是家族中的異類了。幸存知除堂堂相貌一點肖父外,其他俱不類。今雖年僅虛未二十,卻學(xué)識淵博,已比過秋闈,是今年府閣解元的熱門人選。也是蘇州府不少大戶人家都望納入的首選東床快婿。
頁問虛難中仳離,膝下并無子息,一腔父愛都寄予了兩個妹妹的孩子身上。沈存知是一個,另一個是他胞妹頁茜名下唯一的女孩兒,閨名蘩卿的。
此刻,令頁問虛與沈存知舅甥焦心熱中的事,不說正關(guān)沈蘩卿。這里的故事,正從她起。
沈蘩卿今年才十四。說起來,她其實并非頁茜的親生女兒。她的生母當(dāng)年與頁家二公子頁問泠有婚約,因其身世復(fù)雜,謎惑存疑,且與其兩相牽扯著的頁家被難之事,又委實有個大緣故埋藏,難以澄清。故而,蘩卿僥幸存活,養(yǎng)在頁茜名下,也就不得不成了秘辛,僅有兩對母子四人心知肚明。
既被作為系出名門的大家閨秀教養(yǎng),沈蘩卿一向自是被鎖深閣,鮮有外名的。雖則如此,了解的人卻大都知道,此女生就得黃天眷顧,非但相貌美麗,且才堪與匹,真正是個內(nèi)外皆備、難得一見的佳人。因此,沈放與沈修平父子都對其寄予了極高的期望。
因沈修平妾室子女眾多,頁茜常年被累于各種內(nèi)宅瑣事,精力著實有限。故,蘩卿自小便對兄長沈存知特別依賴,兄妹二人感情融洽,非比旁人。
眼下,發(fā)生在蘩卿身上的這樁事出在十幾日前。
那日,蘇州府同知楊承禮之母左氏七十大壽,沈蘩卿隨祖同往。那楊府一向與沈家、鹽商張家、緙絲謝家連氣同枝,蘩卿自是出入慣了的。因此,午間等戲開場前,她被密友相攜往楊府后花園玩耍,旁人也只道平常。只有存知,因久而不見其歸,遂托楊府長房大少楊恒前往尋人。
未料,那楊恒在楊府四方亭找到蘩卿時,卻見她正口吐白沫,渾身癲厥,昏迷不知。竟然是中毒之狀!旁邊的楊府小姐四娘,則腦后淤血,顯是被敲擊致暈的。而伺候的兩個丫頭,則早已成了兩具尸體,一個撞死假山,另一個尸呈井底。
隨后奔來的沈存知見到蘩卿的情況,急的險些背過氣去。幸虧頁問虛臨時改變主意前來赴宴,一番及時的救治,蘩卿才算堪堪保住了一條小命。只是毒已至下腹,導(dǎo)致宮內(nèi)出血不止。且脈細(xì)紊亂,高熱直升難退,故而至今昏沉不醒。
這事本非同小可,那楊家當(dāng)日可謂平地一聲炸雷,大開了亂局。
先出事的是那位楊家長房的大少爺楊恒。這人看著雖強干,身體卻委實不濟事。因自小生得肺心不全,有個心悸心衰的毛病。救蘩卿時,他過度悲傷急懼之下,就心衰氣噎的犯了病。若非孫氏同時在場,他竟差點兒先去了地府。
又有沈家祖母聞訊后趕來,見到才剛還活奔亂跳的孫女轉(zhuǎn)眼成了直挺挺的一具,一語未及出,便就血氣升高,登時氣厥撲地。
同時,前廳吃酒的眾人中,也不知是沈家哪位人物急怒攻心,起而暴斥楊家仗勢欺人,有意拖延。楊家自有人矢口不認(rèn),兩廂爭執(zhí)起來。也不知哪方先起的頭,竟就動起了手。一時間杯盤狼藉,喧嚇?biāo)钠穑髞y。楊家一場熱熱鬧鬧的喜慶場面,眼見得收不了場。
末了,還是蘇州知府黎明朗及時趕到,命了推官徹查,這才暫時緩和了局面。
頁問虛保住蘩卿性命后,不與楊家人知會,也不通知沈家人,只帶了抱著妹妹的沈存知,一言不發(fā)揚長而去,連夜趕回了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