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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拉的葬禮

第三章

潘德拉的葬禮 居無定 15271 2019-10-14 16:27:42

  潘德拉回到家里的時候,李蘭和潘文都還在河邊的地里干活,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冷冷清清的。

  潘德拉心里郁悶,就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的陰涼處,裝了一桿煙,躺在一張竹躺椅上,悶悶地抽煙。

  正值八月中旬,中午非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院子外面路邊的楊樹上蟬聲如落大雨,響個不止。

  院子里有一只母雞帶著幾只小雞在籬笆腳下刨蟲子,咯咯咯咯地叫著。潘德拉仰著頭,看著頭頂上的葡萄葉子,聽著周圍嘈雜的聲音,一動不動地躺著。

  家里養(yǎng)的一只小花貓喵喵叫著跑到他腳邊,用頭在潘德拉的兩只鞋上蹭來蹭去。它發(fā)現(xiàn)潘德拉沒有反應,就跳上他的腿,在兩條腿上打滾,想討潘德拉的歡心。

  潘德拉心里煩躁,一股怨氣正沒處發(fā)泄,見那小花貓撒歡,就坐起來把手一揮,把小花貓打下去了。小花貓尖銳地叫了一聲,迅速竄進屋里去了。

  潘德拉又躺下去,嘴里抽著煙,一邊想著:“老王說得對,打他罵他也沒用,最要緊的是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對象,讓他把婚結了,他的心思也就收回來了。不然的話,這么一直耗下去,年紀大了,哪個年輕姑娘愿意嫁給他?那小子嘴里雖然不說,但我猜他正和那個城里的姑娘處著對象呢。還跟我談什么自由戀愛,身邊放著這么多好姑娘不要,偏要娶什么城里的姑娘。城里的姑娘是那么好娶的嗎?就算他有本事,娶了城里姑娘,麻煩事也不少。萬一人家嫌棄我們,不肯住到鄉(xiāng)下來,以后我的孫子怎么辦?要知道,孩子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啊,那是我們潘家的血脈!我不看著自己的血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傳下去,我的心就一直懸著。就算死了,也沒有臉面去見祖先。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趕快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對象,爭取把婚訂了。他也就是個嘴硬,等給他找到合適對象,還怕他不愿意結婚?”潘德拉這么一想,覺得自己想得沒錯,心里頭就松了許多。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那個·城里的姑娘怎么辦?”潘德拉的心又緊了,“聽那些婦女的說法,潘武正和那個姑娘處著對象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煩了。就算那姑娘是個好姑娘,娶了也是麻煩事啊。如果他們結了婚,她是肯定不愿意住在鄉(xiāng)下的,生了孩子也不會放在鄉(xiāng)下養(yǎng),是要送到城里的幼兒園的,那孫子還不一定會認我這個老農(nóng)民做爺爺呢。那樣的話,我雖然有孫子,但也跟沒有一樣啊。到了以后,孫子就成了城里人,還不一定記得我們潘家這條根,不一定會認我潘家的祖宗哩!看來還是給他找一個鄉(xiāng)下的好姑娘最好。如果他真的和那個城里姑娘處對象了,得想辦法讓他死了這條心,離開那城里姑娘。但是這小子很犟,犟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想想辦法還真的不行。應該怎么辦才好呢?直接去找他,讓他從今以后別和那個姑娘來往了?這樣肯定不行。總得想一個合適的辦法才好。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他好,還有就是為了我潘家的后代好。要知道,結婚生孩子可不是你潘武一個人的事情啊,你可關系著我潘家這一脈的延續(xù)??!如果樣樣事情都順著你那年輕的心思去做,到時候犯了錯可就反悔不了了。我是過來人,凡事都比你有經(jīng)驗,不會害你的。當然,我也不是老封建,并不是要包辦你的婚姻,我只是幫你找一個可靠的對象而已。至于好不好還要靠你自己來挑。你要是覺得行,就娶;要是覺得不好,我不逼你,再給你找一個,鄉(xiāng)下的好姑娘多得很,還怕沒有適合你的?至于感情嘛,可以結了婚以后再慢慢培養(yǎng),這是一輩子的事情,要從多方面來考慮,不能馬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講究什么戀愛自由,什么先戀愛,后結婚,簡直是胡鬧,這和那小孩子玩過家家有什么區(qū)別?一點都不實際。你這么大年紀了,還不趕緊收了心,好好過日子,不然會被別人笑話的?!?p>  想了一通,潘德拉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只要好好地向潘武通一通其中的道理,他應該會明白的。潘德拉摘下煙桿,心里頭又順暢了許多。這時,剛才被他打了的小花貓又跑過來,非常委屈地叫著,一邊挨到他的腳下來。潘德拉見了那小花貓,心里添了幾分憐愛,就把貓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逗著貓兒:“小乖乖,剛才打著你了???讓我看看打著哪里了?”那貓兒見主人愛憐起來,就像那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越哄越哭得兇,就不停地細聲叫著,聲音里含著無限委屈和悲傷,一邊用頭使勁地蹭著潘德拉的大手。潘德拉用手輕輕捧著貓兒的小腦袋,讓貓兒的一對眼睛看著自己。貓兒就不動了,一眼不眨地盯著潘德拉。潘德拉看著貓兒的眼睛,瞳孔就像豎起來的竹葉一樣,時而放大,時而縮小。他看著看著就出神了,那要怎樣才能讓潘武和那個城里姑娘斷絕來往呢?直接對潘武說那是不可能的,他肯定不會同意??磥碇挥腥フ夷莻€城里姑娘,好好和她談一談,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們兩個人沒有什么關系,那樣最好;如果他們確實在處對象,那就看看那姑娘的為人到底好不好。不過,城里人一般都看不上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就算她看得上潘武,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們這些老農(nóng)民??磥碇挥懈f說我們家的情況,她是有文化的,通情達理,把實際情況告訴她,她應該能理解我們的苦衷。這樣,她和潘武就不會有什么關系了,潘武也就可以死了心,乖乖地給我回來結婚了。對,就和那個姑娘說!

  潘德拉打定了主意,心里徹底放松下來,不再想潘武的事情,就專心逗那小花貓玩。那貓兒賣乖,小腦袋被潘德拉用雙手捧著,不敢動,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定定地看著潘德拉。潘德拉哼起了小曲兒,用兩個拇指摩挲著貓兒的頭?!澳愣⒅铱词裁茨兀侩y道你還能看透我的心?”潘德拉逗著貓兒說。小貓“喵”地叫了一聲,好像在表示真的能夠猜透潘德拉的心思。潘德拉就說:“哎喲,不得了啊,你還有這種能耐?你可知道我心里現(xiàn)在在想什么?”貓兒不叫了,兩個瞳孔像磁鐵一樣固定在潘德拉的身上。潘德拉就看著那對眼睛,看著看著,就看進去了,只見里面有一個小人兒,原來是自己呢。潘德拉覺得很有意思,就繼續(xù)看那個小人兒,說:“瞧,我跑進你的眼睛里去了哩!”貓兒慢慢地張開嘴巴,叫了一聲。潘德拉又說:“讓我來猜猜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我才呀,你在猜我現(xiàn)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呢?現(xiàn)在我只操心我兒子的婚事,解決了大兒子的婚事,還要解決小兒子的婚事,你說我累不累啊。人活著怎么就這么累呢?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現(xiàn)在連一個親孫子都還沒抱上,我真是命苦啊。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么?細細想來,真是沒多大意思,還不如死了痛苦,死后萬事空??伤烙质鞘裁醋涛赌??死后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死了以后還記不記得這輩子做過的事情?這些都想不明白??墒腔钪臅r候又能明白多少事情呢?現(xiàn)在我就想趕快抱上孫子,可到底為什么想抱孫子,我也說不清楚。原因肯定是為了傳宗接代,可是為什么要傳宗接代,我就不清楚了。凡事總要有個原因,我活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連這個原因都還沒有搞清楚,你說我是不是活得不明不白?唉,活著真是累!但是現(xiàn)在說這些只是因為閑得無聊,也懶得管什么原因結果,我只想盡快抱上孫子,多當幾天爺爺,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說是吧?”潘德拉搖了搖貓兒的小腦袋,貓兒似乎覺得這樣非常舒服,就很愜意地瞇起了眼睛,把潘德拉逗笑起來。

  這時,李蘭和潘文扛著鋤頭走進院子,看見潘德拉躺在葡萄架下逗貓兒玩,就埋怨他說:“你倒是過得清閑,躲在家里乘涼!”

  潘德拉把貓放在地上,自己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向李蘭。

  李蘭從水井里打了一通冷水上來洗臉,一邊問潘德拉:“你見到潘武了嗎?怎么跟他說的?”

  “那小子犟!”潘德拉背著手站在李蘭面前,說,“我叫他回家來住,他不,偏要住在那個大倉庫里。我去看了他的住處,簡直就是豬窩!我又讓他考慮結婚的事情,他竟然跟我頂嘴,說結婚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要我來管,當時我差點想狠狠揍他一頓,哪里有兒子這么跟老子說話的?但是想想,打了他也沒有用,還不如趕快給他物色一個對象,趁早把婚結了,也讓他早點收心。不然成天打光棍像什么話?他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哩!我探了他的口氣,嘴里雖然犟,但只要幫他找了對象,他還敢不結婚?”

  李蘭說:“他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他敢?”潘德拉睜圓了眼睛說,“我是他爸,我說的話他敢不同意?叫他結婚他就必須結婚!”

  李蘭說:“現(xiàn)在都不敢包辦婚姻的?!?p>  “你倒進步了不少,懂得挺多?!迸说吕瓘呐赃吚艘粭l破凳子坐下,說,“可是我沒有給他包辦婚姻啊。我是在幫他找對象哩!這總比他找了這么多年,還是一個大光棍要好吧?他要是覺得不滿意還可以再換其他的嘛,又不是硬要逼著他結婚。鄉(xiāng)下女子這么多,還怕沒有一個配得上他?他的心也太高了吧?”

  李蘭把手浸在水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抬起頭來說:“那他現(xiàn)在有合意的對象沒有?”

  “他可能看上了一個縣城里的姑娘?!?p>  “那好啊,我們的兒子出息了,能娶到城里的姑娘了!”李蘭有些興奮地把手從水里拿出來,用一條干毛巾擦著。

  “好個屁!”潘德拉說,“那城里的姑娘是那么好娶的?就他這點文化,能配得上城里人?再說——”潘德拉把聲音放低了,“如果他真的娶了城里姑娘,那也不好辦。”

  李蘭感到很疑惑:“有什么不好辦的?”

  “你想啊,城里女子嬌生慣養(yǎng),愿意住到我們鄉(xiāng)下來嗎?愿意下地干農(nóng)活嗎?肯定不愿意!人家都是在城里工作的,天天坐辦公室,哪里愿意和我們這些老農(nóng)民住在一起?如果生了孩子,愿意把孩子拿給我們帶嗎?肯定不愿意!她們都是要把孩子放在城里養(yǎng)的,而且自己還不養(yǎng),放到那個什么幼兒園去養(yǎng),這不跟沒養(yǎng)一個樣嘛?到時候咱們別說想抱孫子,就是想見上一面都要跑到城里去,而且還不知道孫子會不會認你這個奶奶。如果是這樣,那不跟沒有一樣嗎?什么結果都沒有,你圖個什么?你沒看見村里的張福兩口子,好不容易把一個獨兒子張勇培養(yǎng)大,張勇也算爭氣,在城里當廚師,還娶了一個城里姑娘??墒菑埜煽谧幼詈蟮玫搅耸裁??什么都沒有!他兒子常年住在縣城了,一年都不回幾次家,有了孩子,也放在縣城里養(yǎng),不帶到鄉(xiāng)下來,張福兩口子一年都見不到幾次,還經(jīng)常自己往城里跑。本來以為兒子在城里安了家,這輩子就可以安享晚年了,現(xiàn)在兩口子卻過得更苦了。有了孫子又見不到,老兩口子還要每天下地,自己掙錢吃飯,你說這樣的結局好嗎?”

  李蘭聽潘德拉這么一說,覺得很有道理,就問:“那你說應該怎么辦?”

  潘德拉說:“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讓潘武那小子回心轉意,乖乖地結婚。這幾天你加緊到各處去問問,多給他找?guī)准液线m的,等我這邊做好了潘武的工作,就安排他相親?!?p>  李蘭點點頭:“嗯,我各處去尋一尋——那地里的活怎么辦?”

  潘文端著一個臉盆從屋里走出來,潘德拉看了一眼潘文,就對李蘭說:“讓潘文干活就行了。”就對潘文說:“明天我和你娘有事要出去,你去照顧莊稼吧。”

  潘文就問:“爸,出去干什么?。俊?p>  潘德拉正往屋里走,就停下來轉過身,瞪了一眼潘文:“去教訓你哥!”說完往前走,沒走幾步又停下來,轉過來說,“教訓完你哥,還要教訓你!”

  潘文端著臉盆呆呆地站著,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

  第二天一早,李蘭就去她姐姐家了。她姐姐嫁在鄰近的趙家寨,她去那里向她姐姐打聽誰家有待嫁的姑娘。潘德拉吃完早飯,催潘文下了地,自己關好院子門,背著手慢悠悠地來到曬谷場。碰巧潘武剛開著拖拉機去縣城了,潘德拉就走到場上來,往那倉庫房檐底下的石階上一坐,掏出煙桿來慢慢抽著。

  來場上曬辣椒的婦女們見他又來了,就說:“潘德拉,你今天又來打你家潘武了?昨天沒打成,今天是不是想要補上?”

  潘德拉用眼睛瞟著那些婦女,說:“我是來乘涼的。”

  “大清早來乘涼,你成活神仙了?”大家取笑他說。

  潘德拉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婦女們就各自忙去了。

  坐了三個多小時,就聽見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聲音。潘德拉看見潘武的拖拉機從大路上開進了村子里,仔細一看,潘武身邊還坐著一個女子,難不成就是那個縣城里的女子?潘德拉站起來,走到倉庫的一個拐角處,藏在墻后面,側出一張臉來看著合作社的門口。

  潘武把拖拉機開到曬谷場邊的合作社門口,和那女子一起下來。潘德拉與他們相隔不遠,就看那個姑娘。果然是一個好姑娘!那姑娘個頭不高,瘦瘦的。留著一頭烏黑短發(fā),一張圓臉,濃眉大眼的。皮膚白凈,穿著一件碎青花白底襯衫和一條黑色長褲,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腳上蹬著一雙黑色女士皮鞋。往那場上一站,就顯出大家閨秀的氣質來。當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曬谷場上一片明亮,姑娘穿著白色襯衫,加上皮膚白凈,更顯得明亮,周身像籠罩著一層光環(huán)。那些在曬谷場上的婦女們見了姑娘,都停下手中的活,凍住了一樣,只拿眼睛往那姑娘身上掃。潘武和那姑娘站在拖拉機旁邊說話,遮住了她的半邊身體,只露出另一半身體和臉,看起來就同那盛夏晚上的皓月一樣。那潘武皮膚曬得炭黑,就像一朵烏云一樣遮住了月亮半邊,把那月亮襯托得越發(fā)明亮。潘德拉再看看場上蹲著、坐著、站著、彎著腰的婦女們,就覺得那些婦女就是些光彩暗淡的星星,而那女子就像一輪新月,被這些星星烘托著,顯得分外明亮。

  潘德拉看了一回,心里也很吃驚:“城里姑娘果然與鄉(xiāng)下姑娘不一樣!”又仔細看了看,轉念一想,“只可惜長得太漂亮了,太漂亮容易惹人看,麻煩多著哩。還有,城里人嬌貴,怎么受得了鄉(xiāng)下的粗糙生活?再說,人也太瘦了,以后生孩子是個麻煩事。這樣的姑娘還是留給城里人吧,我兒子配不上?!?p>  潘武和那個姑娘說了一會兒話,兩個人就走進了合作社。沒過多久,潘武一個人走出來,來到場上問一個婦女:“三嬸,你看見老王了嗎?”

  那個婦女說:“你找他做什么?”

  潘武說:“縣里合作社的小林下來了,要找老王商量事呢?!?p>  三嬸說:“我剛才見他和顧大海一去出去了,估計是顧大海有什么事想要請他幫忙吧。你去顧大海家里尋一尋吧?!?p>  “好的,三嬸你忙啊?!迸宋湔f完跑進了合作社,沒過多久又跑出來,穿過曬谷場,往顧大海家方向去了。

  潘德拉聽得明白,原來那姑娘姓林,這會兒合作社里估計只有那姑娘一個人,可以過去看一看,探一探虛實。潘德拉就整了整衣服,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副悠閑的樣子,背了兩只手,走到合作社門口,把半個身子探進去,那姑娘坐在老王辦公的桌子邊上看文件,并沒有注意門口有個人。潘德拉故意咳了一聲,那姑娘抬起頭來,見了潘德拉,微微一笑。潘德拉表情嚴肅地跨進屋里,這兒看看,哪兒瞅瞅,做出一副要買化肥的樣子。他踱到姑娘前面,問她:“姑娘,老王人去哪兒了?”

  姑娘雙手拿著包,站起來說:“大叔,你是買化肥的吧?老王這會兒不在,潘武已經(jīng)去找他了,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你等一會兒吧。”

  潘德拉在心里贊嘆道:“好個明禮懂事的孩子!”嘴上卻硬硬地應了一聲,裝作四處看看。那姑娘又坐下去,重新拿起文件看。

  潘德拉走到一堆蔬菜種子面前,拿起一包種子看起來,看一會兒,卻扭一下臉,偷偷窺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側身坐著,露出半邊臉來,又正好對著桌子旁邊的窗戶。外面的光照進來,把她的臉龐照亮,可以清楚地看到微微下垂的劉海,往下是側臉的輪廓,像一條柔和的曲線,把那鼻梁、嘴唇和下巴勾勒得非常清楚。再看那大眼睛,正認真地盯著文件。潘德拉心想:“這樣出眾的姑娘,難怪潘武會動心——可是未免長得太惹眼了!”

  潘德拉就一邊看著種子,一邊問那姑娘:“姑娘,你是從城里來的吧?”

  那姑娘十分禮貌,馬上站起來說:“是的,大叔,我是從縣城合作社來的?!?p>  潘德拉找到了話題,就放下種子,轉過身去對姑娘說:“你坐,你坐!”

  女子就坐下來,微笑著看著潘德拉。

  潘德拉問:“姑娘,你在縣城合作社做什么工作?”

  姑娘說:“我是縣城合作社的會計,這次下來是來核對賬目的?!?p>  潘德拉對姑娘豎起了大拇指:“會計啊,會計好啊,這工作吃香哩!”

  姑娘微笑著說:“算不上啦,普普通通的工作。”

  潘德拉趁機問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沒有見過你?”

  姑娘說:“我叫林雪,大叔。我不經(jīng)常下村里來的?!?p>  “哦,這樣啊?!迸说吕f,“姑娘你多大年紀了?”

  林雪楞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笑著說:“今年二十二了?!?p>  “二十二了,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結婚了?!迸说吕匝宰哉Z地說,又問林雪,“姑娘你結婚了嗎?”

  林雪的臉刷地紅了,她沒料到潘德拉會問這種問題,又覺得不回答說不過去,尷尬地笑著說:“還沒結婚呢?!?p>  潘德拉緊追不舍:“那姑娘你可有對象了?”

  林雪似乎覺得被冒犯了,卻又不露出慍怒,只是把笑容手收了,正著臉色說:“大叔,你可問得真細!”

  潘德拉也覺得這樣問很不禮貌,但他心里一下子又好多話要說,而且要說明白,就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姑娘,我不瞞你,我是潘武的爸爸?!?p>  林雪一聽,馬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說:“啊,原來是潘叔叔啊?!?p>  潘德拉示意林雪坐下來,說:“啊,啊,是,我是潘武的爸爸。”他見林雪對自己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就接著說,“姑娘你別見怪啊,我們家潘武粗人一個,沒什么文化,還要靠你多多指導哩。”

  林雪趕緊說:“千萬別這么說。潘武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進步非???,連縣城合作社的經(jīng)理都夸獎他哩!”

  “是嗎?他能有什么本事?”潘德拉說。

  “潘叔叔,你不知道,你家潘武能耐大哩?!绷盅┱f,“又能干活,頭腦又聰明,什么東西一學就會。他還堅持上夜校,學了不少知識,要打算考大學哩!”

  潘德拉心想:“把潘武夸的這么好,肯定對潘武有意思。這可怎么辦?。克懔?,不繞彎子了,厚了臉皮直接說吧。”就對林雪說:“姑娘,我說幾句話,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啊,你就當我沒說一樣?!?p>  林雪見潘德拉說話不明不白的,心里疑惑,就問:“潘叔,你要說什么?”

  潘德拉在心里醞釀了一下,就問林雪:“姑娘,你覺得我家潘武怎么樣?”

  林雪像墜進迷霧里一樣摸不著頭腦,說:“我覺得潘武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p>  “我是說你覺得我家潘武好不好?”

  “挺好的啊。”

  “那你是對他有意思了?”潘德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出來。

  林雪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說:“潘叔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潘德拉急了,連忙說:“姑娘,我們鄉(xiāng)下人說話沒水平,請你原諒。我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家潘武?”

  林雪驚訝地“啊”了一聲,說:“潘叔叔,你說什么?我和潘武只是同事關系,不像你想的那樣?!?p>  潘德拉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回答,又問:“那我家潘武是對你有意思了?你們是在處朋友嗎?”

  林雪皺起了眉頭,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潘德拉不知分寸,以為她是在故意遮掩,就繼續(xù)問:“潘武有沒有跟你說結婚的事情?”

  林雪被激怒了,一下子站起來,嚴肅地對潘德拉說:“潘叔叔!我是尊重你的,可是請你自重,也請你尊重我!”

  潘德拉腆著一張老臉說:“姑娘,你不要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隨便問問。”

  “隨便問問?那有問這種問題的?你也是老人家了,怎么就這么——”林雪止住不說話了,滿臉通紅,兩個鼻翼不停地翕動著,可以知道她心里是有多么的憤怒。

  潘德拉想,反正都這樣了,丟臉就丟臉吧!他決定和盤托出,說:“姑娘,我說話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還請你原諒。但是你聽我把話說清楚,這其中的原因是這樣的。我家潘武啊,今年都二十四了,還沒有找到媳婦結婚生娃,這可把我急的啊,都這么大的人了,再不結婚不就老了嗎?我就尋思著給他找一個對象,讓他盡早把婚結了。找什么樣的對象呢?姑娘你知道咱們是農(nóng)村人,又沒有什么文化,很多事情還是照老一套的規(guī)矩辦,那就是農(nóng)村娃娶農(nóng)村娃,這樣無論是生活還是照顧孫子都比較方便一點,也是門當戶對嘛!要是找了一個城里的媳婦,不是說城里人的壞話啊,我們確實是高攀不起。而且兩夫妻都住到城里去了,那我們就見不到小孫孫了。我們鄉(xiāng)下人活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么,我至今也沒有想明白,但總得在老的時候找個寄托吧,那孫孫就是我們的寄托啊。我是一輩子在地里忙碌的苦命人,現(xiàn)在快要休息了,總得看看自己種下的瓜菜結出一點果實吧,不然就會走得不放心吶。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截埋進泥土里去的人了,也不知道閻王爺還能讓我活幾天。我是什么都不圖,就想在死之前看到一個親孫孫,抱著暖一暖胸膛??!”

  林雪聽潘德拉把話說完,做出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潘德拉:“潘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問我和潘武的關系是吧?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我和潘武只是同事關系,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潘武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他是有理想有抱負的,至于你說他的婚姻的事情,我就管不著了,也跟我沒有關系。你聽明白了嗎?”

  潘德拉瞪著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是說你和潘武一點關系都沒有?”

  林雪說:“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和他只是同事關系?!?p>  潘德拉聽林雪這么一說,頓時松了一口氣,正想說些感謝的話,又突然想到了另外一點,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來了,就問:“林姑娘,我再問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氣啊。潘武是不是喜歡你?”潘德拉這么問是考慮到這樣一種情況:林雪對潘武沒有意思,但是潘武卻對林雪有意思。這樣一來,就算林雪澄清了她和潘武的關系,潘武也不會放棄追求林雪??隙ú粫饧依镱^給他安排的婚事。但是潘德拉的問題已經(jīng)冒犯了林雪,把林雪惹生氣了。林雪的臉色就有些不對勁了,好像準備要發(fā)脾氣了。

  潘德拉見不對勁,就解釋說:“林姑娘,我說這些話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叔叔!”林雪突然大聲打斷了潘德拉的話,臉上帶著慍怒說,“你應該知道——”

  還沒往下說,就聽見外面喊林雪的名字,林雪就打住了?!傲盅?,老王來了?!迸宋湟贿呎f著一邊和老王走進來,一進門就看見潘德拉也在里面,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說:“爸,你怎么在這里?”潘德拉羞愧難當,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嘴巴蠕動著,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這會兒潘武叫他,他只有干巴巴地應一聲。

  潘武還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向林雪介紹說:“林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爸爸?!?p>  林雪還在氣頭上,看都不看潘德拉一眼,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潘叔叔很了不得呢?!?p>  林雪的話里面帶著刺,鉆到潘德拉心里去了,潘德拉訕訕地笑著,顴骨高聳,額頭上堆滿皺紋,很難看,卻并沒有說什么。

  潘武還不明白,對林雪說:“是啊,我爸在這里也算有點能耐的人?!庇洲D向潘德拉,說:“爸,你來這里做什么?”

  潘德拉一臉茫然地看著潘武,說:“啊,我來這里,買幾包種子,買種子。”

  潘武說:“今天林會計下來查賬,要盤點一下,可能買不了了,明天我給你帶過去吧。”

  潘德拉急忙說:“不要了,不要了,你們慢慢聊,我先回去了?!闭f完一溜煙跑了。

  潘武對林雪說:“別介意啊,我爸就這樣,有點怪。”

  林雪瞪著門口,硬硬地說了一句:“我看出來了哩!”一下子把氣氛搞得非常尷尬。潘武和老王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老王見不對勁,就說:“來,我們來談工作,談工作?!?p>  潘德拉出了合作社,簡直是連走帶跑,一路上低著頭,快步如飛,誰都不搭理,直到走遠了,看不見合作社了,才停下來,回頭看看背后,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路。

  “剛才真是丟臉!怎么對那個城里的姑娘說那些話?這事要是傳出去,我就沒臉見人了。那林雪是一個好姑娘啊,是我瞎想,問了不該問的,這下得罪她了。她要是把今天的事告訴潘武,那潘武還不得跟我鬧脾氣?”想到這些,潘德拉心里惶惶的,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他低頭走路,看見地上有一段小木棍,就一腳把木棍踢到路邊的水溝里去了。馬上,他找到了正當?shù)睦碛蓙頌樽约簞偛诺男袨檗q護:“不過那個姑娘一看就是一個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人,應該不會這樣做。唉,真是丟盡臉面,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要怪就怪潘武那個沒出息的東西,不再鄉(xiāng)下好好找一個媳婦,偏要跑到城里去瞎混。城里人是你高攀得起的嗎?你可不要忘記了自己農(nóng)民的身份!在鄉(xiāng)下,你娶誰我都不會反對,哪怕是丑一點笨一點的,只要能延續(xù)咱們家香火的,我都不反對。可是你如果想要娶一個城里姑娘做媳婦,我就不會同意了。你要看清楚自己和他們的區(qū)別,你看得上人家,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你。還有,你要明白,你結婚的事情可不只關系到你一個人,還關系到整個家族哩!那是我們祖先的血和生命,好不容易傳到今天,要是你娶了一個城市里的姑娘,以后這血和生命就不知道要傳到哪里,變成什么樣子了。要不是為了這點,我才不愿意把老臉丟盡,去做那婦道人家才會做的毒嘴饒舌的事情。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那姑娘也已經(jīng)跟我說明白了,她和你沒有關系,你就乖乖地回來結婚吧!”

  潘德拉一路走,一路想,不多時就來到了家門口。潘文還沒有回來,院子門緊緊鎖著。潘德拉開了門,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就走到水井邊,在井里打了一桶冷水上來洗臉。洗完臉,頭還是有點昏,心里也很不暢快,就走到葡萄架下,躺在竹椅上,兩只手放在腹部,閉著眼睛,像一具尸體一樣一動不動。小花貓見主人回來了,就跑過去討他喜歡,他沒有一點心情,把貓趕走,繼續(xù)閉著眼睛躺著。剛一閉眼,就在黑暗中看到了許多小亮點,那些亮點微微晃動著,潘德拉看著那些亮點,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剛睡著沒多久,就聽見院子的竹門“吱呀”一聲開了,好像有個人走了進來。潘德拉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他睡眼惺忪,還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目,就坐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問:“你是什么人?找誰呀?”

  那人問:“你是潘德拉吧?”

  “我是,你找我做什么?”

  “你跟我走一趟,有個人要見你?!?p>  “去哪里?誰要見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

  黑衣男人說完轉身走出了院子。潘德拉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跟著走出去,一邊跟在黑衣人的后面問:“這大熱天的,到底是誰找我???”走出院子,只見那個人朝右邊走了,潘德拉極跟上去。他估計沒有休息好,感覺頭重腳輕,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灰,什么東西都看不太清楚,怎么揉眼睛都沒有用。“是不是得了什么眼病?怎么所有東西都看不清?明天到村里的衛(wèi)生院去找小麗看看?!迸说吕瓦@樣一直跟著那個男人走,他們走出了村莊,向著河邊走去。

  黑衣男人放慢了速度,等潘德拉追上他,潘德拉就他:“你要帶我去哪里?”

  男人說:“到黑對岸去。”

  “誰在哪邊?”潘德拉向遠處的河對岸看去,卻什么都看不見,因為河面上被一層濃霧籠罩著。

  男人說:“你跟著我走吧?!?p>  潘德拉雖然心存疑惑,還是跟著男人向河邊走去。沒走多遠,就來到一條一米多寬的水溝前面。潘德拉尋思:“奇怪,這里怎么突然多了一條水溝?以前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蹦腥艘呀?jīng)跳過去了,轉過來對潘德拉說:“跨過來吧?!迸说吕瓫]有多想,沒費什么力氣,一躍,就跨過了水溝。男人又帶著潘德拉往前走,沒走幾步,又見一條水溝橫在面前,。這條水溝比第一條寬了許多,起碼有兩米。口邊長滿野草,一溝清水嘩嘩流淌。潘德拉問:“怎么又是一條水溝?”還沒多說幾句,就聽那個男人說:“跨過去吧。”說著男人自已已經(jīng)跨到對面去了。潘德拉往后退了幾步,一個猛沖,就跨過了溝。男人沒等潘德拉站穩(wěn),又繼續(xù)向前走,潘德拉覺得非常奇怪,就停下來不走了,問:“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俊蹦腥藳]有說話,在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潘德拉走過去,正想問個明白,卻嚇了一條,又是一條水溝!而且比第二條水溝寬了很多,至少有三米?!斑祝趺椿厥??怎么又是一條水溝?我記得河邊的地里沒有這么多水溝的。”看那水溝,水流湍急,一眼看不到底,好像很深很深。潘德拉正發(fā)著呆,就聽見那個男人說了句“跨過去吧?!闭Q坶g,男人已經(jīng)站在水溝對面去了。潘德拉吐了一下舌頭,說:“這么寬的溝,我一把老骨頭怎么能夠跳得過?”男人在對面催他:“快點過來吧。”潘德拉有點怯,但還是決定跳過去,不然也太沒面子了。于是往后退了幾大步,蓄了幾分力氣,深呼一口氣,一陣猛跑,在溝邊向上一躍。好險!腳剛好落在水溝對面的邊上,差一點就掉到深不見底的湍流之中去了。潘德拉還沒喘過氣來,那個男人又催他:“快跟上!”說完朝河邊走去。潘德拉發(fā)現(xiàn)沒有水溝了,心里就放松了許多,就跟過去。潘德拉來到河邊,那個男人指著十來米寬的河對他說:“跳過去?!迸说吕铧c把下巴嚇掉了,說:“兄弟,你開玩笑吧?這么寬的河誰跳得過?就是那水滸傳里的鼓上蚤時遷,就是那個輕功非常厲害的人,也跳不過這么寬的河呀?!蹦腥藚s像根本沒有聽他說話一樣,又說了一句“跳過去?!迸说吕B忙搖頭擺手,說:“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跳得過去?”男人說:“你要是不跳過去,你就見不到那個人了,你的厄運也將會到來?!迸说吕X得男人說話很奇怪,就問:“你到底要帶我去什么地方?要見什么人?”男人說:“到對岸去。”“到對岸去做什么?”男人說:“去了你就知道了?!闭f完又是一躍,像一片樹葉一樣,輕飄飄地飛起來,飄到對岸去了。潘德拉驚訝萬分地說:“我是見到神仙了嗎?”只見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對岸向自己招手了,潘德拉走到河邊,往前探了探身體,一看見那湍急的水流,整個人就縮了回去,大聲對河對岸的男人說:“我真的跳不過來啊。我又不會游泳,萬一要是掉進河里了,不就淹死了嗎?”男人并不說話,只是站在對岸向潘德拉招手。潘德拉怯怯的,兩腿發(fā)抖,不敢行動。但是心里又有一股強烈的愿望,要跳到河對面去。于是往后退了好遠,攢足了力氣和勇氣飛跑起來??墒莿偟胶舆叺臅r候就急忙剎了車,怎么都沒有勇氣跳起來。對面的男人好像不耐煩了,突然嚴厲地大吼了一聲:“快過來啊,不然我就不等你了!”潘德拉嚇得直發(fā)抖,擔心跳不過去,急得在原地跺腳,哭喊著說:“沒有辦法呀,我是真的跳不過去啊?!敝灰妼Π兜哪腥宿D了身,走進河邊的一片松樹林里去了。河對岸彌漫著霧氣,男人漸漸隱沒在霧中。潘德拉急得大喊:“你別走啊,別丟下我一個人?!蹦腥艘呀?jīng)消失了,對岸一點聲音都沒有,潘德拉面對濃濃白霧,什么都看不見,突然感到很傷心,說:“這一次我只真的跨不過去了。”于是就在河邊哭起來,哭完了,就往回走,卻發(fā)現(xiàn)連回去的路也是白霧彌漫,已經(jīng)看不到來時的路了。潘德拉只好在霧里面摸著走。開始的時候他還能看到自己的手腳,到后來連十根手指頭湊在眼前都看不到了,好像身體已經(jīng)融化了一樣。潘德拉感到非常奇怪,說:“著霧氣好大啊。”一步步地往前挪著,就像瞎子走路一樣。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空,身體往下面墜,就掉進了水里。那水又深又冷,潘德拉就沉到水底下去了,手腳不停地掙扎,連呼救命。正看眼睛一看,只見自己被潘文用雙手按著,潘文說:“爸,你沒事把?”潘德拉以為自己還在水里,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視線恢復過來,摸摸臉,又摸摸身上,才明白剛才原來只是一個夢。他又摸摸額頭,額頭上全是汗水,已經(jīng)把頭發(fā)浸濕了。

  潘文驚恐地看著潘德拉,連忙問:“爸,你怎么了?剛才我看你連呼帶叫的,手腳亂動,就把你叫醒了?!?p>  潘德拉驚魂未定,剛才的夢境還歷歷在目,身上也是冰涼冰涼的,仿佛剛從水里出來一樣。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對潘文說:“沒什么事,你去吧。”

  潘文半信半疑,不走。潘德拉揮了一下手,潘文這才離開了。

  潘德拉頭昏腦脹,心在還在飛快地跳著,想著剛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心里就感到疑惑、惶恐,尋思:“這夢做得不明不白的,不是什么好兆頭?!迸说吕贻p時候學過一點預測,就想那做夢這件事來推算推算。于是進屋里去拿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來,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潘德拉是年輕時候學的,幾十年過去了,除了在曬谷場上顯擺,也沒怎么真正用上,到現(xiàn)在早就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推算起來的時候不知道從何下手,只是胡亂記一些字在上面。推了半天,也沒推出個子丑寅卯來,于是喪氣地把本子合上,一個人坐著發(fā)呆。雖然什么都沒算出來,他還是隱隱感到不好,難道這是什么不好的兆頭?那幾條水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個人又是怎么回事?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也是要有一個來頭的,必定是白天聽到、看到或者想到什么事情,晚上才會做夢。但潘德拉又想起來,好像那只是年輕人和小孩子才會做的夢,人過了三十歲,做的夢就和年輕時不一樣了。夢大多數(shù)是毫無來由的,不是白天所見所聞的重現(xiàn),而是從未來傳過來的一種預兆。有些是好兆頭,有些是壞兆頭。潘德拉想想自己剛才做的夢,肯定不會是好兆頭??墒悄莻€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左思右想,都沒有想明白。就走到水井邊上,打一桶冷水上來洗臉。被冷水一激,清醒了不少,只是仍然感到頭重腳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進走出的,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就叫潘文做了飯,自己胡亂扒了幾口,扛著鋤頭到地里去了。

  傍晚,潘德拉懨懨地扛著鋤頭回到家,就看見李蘭在水井邊洗衣服,潘德拉問:“怎么樣,找到了嗎?”

  李蘭停下來,滿臉高興地說:“找到了一個,還不錯!”

  潘德拉一聽,馬上精神了不少,問:“是誰?”

  “是我姐丈夫家的侄女,今年二十二,就住在趙家寨?!?p>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人怎么樣?”

  “叫趙小青。今天下午,我姐帶我去看過了,人長得壯實,身體健康,不多說話,但是腦子靈活,我很滿意?!崩钐m說得高興,就把手上的水擦干了。

  潘德拉說:“改天帶過來和潘武見一見吧?!?p>  李蘭說:“我昨天就和小青他父母說了,還介紹了我們家潘武的情況。他家兩口子好說話,沒什么太多規(guī)矩,就說先讓兩個人見一見,談一談,看看合不合得來。如果互相都滿意,那就可以談婚論嫁了。”

  潘德拉點點頭,心里放寬松了不少??墒莿傄凰上聛恚R上又緊了,說:“那得想辦法讓他們見上面才是?!?p>  李蘭說:“想什么辦法?他父母都同意他們見面了,過兩天我去把她帶過來就行了。”

  “你不知道。”潘德拉說,“把那姑娘帶過來很容易,但是要讓潘武和她見面,我估計有點難。我那天探了他的口氣,他好像不愿意我們給他找對象。如果他犯起了犟脾氣,就不肯來了?!?p>  李蘭也犯起了愁,想了想,說:“那你再去勸勸他,好歹讓他來見一見。他要是覺得不行,再給他找別的,不能讓人家趙小青白跑一趟啊?!?p>  潘德拉把眉毛擰緊,背起了兩只手,開始在院子里來回走。李蘭把手攥在圍裙里,愁苦地看著潘德拉。兩個人正愁眉不展,只聽外面?zhèn)鱽砟ν熊嚨穆曇?,潘武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潘德拉見了,就走到葡萄架下,往躺椅上一靠,閉上著眼睛裝睡。潘武見他不搭理自己,就走到李蘭面前,遞給她一包青菜種子,說:“媽,我爸今天去合作社買種子,正碰上盤點,沒買成,我就順便捎了一點青菜種子回來?!?p>  李蘭接過種子,扭頭看著潘德拉,潘德拉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李蘭就問潘武:“你吃過飯了嗎?”

  “剛吃過了?!迸宋湔f,“我馬上還要去縣城上夜校,這會兒就走?!?p>  李蘭又看看潘德拉,潘德拉直挺挺地躺著。李蘭就說:“那路上要小心,主意安全。”

  “知道了,媽。那我先走了。”潘武說完轉身就走。

  “潘武?!崩钐m在后面叫住了他,潘武轉過身來,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問:“媽,什么事?”

  李蘭又看了一眼潘德拉,嘴巴動了動,還是沒說出來。

  潘武又問:“媽,到底有什么事?”

  李蘭看潘德拉還是不說話,就說:“潘武,你爸有事要跟你說哩。”

  潘武愣愣,就走到潘德拉身邊,潘德拉還在裝睡。潘武就問:“爸,你找我有什么事?”

  潘德拉咳了一下,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坐起來,又咳了一下,卻不說話。

  “爸,到底什么事?。俊?p>  “啊,沒什么事?!迸说吕檬种篙p輕敲著躺椅的扶手,說,“今天,沒發(fā)生什么事吧?”

  “沒什么事呀?!?p>  “那個林姑娘,走了?”

  “嗯,她下午就會縣城去了,怎么了?”

  “啊,沒什么,隨便問問。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迸说吕娕宋涫裁炊疾恢赖臉幼?,就知道那個林雪沒有把上午的事情告訴他,心里就稍稍放松了,然后對潘武說:“對了,我讓你考慮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潘武疑惑地問:“什么事情?”

  潘德拉看了一眼潘武,又把視線移開,說:“就是結婚的事情啊,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潘武很為難地轉過身去看著李蘭,李蘭對潘武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回答潘德拉。潘武就說:“爸,我說過了,現(xiàn)在還暫時結不了婚,再過一段時間吧?!?p>  “不行,你得趕快把結婚的事情定下來?!?p>  “我連一個對象都還沒找到,你讓我結什么婚呀?”

  潘德拉說:“不用你找了,我們已經(jīng)幫你找到了?!?p>  “什么?找到了什么?”

  “對象呀!”潘德拉站起來,“我和你媽已經(jīng)幫你找了一個對象?!?p>  潘武一臉驚訝地看著潘德拉,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說:“誰呀,我怎么不知道?”

  潘德拉說:“我們幫你在趙家寨找了一個不錯的姑娘,叫趙小青,好著哩!過兩天你媽就會把她帶過來,讓你們見見面?!?p>  潘武一聽就不干了,說:“我不要!”

  “你說什么?”潘德拉鼓脹了眼睛,瞪著潘武,說,“你不要?你連人都還沒見到,怎么就不要了?”

  潘武犟起來,堅決說:“我不要,我不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用你們管!”

  李蘭走到潘武邊上,勸他:“潘武,你就聽你爸的話吧,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啊?!?p>  潘武幾步走到院子中間,做出想要走的樣子,說:“你們都不問問我的意見,就擅做主張,要知道結婚是我的事情啊。”

  潘德拉走過去,擋在潘武面前,說:“你要搞清楚,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關系到我們潘家的香火哩!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來。再說,我們也沒有逼你結婚啊,你都還沒有見到那個姑娘就不同意了,這算什么?你先見了人再說嘛,要是覺得不行,我們還可以幫你再找其他的,直到找到一個讓你滿意的為止,你看這樣行不行?現(xiàn)在雖然不是以前的社會了,我們也知道兒女的婚姻不能由父母一手包辦,現(xiàn)在都講什么婚姻自由,我們也清楚。但是在鄉(xiāng)下,哪個年輕人娶的媳婦不是由媒人介紹的?兩個人之前不認識,見了面,互相了解了解,行就行,不行就另外找,這難道不是婚姻自由嗎?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你就說我干預你的事情了?還要自己找,你再找?guī)啄昃腿畾q了,看誰還愿意嫁給你!你還嫌我們多事,就你那樣,天天不回家住在合作社里,又不把婚事放在心上,你上哪兒去找對象?我怕你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你打光棍我們管不著,但是你要想想,你還繼承著我們潘家的香火哩!你自己舒服了,潘家的后代你就不管啦?”

  潘武說:“你這是封建思想,怎么老想著傳宗接代?”

  “我封建?”潘德拉火氣大了,說,“我哪里封建了?我是為了你著想,也是為了潘家的后代著想。別以為你只是一個人過,自己的溫飽了就沒其他什么事了。要知道,你生在潘家,身上就有一份家族的責任,你怎么都推不掉的。你們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就想著自己快活,一點責任感都沒有!”

  潘武不說話了,像一頭犯了犟脾氣的牛,把頭扭到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

  潘德拉也找不到什么話可以說的了,就撂下一句話:“你自己好好考慮吧,反正過兩天那個姑娘就會過來,你好歹也是有點文化的人,懂得什么叫禮貌,總得過來見一見人吧?!闭f完就走進屋里去了。

  李蘭見潘德拉進了屋,連忙對潘武說:“潘武,別怪你爸,他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他沒有逼你,只是想讓你早點結婚,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過兩天,我就去把那個姑娘帶過來,你好歹過來和她說幾句話啊,到時候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和你爸也不會多說什么,大不了再給你找一個,你看這樣行不?”

  潘武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這個時候也不好再說什么了??纯刺焐呀?jīng)暗下來,就很不耐煩地說:“再說吧,我要去補習了。”說完大步走出院子,騎上摩托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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