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逸單獨把璃書鈺帶回?zé)o人境,目的其實有兩個。
一是因為珞麟被帶回蓬萊關(guān)押,他心里明白師父是罪有應(yīng)得,可于孝義上卻始終難以過自己那關(guān),胸中既糾結(jié)又憋悶,想找人一同飲酒疏解煩惱,卻發(fā)現(xiàn)偌大天宮,可以不懼身份與他同桌飲酒的,竟只有一個璃書鈺。
這個目的簡單純粹,算是人之常情,與之相比,第二個目的可就不那么單純了。
他想見她,或者說,是思念她。
自駝山一別,桓逸再未主動去尋過璃書鈺,他終日悶在昆陽宮內(nèi),每日不知疲憊的看書、寫字、作畫,終是在將昆陽宮畫架上的字畫換過三輪后不得不接受了一件事。
他喜歡璃書鈺,即便深知她另有所愛,即便她愛的人自己無力戰(zhàn)勝,他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那顆已經(jīng)脫韁的心,任由自己在一場必將無疾而終的愛戀里沉淪。
“今日羅曦元君凱旋回宮,稟告說無袖勢單力薄,已經(jīng)被她和岐鳳一同誅殺,而還未煉成的萬軍聽臣符也已被岐鳳親手銷毀。”
桓逸不顧自己平日的高雅形象,盤起兩條筆直的長腿在璃書鈺身邊坐下,閑聊一般說:“妖界現(xiàn)在群龍無首少不得一番動蕩,岐鳳短期內(nèi)怕是顧不得你了?!?p> 察覺到唇上的桃花自己離開,璃書鈺抬手在唇上蹭了蹭,點頭心不在焉的說:“要是這樣倒好了?!?p> 這話里藏了太多信息,桓逸的神經(jīng)不自覺繃緊,他故作輕松的笑了笑,試探著問:“什么意思?”
璃書鈺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她還沒自戀到那種地步,加上之前因著敖姝的事情和他還算有些交情,便也不隱瞞,只有些憂愁的嘆口氣,幽幽道:“他要帶我回岐山?!?p> 預(yù)感應(yīng)驗,桓逸再笑不出來,他盯著璃書鈺微蹙的眉眼看了會兒,有些緊張的問:“何時?”
“他說三日后。”璃書鈺順手從身旁棋盤的棋盒里撈出幾顆棋子,打水漂一般遠遠丟進翠暝潭里,說話時聲音里都是郁結(jié)之氣:“凡人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這是明知山有虎,想跑都不行?!?p> “你不想去?”桓逸輕輕挑眉,故意說:“岐鳳可是朝圣宮下任主人,嫁了他你便入了岐山鳳族,三界內(nèi)再不會有比你高貴之仙神,連我見了你都得俯首作揖?!?p> “我要這虛名做什么?”璃書鈺白他一眼,沒好氣的說:“就算你給我俯首作揖,真打起來我還不是只能逃跑。”
你心里還挺有數(shù),桓逸在心底默默回她一句,嘴上卻說:“既然如此,你直接回絕他便是,他那般寵你,自是不會為難你的?!?p> 聽他如此說,璃書鈺臉上的郁卒立刻變?yōu)闊o奈,她回頭瞟了桓逸一眼,桓逸被她這突然一眼看得心頭一跳,下意識開口問:“怎么了?”
“我必須去。”璃書鈺收回目光,丟出手中最后一顆棋子,堅定的說:“珞麟和阿鳳的婚約已經(jīng)取消,他現(xiàn)在沒有婚約在身,岐山的長老們一定會很快塞一個新的未婚妻給他。我雖然不想去岐山,但我更不想被人橫刀奪愛?!?p> 桓逸忽然很想狠狠給自己來幾耳光,質(zhì)問自己為何要自己討刀子吃,現(xiàn)在啃得滿嘴是血不說,還只能全部咽進肚子里去。
“你見過岐山族長么?!绷曂蝗粏枴?p> 桓逸自然是見過的,他乃天界太子,又是龍族的親戚,因此時常代表天帝天后參加那些上仙們舉辦的酒宴或會議。岐山鳳凰算是幾大上仙家族中最難打交道的,上古時期他們司金火,又是百鳥之首,非清泉不飲非梧桐不棲,因此極度高冷孤傲。后來天地三分為三界,人與百獸中得大造化者均可為仙,上古仙神們的職權(quán)便漸漸分化,成為了如今上仙掌管三界總的祥瑞氣運,人仙掌管凡間生老病死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局面。
岐山現(xiàn)在的族長岐寬是除岐晷外岐山歷代首領(lǐng)中修為最高深的,岐鳳雖有九羽與金翎加持,但與他這位父親相比也還是有些差距。岐鳳與岐凰成年時的浴火禮,為顯示自己兩位金鳳兒女的尊貴,岐寬親自化為原型,燃燒修為引來天火,助兒女歷劫升階。桓逸有幸前往觀摩,只見赤紅天火以岐寬為芯,火焰蔓延整個岐山上空,燒了整整三日才漸漸熄滅。他活了這許多年,再未見過可以勝過那三日的盛景。
“見過?!被敢蔹c頭。
璃書鈺又問:“他性情如何?”
“我與他交談次數(shù)不多,不過依我觀察,不算好相處。畢竟是上古先族之長,該有的脾氣都是有的?!?p> 桓逸見她表情漸漸僵硬,本想開口安慰幾句,最后還是選擇一字不說。
這是他的私心,若是璃書鈺因此知難而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好便不好吧?!?p> 就在桓逸以為璃書鈺此行必不能成的時候,她突然說:“橫豎是要見的,左不過多忍幾句罵,多收幾個白眼?!?p> 璃書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跟隨岐鳳離開靈淵后,不僅膽越來越大、嘴巴越來越毒,就連臉皮也越來越厚,頗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不就是挨罵么,反正平日也沒少被濛柯罵過,不就是被鄙視么,反正她的修為也差不多就處在天宮鄙視鏈最底層,就當(dāng)是去開開眼了。
她這跌宕起伏的情緒連帶著桓逸的心情也跟著她忽高忽低,他是頭一回喜歡上什么人,有些笨拙也有些不知所措,更何況璃書鈺還是岐鳳看上的人,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罪惡感,盡管這份微弱的罪惡感最后都被他刻意忽略了。
“喝酒?!?p> 桓逸揮了下袖子,一個盛著酒的玉壺和兩個白玉酒盞隨之出現(xiàn)在他與璃書鈺之間,方才的話題被強行跳過,他把璃書鈺帶過來是想讓自己心情變好,現(xiàn)在反倒更加郁卒了。
“說起來,師父和師娘的婚禮應(yīng)該要辦了吧?”璃書鈺看著在潭水中浮沉的桃花瓣,突然想起天帝為羅曦元君和紫霄真君賜婚的那道旨意,下意識扯了下桓逸的袖子,兩眼放光道:“我記得你傳旨時說過,天后會親自設(shè)下花好月圓宴為他們二人主婚,那道旨意現(xiàn)在還作不作數(shù)?”
“自然是作數(shù)的?!被敢萏裘?,“又不是什么大事?!?p> “那你能不能去催一催天后殿下,盡早把他們的婚事辦了?!绷暫俸僖恍Γ八麄儌z這情路太坎坷,總是突然冒出些破事來,還不如快刀斬亂麻,省得夜長夢多?!?p> 桓逸睨她一眼,嗤道:“你師父若知道你將他的一片真情比成亂麻,紫霄宮里就該少一位燒火童子了?!?p> “我只是打個比方?!绷曈行擂?,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你明白意思不就行了……”
桓逸懶得聽她狡辯,端起酒盞品了品,垂眸說:“我可以提醒母后,但他們的婚禮最快也要等上兩月?!?p> “為何?”璃書鈺不解。
“既然是花好月圓宴,那自然只能在花好月圓之夜才能舉辦,天宮一月一月滿,兩月一花滿,只有兩日重合,才能看到花月輝映的天宮盛景。況且羅曦元君與紫霄真君乃天宮重臣,又是天帝賜婚,婚禮必是要大辦的,大到兩殿合宮,小到吉慶婚服,哪個不需要耗時準備,你當(dāng)是凡間小門小戶,迎個親拜個堂便好了?”
見璃書鈺聽得雙眼晶亮,桓逸沒忍住,鬼使神差般又補了一句:“假若是你與我成婚,想必婚禮該是比這花好月圓宴還要盛大許多?!?p> 璃書鈺心頭一跳,想也不想便回他:“我可無福消受。”
桓逸本在后悔自己一時沖動,聽她回絕的如此利落干脆,心頓時涼了半截,索性破罐破摔道:“有何不可,反正岐鳳八成也給不了你一個婚禮?!?p> 他的報復(fù)非常見效,這句話徑直戳入璃書鈺心窩,疼得她心口一窒許久都沒能說出話來。方才還其樂融融的氣氛因這句話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璃書鈺無心再與桓逸喝酒,起身冷聲道:“我要出去?!?p> 桓逸繼續(xù)低頭喝酒,淡淡的說:“酒還沒喝完?!?p> 璃書鈺被他氣笑:“喝?我可喝不下去了,只怕再待一會兒,我能直接被你氣出一壺血來!”
“我難道說錯了?”桓逸反問。
“錯沒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聽?!绷暲湫σ宦?,“太子殿下,我自問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為何總與我過不去,什么尖酸便說什么,哪壺不開就提哪壺,你可知言語亦是利刃,會傷人的!”
“我知!”
桓逸驟然起身,放在二人之間的酒壺酒盞因他動作太大盡數(shù)落水,撞開潭內(nèi)聚在一起的嬌艷桃花。他低頭看著璃書鈺,看著她因極度委屈而通紅的雙眼,看著她因憤怒而不自覺咬住的下唇,只覺方才喝下的酒全都化為苦水,苦干了他的喉嚨,苦透了他的心肝,他卻只能任由這份苦在五臟六腑內(nèi)沖撞,放棄不得,解脫不得。
“璃書鈺。”他掩在袖中的雙手用力攥緊,俊美的臉上不見波動,聲音卻是低啞且顫抖的。
“我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