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天崩地裂,所有的披紅掛綠都往下剝落、掉!
世界顯出它本來的樣子,破落不堪,可是不窒息人。
原來,一切都是玉皇大帝的手段,是他曾經(jīng)對我用過的手段,叫結(jié)界的玩意兒。只不過這次又加上了幻境。
也就是說,剛才我所看到的的所有東西和人,除了我自己,都是假的。
可金翅鳥不是,他是真的殺了黑子,搶了六合塔。
我沒有繞過這個彎來,不明白一直瞧不起我的金翅鳥,為什么要做這些?
我從來沒說過我要殺黑子搶六合塔,更沒求過他這么干。所以……
難道金翅鳥真喜歡我?
玉帝老兒便笑了,學人家念詩,說情為何物,值得毀掉一個金身羅漢?
原來,金翅鳥不只是兜率宮的金翅鳥,還是西天佛國——或者說,他本來就是西天佛國某位大人物的坐騎。被送來兜率宮,與其說學習,不如說鍍金,因為等他學成圓滿,回去就要晉身為金身羅漢。
更關(guān)鍵的是,他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假嘍啰”——迦樓羅,我的新郎。
所以,他是早就知道玉帝把我許給他,才喜歡我、對我好的嗎?也是因為這樣才要殺了黑子剪除情敵,并搶回六合塔討好我嗎?
金翅鳥沒有解釋,只是一身血地看著我。像以往每次那樣,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傻子。
可是不一樣的是,在看傻子之外,我確乎看出一點看自己新娘的情意。
可我一直都是反對做他的新娘的。
而他,從始至終知道我的這種反對。
玉帝又笑了,用那副智者能者的討厭口吻說,金翅鳥是喜歡我才幫我搶六合塔。但他的喜歡不是要我當他的新娘子,而是不想我頹廢沮喪。
說他看出,只有和六合塔互幫互助,我才是那個不可一世、也不計后果的小妖怪泱泱。他是想讓我做回泱泱才這么做的。
可同時他也知道,對西天佛國出身的他來說,殺任何一個生命——無論普通凡人,還是魔族大佬,都是萬劫不復。
“他是以他的萬劫不復,”玉帝說,“來給你尊嚴?!?p> 我的尊嚴,就這么值錢嗎?
玉帝說:“對我當然不值什么,可是對他,好像確實值點什么?!?p> 值點什么?
金身羅漢,萬劫不復。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金翅鳥了。他殺了我最喜歡的凡人,卻是出于拯救我的尊嚴。尊嚴是比命更寶貴的東西,尤其妖怪泱泱的。我到處挑事、為非作歹到今日,為的不就是這點尊嚴嗎?妖怪泱泱——九里的獨生女兒泱泱的尊嚴。
金翅鳥比我自己還懂我。
可我卻一直把他當成兜率宮的紈绔子弟,自傲、跋扈、討厭。
可其實,自傲、跋扈和討厭,這些不正是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對我的印象嗎?
比如被金翅鳥殺死的黑子,我最喜歡的凡人。
又或者天上千千萬萬的神仙。
話說,為什么神仙有那么多???比堂庭山上的云還多。這么多的神仙,竟然還只聽玉皇大帝一個人!這點他們連堂庭山上的云也不如。至少云聽從的是風。而風,并不討人厭。
至少不討我的厭。因為我是只鶴,振翅飛翔時最喜歡的就是風。同時我又是泱泱,喜歡堂庭山頂?shù)脑贫噙^許多東西,比如金翅鳥。
要是金翅鳥不喜歡我就好了。
我仿佛站在了黑子的角度,看到曾經(jīng)孤行付出的自己??蓮倪@個角度看,真的好討厭啊。做出那樣自我感動和犧牲的事,到底是要我怎樣報答?我又該怎樣報答,才能不覺得抱歉和虧欠,以致毫無負擔地繼續(xù)生活?
黑子也是這樣想嗎?
對我抱歉和虧錢,沒有一天不心事重重。被病丫頭敏感而敏銳地發(fā)現(xiàn),知道唯有自己順其自然、重歸正途的一死,才能解脫他的心病……
我從六合塔讀出這些,一點也不費力。在所有活著的生靈里,六合塔本就和我最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它想,只要我想,我們本來就能如此刻這樣心意相通,如二合一。
可我到底該怎樣對待金翅鳥?
我不知道,六合塔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欠他的,永遠也沒機會還。也還不上。因為就算我現(xiàn)在突然開金手指,殺了玉帝取而代之,要挾佛祖還他一個金身羅漢,可金翅鳥畢竟為我殺過人——這一點,永遠也還不上。
對于一心向佛而從未殺過生的金翅鳥來說,此刻,就已經(jīng)是萬劫地獄。
而我,并不能令他“復”。
為什么要這樣呢?
為了別人搭上自己的所有,自古便只有蠢材才會這么做。近的如金翅鳥,遠的如老妖婆——要不是為堂庭山,她何至灰飛煙滅、連輪回都不能入?
“答案我已經(jīng)告訴給你,”玉帝說,“病丫頭也親自演示給你:天道不可違。事到如今,你只能嫁給迦樓羅,讓一切重回正軌,方可解你自己、解萬妖山甚至堂庭山的難。”
天道說:“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妖怪泱泱,你別無選擇。”
這話是玉帝說的,可玉帝似乎自詡天道,所以說成天道說的,也沒有錯。
可是,真的能一切重回正軌嗎?
金翅鳥能不沾血、九里能重生嗎?
顯然不能,所以玉帝其實是在說謊,天道實則是在騙我。
多么可笑的天道啊,竟然欺騙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妖怪!
玉帝很幽默,說我:“你雖然手無寸鐵,可是能害死很多人,比如萬妖山一眾,又比如堂庭山上下,再比如無界山老少,還比如……”
我沒有讓他比如下去,說我答應。
我答應嫁給迦樓羅,遵從他的天道,重回他的正軌。
金翅鳥在血泊里看我——強闖玉帝的結(jié)界,正在流他的血,要他的命。
我想起來金翅鳥是個很潔癖的鳥,第一次見面,就嫌棄我捧給他的紅果,怕污染他的羽毛。而紅果汁的顏色,倘若我還沒有神智失常到失智,是和血差不多的。
更相仿的,是他此刻眼里的憤怒,也和那回,差不太多。
我又想起,金翅鳥這個家伙,十回見面有八回都是怒氣沖沖的。他好像很容易被惹惱。所以見了我此刻的有負他之所望,才生氣吧?
可是,對付自詡天道的玉帝這種老流氓,不就得虛與委蛇、暫避鋒芒嗎?
何況他還答應成親就放了萬妖山、堂庭山、無界山,以及那后面的比如。
我當然知道他是以此威脅,可威脅如果被利用,不正是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