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磨蹭到這時候”,文女士把拖鞋挨雙擺好,從平次手里接過蛋糕盒子,嘴里不停,“我就知道,哥哥三點多就發(fā)消息出發(fā)接你,你又折騰他去哪兒買東西了,還齁老沉”,往盒子包裝里望一眼,“蛋糕蛋糕,甜食吃多了不好,又是糖又是油的”,說完尤嫌不夠,輕拍了平次的手臂,“你就慣著她吧?!?p> 平松聽著聲兒,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解圍,“都堵在門口干嘛,這不剛五點半嘛,正是吃飯的點,就你話多?!?p> “就你會做好人”,文女士風情萬種地給了平松一記眼風,不甘示弱地回過去,一手拉開冰箱門,一手騰挪塊地方把蛋糕放好,“青青不懂事,平次熬了十幾個小時剛下飛機就不讓他休息,支使得他滿城跑,身體不要啦”,關上冰箱門,一記眼風又扔給了言青川。
言青川不接茬,揪著茶幾上一咕嚕乒乓球吃,心想著,這有機無污染的葡萄,就是少點滋味,不如小區(qū)樓下騎三輪車的農戶自家隨便種的好。
還便宜。
“文阿姨”,言青川抬頭,看見平次到洗手間出來,大約剛沖了把臉,鬢角的水漬沿著下頜形狀淌到扯開的襯衣領口前,泅濕了一塊布料。
嘴里這顆葡萄格外酸。
“是我要青青晚上陪我上小迪店里吃火鍋,有求于人嘛,得服務到位?!?p> 文女士一聽,聲音更尖了八度,“吃火鍋?!”
平日里最注重表情管理,生怕落下皺紋的中年貴婦,沒忍住挑眉抬額,矛頭又轉向了剛剛還在心疼的大兒子,“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著還不夠呀,還要跑出去吃火鍋?準備幾點去吃,啊,家里長刺了呀,呆不住非要往外跑,這么晚回來吃個飯又要走,你爸可是看到你朋友圈,從中午就準備上了,都不讓周姨幫忙”,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望著在沙發(fā)上沒心沒肺吃葡萄的女兒,“是不是你攛掇的?知道你回來特意買的乒乓球,冰箱里還有甜瓜,全心全意盼你們,真是兒女大不由娘?!?p> 嘿,這是還演上了。平次和言青川隔空對了個眼神。
平松先生很有眼力見兒地在廚房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冒頭。
“你親媽,你解決”,平次遞了個眼神。
“又不是我要吃火鍋,誰想吃誰解決”,言青川不動如山,繼續(xù)吃著健康有機但沒滋沒味的葡萄。
“嘖,真是要你何用。禮物給我還回來?!?p> “就不,就不。”
“不吃了!我們不吃了!”,平次相當有氣節(jié)地宣布,“我這就跟小迪說不去了,要在家陪美女吃蛋糕看電視劇,沒工夫吃火鍋”,說著就扶住文女士肩膀,一副二十四孝兒子的模樣。
看到有人接翎子往下演,文女士這才動起來,“真的?”
“千真萬確!我還給您買了兩盒神馬神馬涂抹式玻尿酸,我也不懂,聽人說好,就趕緊買來孝敬了?!?p> “咦,德國買的呀,拿來給我看看。那邊東西是好,但也要講究牌子,保存也很重要,我看看你買對沒有?!?p> 言青川嘴里叼著葡萄,豎起黏糊糊還滴著汁兒的手,真摯地給平次點了個贊。
后者不受恭維,努努嘴,“禮物在青青包里呢,你去拿一下”,他踢了腳她的小腿。
邊起身,言青川邊揪下個葡萄往嘴里送,“媽,你別迷信什么有機食品了,你吃吃這葡萄,哪兒還有葡萄味兒啊。”
文女士聞言一巴掌拍到女兒屁股上,“都吃完了還堵不上你的嘴,真是冤家!”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平松,見客廳氣氛恢復正常,才怡怡然出來,宣布湯還有一刻鐘就好,馬上能吃飯。
言青川拎著包過來,文女士一眼看到帆布袋,“包也是你帶回來的呀,這個實用,好搭,拍照肯定好看?!?p> 平次毫不猶豫,滿臉誠懇地說,“嗯!就是給您帶的!”
文女士喜滋滋地接過包,也不管女兒一臉的官司,說話就把里頭的東西往外掏,“這個牛皮袋子里是給青青的呀,什么東西呀這么重。”
熟悉的褐金色瓶蓋,曝露在客廳高垂的水晶燈發(fā)散的燈光下。
文女士頓了頓,“哎呀,看到這個就想起那幾年整個家里都是一個味道”,她把瓶子放回紙袋,“我看這幾年青青都不擦它了,說什么椰子油好吃好聞又健康,整天把自己搞成一個大椰子。平次啊,你這送禮的水平都多少年了可一點沒見漲,難怪找不到女朋友?!?p> “您快別說什么女不女朋友的了,回頭我爸聽見又要書房教子”,平次飛快地接話,沒讓氣氛冷下去。
“該教教了”,文女士把包收起來,指指兩人,“你倆都是,給我抓緊?!?p> 在一迭聲的“是是是”“好好好”里,文女士沒再揪著話題窮追猛打,把包放在一邊,也不再看自己那份涂抹式玻尿酸是什么牌子,保存得不得當,招呼著一雙兒女往餐廳去,介紹起晚上的菜式來。
又是一頓團結活潑的晚飯。言青川上樓卸妝,偷溜進主臥摳了一指頭文女士的貴婦保養(yǎng)品,坐在高背椅上發(fā)愣,一時沒想著下去。
椅子對著落地窗,手邊還有座矮幾。身體有記憶一般蜷進柔軟的椅背,又猛地坐起,打量了書架上密密麻麻的書脊,毫不意外地抽出《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復又縮了回去。
第一章,《大難不死的男孩》。
從第一到第三冊的“哈利波特”系列,是她5年級時一氣買回來的,第一版,額頭有閃電疤痕的戴眼鏡的男孩,騎著光輪2000,穿過立柱,接住金色飛賊。
書被翻看得已經(jīng)很柔軟了,封面有明顯的折痕,淡綠色的護眼紙,顆粒凸起的封面彩印,很有那時候童書的氣質。
書城里怕是塞進了半城的孩子,在《哈利波特》系列搭起的書塔邊上或坐或站,家長們擠在結賬柜臺,一人手里抱三本。
言青川很有主意地把一連三冊抱在懷里,平次說要幫拿都不肯撒手,再按圖索驥地在當年同樣很火、學齡孩子家里莫不都有一套的“世界文學名著”系列,按著淡青銹色的書脊一個個看過去,找到一本同樣是馬愛農翻譯的《紅頭發(fā)安妮》,抽出來翻了翻品相,再一同交給平次,讓他去付賬。
將將高中生的平次,站在家長隊伍里也不顯突兀,面容是稚嫩了些,但竄天猴般的個子相當醒目,正低頭翻著手里的書,冷不丁被妹妹教訓說,“別翻壞了”。
無論是這本過了將近二十年的第一冊,還是后來逐漸寫到的完結篇,言青川都保存得很好。書頁有說不上來的印刷品氣味,總是和記憶里小學末期和初中銜接時那幾年相勾連,實則也不過兩三年,對孩子來說,卻漫長得像一輩子。
那會兒還沒搬到這套大屋,當然也沒有這架高背椅,書都是上床后在被子里偷摸兒看,連同隔壁平次時長憋不住的歡呼或咒罵聲——他沉迷《石器時代》有一陣了,入夜大人都睡了,才敢開電腦——兩人比著賽看第二天誰的黑眼圈重。
后來平次被抓包,圍追堵截之下索性戒掉了游戲癮,搖身一變,成了老師同學人人夸贊的“別人家的孩子”。而大約是偷看小說的動作太過隱蔽,一直沒有官方力量出來制止,言青川就在幾百本各式各樣,國內國外,言情科幻偵探歷史等等雜書灌溉下,有驚無險地穩(wěn)居中等偏上行列,不好不壞。
小時候沒什么羞恥心,家里有個學霸哥哥,自己倒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沾沾自喜,平叔叔和文女士很寬和,寵女兒,是真的民主家庭素質教育。
以為安安穩(wěn)穩(wěn)地也就這樣了,可平次也不知道抽哪門子風,上了大學卻忽然跟家庭教師附體一樣,督促她勤學上進,宣講叢林法則,一門心思要她放下書里的虛擬人生,在現(xiàn)實社會力爭上游。
其實到現(xiàn)在都是。對她耽于做一個小記者小編輯,頗有幾分痛心疾首,卻又習慣了像父母一樣慣著她,自相矛盾得很。
窩在軟乎的椅背里,忽地沒那么想吃甜食。
上樓洗臉前,文女士剛把拿破侖從冰箱里取出來,即便遠遠看著,都能從酥皮表面光亮的殼上,體味出酥脆。和深抹茶綠奶油接觸的一面,一定被微微潤開了,酥中必然還帶點韌勁。抹茶奶油是甘苦的,不膩,大朵大朵的紋理被裱花嘴雕刻得整齊繁復,頂上四方圍著一圈藍莓一圈櫻桃,再一圈藍莓一圈櫻桃,殷虹與午夜藍,是油畫的質感。
可她沒是那么想吃了。
白天那些細細碎碎的委屈,在旁的,更大的情緒里,就這么細細碎碎地消解掉。
第二頁。
弗農姨夫被一位穿著紫羅蘭色斗篷的小個子老人給撞了。
“沒關系,朋友,今天什么也不能破壞我的心情!神秘人終于被打退了!今天普天同慶,連你這樣的麻瓜都應該好好慶祝一番!”
會收集路燈的銀色打火機,在矮墻上坐了整天的貓型麥格教授,馬上要從天而降的海格,和在此時就已經(jīng)被提起過的小天狼星·布萊克。
……
矮幾上的手機屏幕亮起,言青川被抓過注意力。人臉識別上好幾次都沒能順滑解鎖,讓她不禁懷疑自己妝前妝后差別是有多大。
耐著性子輸入六位數(shù)密碼,點進微信。
是齊藍。
“青川,在休息嗎?”
她有點好笑。這么禮貌鄭重地先稱呼名字,再聊天的,像平叔叔的微信口吻。
“剛吃完飯,隨便翻翻書?!?p> “你呢,今天工作順利嗎?”
“忙到剛剛回房間,現(xiàn)在在等著和同事下去吃晚飯。不用告訴我在看什么書了,今天不想再有任何閱讀。”
言青川想象不出,印象里合該端方自持的齊藍,現(xiàn)在是個什么憊懶樣。
“還是大發(fā)慈悲地告訴你吧”,她拍下一頁文字發(fā)過去,“我在看我們魔法世界前輩巫師的名人傳記?!?p> “現(xiàn)在巫師和我們麻瓜相處得這么融洽了嗎?”
齊藍坐在房間的辦公桌前,手機在一整天各種信息、文件的轟炸下,電量搖搖欲墜,此時接上插口,才像久旱之人逢上甘露,緩過氣來。充電線不長,他就著手機半仰躺在老板椅上,空調機身有規(guī)律地響動,一切都剛剛好。
“那也不是。你很幸運,我算對麻瓜世界比較友好的純種巫師,你們的許多發(fā)明,比如手機,我就很欣賞。不過你們不能放松警惕,還是有很大一批黑巫師妄圖顛覆麻瓜世界的。刀.gif”
“真是我的榮幸啊”,齊藍不能自抑地揚起嘴角,“那請問你正在看到這位前輩巫師,現(xiàn)在怎么樣了,當上部長了嗎?”
“嘿,您對我們巫師屆倒是有些研究!”言青川很是入戲,“他工作倒是認真負責,就是聽說兒子有點不像話,是個問題少年。”
“也正常。我們麻瓜家庭,要是父輩特別厲害的,兒孫多半不怎么樣。這叫富不過三代?!?p> “您還是真學貫古今,融會貫通??!”
“好說,好說?!饼R藍看著一屏插科打諢,除開頭兩句,信息量極低的對話,輕笑著搖搖頭。
“那你們打算去吃什么呀,小龍蝦嗎?”,巫師和麻瓜的對話就此打住,“我一會兒還有一整個拿破侖要吃,真是甜蜜的負擔。”
“??你今天生日嗎?”
“啊不是不是,過生日我一定會直說的,不至于這么迂回~”
“那你生日什么時候?”
言青川賣了個關子,“到時候再通知你?!?p> 房間門扣響兩聲,扶手被壓下,推開。
手機亮度映得言青川臉龐極亮,狡黠的笑沒來得及收住,隨著聲響一同抬眼望去。
“和誰聊天呢這么開心,都在等你吃蛋糕?!逼酱巫呓?,居高臨下地倚在落地窗邊,向上敞開的窗戶有絲并不涼爽的風透進來,他掃過她手上的書,“看不膩呢?!?p> “沒有,就和朋友瞎聊”,青川斂了斂笑,把書合上放回書架略松的縫隙里,求饒似地捏著嗓子說,“晚上吃好飽,都吃不動了~”
“不行!”不等她說出下半句,平次下命令,“走了,都分好了。給你拿了塊小的?!?p> “就知道你最好了~”,不等聽他冷哼,飛快地笈起拖鞋就往下沖。
平次望著頭頂綁著的丸子頭一晃一晃地消失在視線里,矮桌上手機倒扣放著,他隨手抄上,關好門,也跟著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