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藍放下手機。淡笑的模樣因為手機黑屏，復又隱匿在夜色里。頭頂一盞裸白熾燈泡晃來蕩去，把紅彤彤的一盆小龍蝦照得更油光發(fā)亮。
Shawn很少見到齊藍對著手機笑。
說來有趣，忙起來的時候，兩人一天里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卻很少見到他不被冷靜、客套、專業(yè)武裝的時候。今天乍一見到，她像看到一扇門悄然開了那么條縫，有絲光明照進來。
心跳得快了些，她抿抿嘴，不經(jīng)意地問：“什么事這么開心？”。
她沒有問“是誰”，而選擇了更加中性的“什么事”。
齊藍眉眼舒展，又看了眼手機，見手機沒有亮起，便挽挽手表，把塑料手套利索地戴上，抓過一只小龍蝦。
“朋友發(fā)來的段子，挺逗的?！蔽r頭被決絕地掐去，殼身也流暢完整地蛻走，齊藍沒有立馬就著蝦尾就往嘴里送，把蝦仁放在碗里，繼續(xù)下一個。
不是沒在夏天來上海出過差，可吃小龍蝦還是第一次。
半小時前，她都收拾妥當預備走進一家商務餐廳或中西式簡餐，齊藍卻極難得的，穿著一身休閑短打地從房間出來，愣是讓她沒管理好表情，直直向他發(fā)出疑惑的眼神。
“這個季節(jié)來上海不吃小龍蝦可惜，今天累一天了，我們試試去”，他復又看看她，“Shawn你這樣去吃小龍蝦可是overdress了?！?p> 她迅速收斂好驚訝，嬌俏地白了他一眼，“齊總您突發(fā)奇想吃小龍蝦也不先示下，我怎么知道dresscode是什么”，說完趕緊回房間換了一身明黃色寬袖連衣裙，寬松的棉布在腰部被一根米白色麻繩鎖住，收出盈盈纖腰，裙擺在空中劃出花苞的弧度，“齊總我們走吧”。
她思緒忍不住要飄遠。
小龍蝦無疑是超過過往工作范疇的食物，那是不是意味著齊藍在個人邊界上留出一道門，是一個邀請，是一個信號，她可以試著走過去，打開更多的門？
回過神，才反應過來齊藍剛剛說了什么。
朋友發(fā)來的段子？Shawn雖不說認識齊藍社交圈里的所有人，不過幾年觀察下來，他加班很多，下班習慣直接回家，除了單廣笙，還有幾位經(jīng)年的老友，但聚得不多，且他們也不像是會發(fā)搞笑段子的人。
難道是廣笙？如果是，齊藍會直接說“單廣笙”，而不是“有個朋友”。
她一時有些踟躕，拿不準是該索要段子來同樂一番，還是把話題帶回她熟悉且無比自信的領域。Shawn下意識忽略第一個選項，像是預感到會刺痛，有種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
但繼續(xù)聊工作？她不甘心。
“怎么想著來吃小龍蝦？不是你風格啊”，她試探著，“心情很好？”
“朋友推薦的，也確實好久沒吃過了?！?p> 又是朋友。
“看來你以前沒少吃，剝蝦姿勢一流”，她不在“朋友”上多糾纏。
“是啊，有年頭沒吃了，以前跟組的時候沒少吃。年紀大了，吃不動了。”齊藍笑得眉眼疏朗，想起往事似乎讓他很開心。
“您現(xiàn)在可是正值盛年，黃金時段，鉆石王老五，人生贏家，就甭妄自菲薄了?！?p> 齊藍剝足六七只蝦，摘下手套，拿紙擦擦被捂出的薄汗，拾起筷子開始吃。
Shawn看著把小龍蝦也吃得這么米其林范兒的齊藍，哭笑不得，“小龍蝦哪兒有像你這么吃法兒的，就是要剝一個吃一個才痛快??！”這是她難得高聲的時候。
聞言他低頭看碗，和邊上一堆排列分明的蝦殼，也覺得好笑。放下筷子，拿起手機，拍了一張。
“看來以后要多吃”，齊藍順勢自嘲一句，把照片點發(fā)送，附文“被同事diss吃小龍蝦太講究”。
“好在明天的會是下午，上午還有時間運動消化一下”，Shawn掐斷一只蝦頭，汁水滋出來，濺到桌邊，差一點便要沾到裙子上。她輕呼一聲，看到齊藍遞過來幾張紙巾，不好意思地吐舌笑笑，若無其事地說，“你是跑步還是游泳，咱健身房約一個~”
“應該會跑個步，但上午我先盤盤項目，你別等我，自己去就是?！?p> 一句話，齊藍的心思又回到工作上。
今天的會稱得上順利，這大致在他意料之中。其實牌面很清楚，三方訴求基本沒有沖突，又能相互制約。
平臺是穩(wěn)坐釣魚臺的那方，攥著錢和播出端，向來只有他們挑項目的份。這個項目之所以得到他們足夠重視，一路綠燈開到S+級別，首當其沖是因為這位導演的赫赫威名，重返國產(chǎn)小熒幕，無論是期待還是罵名，都算流量關注度，再者此類題材導演一貫駕馭得好，想拍差了都難；其二就是單廣笙當男主角，在這兩點都滿足的前提下，平臺出讓一些投資份額都是可以的，至于執(zhí)行層面，比如定稿的劇本把關，其他角色的敲定——平臺向來有一套用戶畫像思路，總愛在原故事中加入一些符合用戶收看嗨點的支線或波折，或是為吸引低齡觀眾啟用流量藝人等——不過有導演在，相信平臺制片人可置喙的空間會小很多，當然，實則也是放心很多。
這位導演，則頗有些無欲無求的狀態(tài)，或許只是個姿態(tài)，但這姿態(tài)著實唬人就是了。電視劇依然是拍與不拍兩可之間，但“這個故事我喜歡，如果劇本能寫到我滿意的程度，那我就接”的態(tài)度，是齊藍頗看重劇本的原因。編劇工作室是他合作多次很信任的團隊，目前的版本還需要調(diào)整，但成色已然不錯，導演或許還有自己的想法，這需要考慮進去。
而齊藍自己，看似是求爺爺告奶奶的乙方，一頭和拿著大頭資金的平臺磨立項，一頭和大導演磨劇本，可他拿著入局的兩個王牌——單廣笙和原著版權，可以說，這幾乎是三方能坐在一張桌子前的根本?，F(xiàn)在姿態(tài)放得低，不過是第一次牽頭項目做出品和制片方，希望走得順利友好些罷了。
目前看，三方?jīng)]有原則性分歧，不存在誰能把誰踢出局的情況。
照今天的進展，趕上秋季平臺下一年度招商會沒問題，可一旦涉及客戶，植入編劇就得介入，年代劇不好值，導演恐怕也會反感因為品牌露出而影響鏡頭美感。做幕間小劇場？劇情上倒是可執(zhí)行，但難免要打亂敘事的緊迫感，已經(jīng)有太多的反例印證過……
思緒一旦開了閘，怎么也收不住，大大小小，有的沒的，要緊的不要緊的，全都涌過來。
“基本盤其實已經(jīng)穩(wěn)了”，Shawn瞬間意識到齊藍開始惦記工作，這都要成了她的本能，在工作時保持絕對的專業(yè)和理性，更是條件反射，“下來前和平臺來的老同事聊了兩句，他們對招商很看好，希望盡快走流程，好在秋季展會作為重點項目推，我做主答應廣笙去展會站臺。”
“嗯，這是應該的，你盯著點，時間提前跟Amy留出來?！?p> 她立時打開備忘錄記下。
“女主演的事情目前看是要首先處理的，既然要趕秋季招商會，最好是女主角敲下來和單廣笙一起出席。我們沒有合適的備選，有也不能在這個項目推，二三號可以再拿下一個”，他說得含蓄，但Shawn明白，“平臺自己簽的藝人也沒有能和廣笙搭戲，配得上這么大個項目的人選，還得在市場上找。咱們最好提前列個單子會上討論一下，再放出話去找，導演不見得熟悉國內(nèi)年輕女演員的情況，這方面資料，文字圖像影視的，要備齊。”齊藍一條條梳理過去，”平臺要推薦人就由著他們推，這一塊最后怕是還要看導演?！?p> “現(xiàn)在最最關鍵的是劇本。這一版其實還行，作為一個類型故事算比較完備了，導演覺得欠缺的生活感，類似《喜宴》里的廚房細節(jié)，阿寬他們工作室確實不擅長這個，得再磨。然后就是頂層建筑的問題，這個比較關鍵，我再想想?！?p> 他沒有接著往下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Shawn多少明白齊藍和導演都關注的“頂層建筑”問題出在哪里，換齊藍的話說就是，在舒服的套子里跳舞，而他們理解的“舒服”，和大局規(guī)定的操作，似乎差著點距離。
但從Shawn和平臺的務實角度看，將結局立意拔高不影響整體呈現(xiàn)，設定幾個比較關鍵的劇情將角色設定一點點調(diào)整下來，最終”主角投身正面抗爭，加入正義的大軍“完全不會顯得僵硬，相信編劇有大把的招式可以達成這一點?？蓪а菖c齊藍對此都不置可否。
“劇本的事情我找導演單獨再聊，也許有其他處理方法”，齊藍已經(jīng)放下筷子，看樣子不準備再吃，“明天把流程的幾個時間節(jié)點定下來，女主演的名單我們整理一份過一下，后續(xù)的商務法務由你引進來，投資比例、分成和單廣笙的片酬我都跟你劃過道，你看著把控。我明天傍晚的高鐵去桐廬，這邊你費心盯著點?！?p> Shawn也摘下手套，快十點，也該回酒店，睡前還能整理一下明天可能用上的資料。“你放心去，這里有我。明早對一下演員表？”
“嗯，你知道把握就行”，齊藍招手叫買單，“早點睡，明天起來都來得及，不是這一時半會的事。而且基本算妥了，其他都是各部門執(zhí)行配合的活兒，你也分攤點出去?！?p> “和平臺這邊一直是你在維護，項目大，你前后著實辛苦?；仡^休個假，別推辭”，他看了她兩眼，像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難得看你穿這么輕快，多適合你。我們公司又沒有著裝要求，平時穿那么正式干嘛，我可聽說小孩們都怵你，實在也沒比他們大幾歲。”
她看看身上的裙子，普通的衣料，有些設計感卻沒有多么出色，和她衣柜里的那些品牌、做工沒法比，好像是去年還是前年去海邊度假，在網(wǎng)上買的，攏共沒穿幾回。這次帶上也沒想過有機會穿，只是習慣了出差帶一件casual的衣服，能用上的時候不多，算是個念想。
有些高興，又有些懊惱沒早些穿得隨意點。
“我這么溫柔可親，誰不喜歡我？！說出來我找他聊聊?！彼僖獍l(fā)火，起身跟上齊藍。
“是是是，肖小姐是我司能力擔當，門面擔當。我讓Amy聊聊看能不能有幸簽下肖小姐，新項目里給肖小姐爭取個角色，和單廣笙一起大殺四方?！?p> Shawn笑得暢快，手臂擦過齊藍微涼的手表，心跳得快極了。
“齊總您是被小龍蝦解了穴嗎，什么時候這么會聊天了？我看以后出去談客戶social都不用帶Natasha了?！?p> 齊藍頓了一瞬，才又拔步往前，“我平常不會聊天嗎？”
“挺勸退的~”，Shawn沒有顧忌地玩笑，“也就剛剛那句哄人的話算及格?！?p> 酒店就在眼前，室外溫溫熱熱略帶黏膩的觸感，被一陣冷氣瞬間剝離，燈火通明里，似乎有一番燈火通明時通用的禮節(jié)。
齊藍收起了整晚的溫潤，復又是一副肅肅的模樣。電梯廳四處都是透可鑒光的，Shawn看到自己暈開的眼線和抿落的唇色，寬大的裙擺攏住小腿，身量大約在齊藍耳垂上下，兩人都穿著白鞋，被她看著有些默契。
“?！?。
客房走廊上超長絨的地毯走起來總有種重心不穩(wěn)的感覺，像踩棉花，腳步都不如平地上清脆。她走得有些磕絆，甚至因為一腳抬得不夠高而趔趄了兩步。
“肖小姐你是不穿高跟鞋連路都走不好了？”齊藍抬手扶住她的手肘，“還是晚上偷喝了酒我不知道？”
Shawn就著趔趄，往前輕快地跳躍幾步，又轉(zhuǎn)過身看著齊藍倒退著走了幾步，“不知道，就是突然很開心哪”，她輕撫過還留有溫度的肘間。
“可能是醉小龍蝦吧~齊藍，以后我們多吃幾回”，Shawn停在房間門口，門卡解鎖悶響一聲，她像真的醉了一樣，兩只攀在把手上，只不進去。
齊藍的房間更靠近走廊盡頭。他跟著她停下來，略有疑惑地研判著看了她兩眼，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結論，只要他想，外人很難從他臉上讀出情緒。
Shawn的“醉意”有些僵。房門因為久不擰開，又重新上了鎖。
“早點休息，別熬夜，有什么事明天下樓開個早會?！饼R藍越過她往里走，囑咐道，“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