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經(jīng)逝去。十一月末,天氣雖微涼,卻還沒有達到隆冬那種刺骨的寒意和冰冷。
然而畢竟是深秋了。
葉波心踏出家門,清冷的空氣迎面撲來。一兩片枯葉飄落,在空中打著旋。街道上冷冷清清的,籠罩著一種寧靜的凄涼感。在這種天氣里,需要內(nèi)心的光芒才不至于讓心情也變得暗淡。她不禁想著,盡管她已然開始懷念夏日明媚的陽光,但是如果期待太過旺盛,就會覺得當下愈是難熬。而每一個季節(jié)都是有可愛和厭惡之處的。
比如現(xiàn)在——風涼爽清冽,褪去了酷暑的悶熱。陽光慘淡,反而讓周圍的一切帶有種純凈的美。
她努力感受這種氣息。若是往常,舒心的笑容會漫上嘴角。然而今天,其實不僅僅是今天,她卻無法擺脫內(nèi)心里自責的感覺。她問自己,為什么那個心痛的眼神會反復縈繞在她的腦海里?微微鎮(zhèn)定,有點無奈。是Demon那帶著悲傷的沉默。
那么,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葉波心想著,思緒一片紛亂。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是Tony打來的。
她停頓兩秒,盡量讓聲音聽上去開朗明快:“嗨, Tony。”
“葉波心。” Tony毫無生氣地說。
一陣不詳?shù)念A感頓時劃過她心底。這個聲音平板,生硬,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Tony。
“有空嗎?碰個面?”他問。
“好的?!彼f。
但一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此刻他們面對面坐著,Tony看著她的目光里充滿了嚴厲和指責。他攪動著面前的咖啡,顯得有些煩躁和局促。
這一點也不像他平時的作風。葉波心不安地回想著,記憶中的他從來是不急不緩,面帶笑意,友善而溫和。在他們還不相熟的時候,他就主動舉起酒杯對她表示友好的問候;她還一直記得那一幕:Tony遠遠看見她,笑容加深,向她致意。
葉波心等著。沉默片刻后,Tony終于放下湯匙,一手按在額頭:
“那家伙讓人傷腦筋?!彼拇浇枪闯鲆荒酀?。
“Demon嗎?他、他怎么了?”葉波心感到雙肩一緊,費力地擠出這句話。
“哼,” Tony撇了撇嘴,臉上布滿了義憤的嘲弄。
“葉波心,他愛你,結(jié)果換來了什么?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一副破敗的身體,以及被踐踏的自尊和高傲?!?p> 愛?他知道他在說什么嗎?
Tony望著葉波心一臉驚慌的樣子,繼續(xù)說了下去:
“是啊,我看天下就沒有像他這樣的傻瓜!那天晚上,他等你這么久,他打電話了嗎?沒有!他居然就這么一直等下去。我看到桌上明顯精心準備的雙人晚餐時,他也一句話沒說,什么抱怨都沒有。我問他,是不是你沒來赴約,他就那么笑了笑,點了點頭。”
葉波心感到一陣刺痛。內(nèi)疚、慚愧、感動的情緒突然一齊涌上心頭。
“為什么他不打電話給我?”她的聲音低得像呻吟。
“因為他是如此地固執(zhí)而驕傲。”
Tony嘴一抿,眼眶微紅。他緩緩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她。
一個類似房間的號碼。
葉波心幾乎是立刻就會意了。她哆嗦著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條。
為什么你要勉強自己,撐到倒下呢?
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這個問題一直逗留在她的思潮里,激起一陣陣同情的悲哀。
的士在蜂擁的車流中終于到達了目的地。葉波心跑上樓梯。她拘束不安地站在病房的門外,等待劇烈跳動的心平復下來。
半晌,她鼓足勇氣輕推開門。
她的目光和Demon的在剎那間相遇了。仿佛他是一直盯著房門,所以當她一走進來,就瞬間注意到了她。他的雙眼迷離憔悴,在看見她時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后,冷淡地,避開了眼光。
葉波心這時覺察到房間里還有一個人。
刁詩涵正專注細致地把蘋果皮削成細薄的一長條。突然之間,蘋果摔落在地,她的眼里迅速燃起嫉妒的火焰。
“葉波心,你在這做什么?你怎么還好意思來這?你現(xiàn)在就走,聽到?jīng)]有?”刁詩涵暴躁地厲聲道。手指像利劍一樣,使勁地、冷冷地指向葉波心身后的門。
“出去?!?Demon開口。
“是呀,”她得意地揚了揚眉,“你沒聽到Demon說的嘛,叫你出去,葉波心,你還不快滾!”
“不是她,你,刁詩涵,你出去。”
“Demon,你——”刁詩涵的臉瞬時僵硬了。她轉(zhuǎn)身驚愕地看著他,語氣憤懣不平?!拔也怀鋈?,你還要和這個女人說什么?她把你害得這么慘還不夠嗎?”
她簡直難以置信,尖聲叫道:
“該出去的不是我!是她!”
“很好?!?Demon下顎繃緊,“你要站在這里聽我對她的告白嗎!”
聞言,刁詩涵猛地一轉(zhuǎn)身,怒氣沖沖地走出了房間。臨走時,她怒目瞪了眼葉波心。葉波心從來沒在任何人眼中見到過如此強烈的、恐怖的仇視和恨意。
刁詩涵退了出去,可是門沒有在她身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她悄悄地站在門外。側(cè)耳傾聽。
房間里先是一片沉寂。誰也沒有說話,葉波心的喉嚨里像有沙礫在摩擦,想要說的話都堵在嗓子里。
Demon用目空一切的神情望著她。臉上滿是漠然和冷酷。
突然,他拔掉了插在手上透明的輸液管,掀開床單,費力地站起來。他的身子有些前傾,葉波心緊張地靠近他。Demon狠狠地瞪視了眼她伸出的手。在他心中積郁了好久的感情頃刻間全爆發(fā)了出來。
“我早跟你說過了,不要靠近我?!彼讶^按壓在胸口,“這里已經(jīng)黑暗了。可是,為什么,你靠近了我,卻又把我遺忘了。我對你來說,什么都不是,是吧?只是你偶爾發(fā)的善心。葉波心,你知不知道,如果善心不能始終,就不要在一開始給我這種安慰!
想知道我那天的心情嗎?我在等你,一分一秒,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仍在等你。很可笑吧。我想你是有什么事耽擱了,或許你忘了,但是我想著,在某個瞬間你會突然想起來的,想起我們的約定。哈,事實是,你又忘了我,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地在等你。該死,好討厭這樣等你的我?!彼难劾餄u漸升起一絲薄霧,葉波心感到有淚水同樣涌進她的眼眶。
“哦,是,是我一廂情愿,我不應該抱怨的。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強迫自己不去想你,故意疏遠冷落你,可是看著你落寞的樣子,心痛的卻是我。為什么,你要讓我變成像這樣的傻瓜!”他吼出最后一句后,粗暴地摸了把臉。
“你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是吧?你不會感受不到的,隨便哪個笨蛋都看得出來!你卻假裝不知道,還裝作像個朋友一樣在我面前四處晃。怎么,是施舍嗎?我覺得這既虛偽又卑劣。葉波心,我不可能跟你做朋友的,你想都不要想!現(xiàn)在的關(guān)心是什么意思?是出于我希望的那個原因嗎?哪怕,哪怕就一瞬間,你有對我動過心嗎?”說到這句時,Demon幾乎哽咽。
該死,他這是怎么了,真是瘋了。
Demon掉過頭去,用手背飛快地抹了下眼睛。
他就這么突然情緒崩潰,看著他受傷難過的樣子,葉波心忽然從肚臍到胸口涌上而來一陣心痛。
“怎么不說話,是還是不是。算了,你不用回答了。從你的表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哈哈,”他凄涼地一笑,“葉波心,看來不是你一個人喜歡自作多情。哦,不對,你不是,自作多情的是我。”
葉波心面色刷白。她帶著惶恐、愧疚的情緒低低地說道:“對不起。”
Demon一瞬間睜大了眼睛,怒喝道:
“我不是說過永遠不要對我說抱歉!”
“多么可怕的三個字啊,說的人為了減輕身上的重負,聽到的總是倒霉蛋。”他挖苦地說著,一面從身旁桌上的抽屜里翻出一瓶威士忌。
葉波心再次鼓足勇氣,“不要喝酒了?!?p> 天,她怎么還能輕松地說出這種話!這種關(guān)心更加激怒了他:
“怎么,喝了酒就會憎恨世界是吧。所以對我來說無所謂,”他頓了頓,兩眼發(fā)出犀利冷酷的光,“我的憎恨早就開始了?!?p> 他的語氣慢慢從激動變得冷酷無情:
“順便說一句,那只貓,我已經(jīng)把它交給它的造物主了。”
這句話讓葉波心感到脊背發(fā)涼,她的目光里露出傷心訝異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憐惜貓的命運還是因為Demon眼中的傷痛。
她不了解的是,貓是自己跑掉了,Demon不知不覺已對那只貓傾入了感情,怎么會做傷害她的事?
在那一刻,他只是想說那些毒辣的話讓她傷心,讓她激起同他一樣強烈的感受。而不是只有他像個傻瓜一樣,如此憤恨,如此在乎。
“所以說,我們從塵土來,都會回到塵土去的。哈,真是可笑的世俗的執(zhí)著?!币幻嬲f,他又灌下一口酒。
或許是喝得過急,又或許是情緒波動厲害,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刺痛讓他疼得彎下腰去。
葉波心一驚,不假思索地伸手握住他的胳膊。
但是,就好像那是一塊燒紅的鐵塊似的,Demon猛然甩開她的手,動作粗暴,讓她差點失去重心。
“放手!” Demon低吼,“不要用你強盜的手碰我!”他頹然地靠在病床旁邊的桌子上,雙手背在身后,痙攣地握成拳頭。
“唔,不承認這個罪名嗎?那讓我來告訴你。你奪走了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思想和理智。這還不算是強盜嗎?不過,你放心,我已經(jīng)看清了。你聽好了,在我的生命里不會再有你的位置。從現(xiàn)在起我會停止對你愚蠢的熱情,我已經(jīng)厭倦你了。你聽明白沒有?現(xiàn)在你對我來說就是一根刺,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免得看見我自己的恥辱?!彼詈髱缀跏撬粏〉嘏埃?p> “葉波心,如果可以,真希望我從沒有認識你,希望你永遠地,永遠從我生命中消失!”
仿佛有一道寒風刮過她的身體,全身起了一陣顫栗。葉波心吃力地舉步,慢慢轉(zhuǎn)過身去。
她低垂著雙眼。一個人影站在門外,她沒有抬起頭。沒有看見刁詩涵滿眼恨恨地閃出兇光。
葉波心不懂,但是她知道!
Demon那些傷人的話語,只能表明他是多么在乎她!想到這,一種強烈的妒意像毒素一樣侵入她全身的血液。在往日遭受的種種冷落、屈辱和內(nèi)心沖動的促使下,憤恨達到了高潮。
只要她存在,在他周圍,Demon心中的感情就不會熄滅。
葉波心,刁詩涵看著她的背影說,你是一塊必須鏟除的絆腳石。
這時候,葉波心對即將發(fā)生的危險全然不知,她僵硬、緩慢地穿過長長的醫(yī)院走廊,步入十一月青灰色的黃昏里。
遙望遠處,厚厚的云層堆積著,坍塌在淡紫色的薄暮中,天空里還夾雜著幾縷凌亂涂抹的橘黃色。風刮在臉上,寒氣逼人。她裹緊了衣領(lǐng),嘆了口氣。
又起風了啊,孤單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感到好冷。
葉波心看了看周圍,匆匆擦肩而過的行人,臉上都是一副漠然的麻木的樣子。是不是每個人,她在心里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難言的苦痛?
一面想,她一面走在大街上,感到心灰意冷。
這時,一個出租車司機探出身子,詢問道:
“小姑娘,去哪里?”
她愣愣地呆立一旁,心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想回家。
葉波心像做夢一般地滑進副駕駛座。
她需要冷靜地思考一下,盡管現(xiàn)在腦子里一片空白。因為有太多思緒沖撞在一塊。就如同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話,你無法聽清他們中任何人的話。
司機像是很有默契似的,沒有問目的地。他閑扯著一些輕松的話題,葉波心盡量讓自己附和一兩句。然后,像是想到什么,她掏出手機。
怎么忘了呢?她決不是孤單的。是的,她還有周曉燕,她不大卻明亮的眼睛,總是閃爍著興高采烈的光芒。葉波心情緒稍微振奮起來,她快速撥了號碼,等待對方那頭的鈴聲在某一刻停頓。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眼角余光瞥見一個可怕的跡象。左側(cè)一輛黑色汽車正突兀地向他們直沖而來!葉波心在心里大聲叫道:“當心!”這句話被卡在了喉嚨里,因為太遲了。
在她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半秒內(nèi),從側(cè)面?zhèn)鱽硪魂嚸土业臎_撞。一陣如雷的金屬碰撞的聲音像雪崩,刺疼她的耳朵。
葉波心昏厥了過去。當她睜開眼睛時,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淌。她用手擦了擦,才發(fā)現(xiàn)滿是血跡。
看來這些不是夢。
她悲慘地意識到,此刻發(fā)生的就是鐵一樣的事實。這個事實正驗證著一個凄涼的真理:世事總無常。這一刻,她竟奇怪地想笑,她竟被命運選中,變成脆弱的紙。
在意識尚清醒時,她想到,她還未完成的很多事,未能好好愛的很多人,想著她心中依然充滿熱情,卻要被迫離開這個鮮活的世界。這個艱難卻也未知的世界。
是的,她感到呼吸困難,眼前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虛幻。
她就要走了嗎?不是了無牽掛、隨心所欲地離開,而是被突然拽著拋入永恒的黑暗?
千萬種思緒同時像千軍萬馬一般在腦海中奔騰,使街上的一切聲音顯得那樣遙不可及。遙不可及。耳際響起的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聲,是這般清晰。但是這個聲音也在逐漸沉落下去。
葉波心默默祈禱,但愿她不是不可或缺的人。
一分又一秒。沉靜終于來到了她的身邊。所有的喧囂都停止了。
最后的記憶是一張仿佛定格住的畫面:一只胳膊向她伸來,腕上有一個小小的刺青。
葉波心不再思考。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她閉上了眼,忘記凝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