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格外冷。
那一年,日軍制造盧溝橋事變。
那一年,整個中國的百姓,生活在極度的恐懼、生死離別與顛破流離中。
膠東文登縣一個臨海的漁村里,村中央大路旁有一個只有三間房的小石屋,石屋的屋頂上,幾棵早已枯敗的長草,此時正無力地隨著北風的肆虐不斷地來回擺動著。
屋里的土炕上,鋪著一張破舊不堪的草席,周邊已經(jīng)被抓破了許多,被幾個顏色不一的舊布好歹遮掩著。
屋里的氣氛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來。
冰涼的土炕上斜躺著一個中年男子,臉色青黃,瘦骨嶙峋,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爸,阿媽,你們不要賣我,嗚嗚嗚……不要……我以后不吃飯,給你撿柴火,挖野菜,我什么都能干的~”
一個十歲左右瘦弱的小女孩,赤著滿是凍瘡的雙足,站在冰涼的泥地上,穿著綴滿補丁的單衣,凍得直打哆嗦,拉著一個中年女人的衣袖哀哀地哭著。
那個女人也是面黃肌瘦,她瘦削的臉龐,充滿哀傷的眼睛,年輕時美貌無雙的風采,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貧窮和絕望消磨殆盡了。
她枯瘦的雙臂緊緊地護著女兒,無助地看著炕上的那個中年漢子,嘴唇顫抖著,好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雪花爸爸,你能不能不賣我們的閨女呀?”
炕上的男人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似的,依然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閉著嘴一聲不吭。
跟這可憐的娘倆站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
老太太倒是穿的齊整,她的頭發(fā)梳得流光水滑,腦后盤著一個髻,用一個黑網(wǎng)套著,弄得紋絲不亂的。
見這娘倆哭的傷心,她馬上露出一副笑臉,嘴跟抹了蜜似的:“你看看你這個小嫚兒,咋這么不懂事呢?人家買了你,是讓你去享福的,你在這個家里沒吃沒穿的,你看你瘦的,滿臉就剩一雙大眼了。”
屋里正哭著,忽然,臟污破舊的門簾一掀,從外面闖進兩個孩子,前面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同樣瘦瘦弱弱的,后面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兩個孩子頭頂著剛剛飄落的雪花,凍得滿臉通紅。
男孩兒瞪著一雙憤怒和驚恐的眼睛,沖著那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嚷道:“你滾!我不要你帶我妹妹走!”
男孩子幾步過來,把剛才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兒拉過來,藏在自己的身后。
那個和他一起進來的小女孩兒,更是哭的喘不過氣來,怯怯地過來拉著大一些的女孩兒,眼淚婆娑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阿媽,不要賣我姐姐。”
那個中年婆子一見這小姑娘,嘆息了一聲:“老金家的,你可真會生,這兩個小嫚兒要是擱在好人家,那就是兩朵花兒,長得真俊呀?!?p> 被稱做老金家的女人,悲涼無助的眼神,祈求地看著炕上的男人。
她已經(jīng)被眼前這貧困的生活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氣了。
原本在朝鮮,她和他也算是大戶人家,可是自從日軍侵占了朝鮮半島,燒殺搶奪,引起了有血性的朝族人民的反抗。
她的公公跟一些民族義士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進行反日活動,后來被叛徒出賣。
公公被日軍抓住了,公公的朋友冒著生命危險把她一家人安排到一條漁船上,然后來到中國這個偏僻的小山村里藏了起來。
可能是一路連驚帶嚇又感染了風寒,自此丈夫便得了偏頭痛的毛病,疼起來的時候就滿炕打滾兒。
見他們穿戴不俗,帶著大批的金銀財寶,有人就給出了餿主意,說是抽黑疙瘩可以治療頭痛。
可誰知道,抽了黑疙瘩之后,頭痛的毛病沒治好,卻上癮了。
所有值錢的東西流水似的賣出去,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一家人已經(jīng)有兩天沒吃上一口飯,只能落得賣女兒的地步了。
老太太看著哭成一團的一家人,嘬了嘬牙花子:“嘖嘖,不是賣了你家雪花,是給她找個有吃有喝的地方享福?!?p> “嗯~”炕上的男人皺著眉頭哼了起來。
過了不大一會兒,渾身哆嗦成一團,像是在極力忍耐著巨大的痛苦。
“雪花爸,雪花爸,你怎么了?”瘦弱的女人連忙跪爬到炕上,去看男人。
“大煙癮又犯了唄~”老太太不屑地撇了撇嘴。
“?。 笨簧系哪腥说纳胍髀曇宦暠纫宦暩?,開始在炕上痛苦地蜷縮、扭動。
“給!”老太太看著眼前的一幕,毫不動心,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然后解開,從里面拿出幾張卷了邊的法幣。
自三五年開始,國民政府發(fā)行法幣,原來的袁大頭和白銀不允許流通,人們身上帶的都是這種法幣。
“誰要你的破錢!”半大小子耍起了脾氣,沖上前去一把將炕上的紙幣掃落在地。
“你這孩子~”老太太搖了搖頭。
“給我煙,給我煙~”這時,炕上的男人痛苦地嚎叫著,用頭撞著墻壁。
忽然,一轉眼就看到了炕上有兩張殘留的紙幣,他猛地撲了過來,伸出臟污枯瘦的大手,一把將紙幣抓在手里。
他的面猙獰扭曲,鼻涕橫流,如狼的眼神又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幾張紙幣,他連滾帶爬地下了炕,爬在地上撿起那幾張錢,然后抓在手里就往外跑。
“雪花爸爸,雪花爸爸~”女人追出了院門,可是那佝僂的身軀早已跑的只剩下一個黑影。
女人渾身癱軟,靠在半截的土墻上。
屋里,老太太拉著小女孩:“金雪花,走吧,你爸都已經(jīng)收了錢了?!?p> “不行,我不讓我妹妹走!”男孩子過來就推了老太太一把。
老太太裹著小腳,一時沒注意,被推了一個趔趄,她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了身形,嘴里罵罵咧咧:“小兔羔子,你等著!”
然后,向外面連聲高喊:“小齊,小齊,你快進來!”
院外半截土墻外,蹲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這男子穿著一個黑色的棉襖棉褲,個子高高的,身材略瘦,一張瘦長的臉上,因為小時候出過天花,留下了一臉的麻子。
左眼,也因為出那場大病,視力微弱。
他,叫齊世本,今年二十五歲,家里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
大哥早年跟了村里人去濟南府附近定居,在膠濟鐵路上當了一個工人。
二哥倒是留在本地,可是四處流浪,給人打短工,兄弟二人一年到頭也是很難見上一面。
他,因為家中地無半畝,母親又生病急需用錢,他就去鄰村的地主家當了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