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市的夜晚總是黑得令人懼怕。
那是一種充滿罪惡氣息的黑,幾乎籠罩整座城市,任燈火無數(shù)也難以穿透,渾濁如怪物的巨口,吞沒一切的良善與光明。
敢在夜里出行的,不是愚人、莽夫,就是怪胎和怪物,前兩者如今基本絕跡,而后兩者對高登市民而言其實差別不大。
——它們都是危險的代名詞。
兩年前,陸吾剛穿越之時,就直面了這些“城市之暗”,并險些命喪其中,成為了他很長一段時間里的夢魘。
那時的他非常弱小,恐懼著、掙扎著,不斷地逃避,試圖脫離這座可怕的城市。
但生活在苦難中給予人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更多的苦難,陸吾終究無法離開,甚至為了生存而逐漸深陷,難以自拔。
為了活下去,陸吾終究選擇將自己變成一頭“怪物”。
這也是被深淵侵染者必然的結(jié)局——成為高登市恐怖黑夜的一部分。
……
又是一夜。
黑暗城市的角落,街燈樓火的陰影里。
水泥天臺,陸吾蹲守于邊沿一角,俯視斜下方的三層小樓。
小樓樣式古舊,外墻破損得像是久無人居,門口一棵甘蘭樹被雜草吞噬,幾近枯死,干裂的枝杈顫顫巍巍地指向二層的一扇破窗。
樓里一片漆黑,顯得孤寂又陰森,與周圍樓房的生氣格格不入,但卻又非常適合本地黑夜的陰暗氣氛,這大概就是小樓傳出鬧鬼流言的原因之一。
陸吾盯著那扇破窗,再次回憶起流言的內(nèi)容:
紫甘蘭街27號小樓3年前發(fā)生過一起慘案,原本家庭美滿的格蘭杰一家五口全部被吊死在大廳之中,兇手至今未被找到,他們的冤魂不愿離去,仍舊在小樓里徘徊。
——這是3年前的版本。
最新的傳言是:死去的格蘭杰一家正在舉行儀式,試圖招來兇手的靈魂,于是27號小樓每到半夜都有奇異的聲響,偶爾還有幽光閃爍。
從血杯酒館內(nèi)得來的情報則更精確一些:那聲響像鋸木頭的聲音,而幽光是藍色的。
鋸木頭會發(fā)光?
那要么是木頭有問題,要么是鋸木頭的家伙有問題,兩種都很危險,普通市民遇了只會盡量遠(yuǎn)離,根本不會去深究。
但話說回來,這座城市好像哪里都有問題,不是怪物潛藏,就是怪胎作案,若是用前世主機游戲的界面看,估計滿城市都是代表特殊地點、事件的問號。
所以能在這里生存下來的人,多半都有點東西。
總之,這條情報確實勾起了陸吾的興趣,讓他決定過來看看——反正都是狩獵,在哪都一樣,如果對象合適,今夜就能“飽餐”一頓了。
“咚!咚!咚……”
遠(yuǎn)方的鐘樓咚咚作響,傳奇的芬里爾黑鐘隨機械晃動起笨重的身軀,為城市帶來舊世紀(jì)的報時聲。
晚十二點整。
“咔……咔嚓……咔嚓……”
鋸東西的聲音準(zhǔn)時在小樓中響起,一點點幽藍的螢火出現(xiàn),忽閃忽閃,如黑貓的異瞳,破舊小樓在瞬息間就化作了鬼怪的巢穴。
“異響和幽光,剛好半夜,倒是挺準(zhǔn)時的?!?p> 陸吾的眸光閃了閃,習(xí)慣性地把相關(guān)信息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盡管他已經(jīng)在先前的等待中重復(fù)了多次,但這一次依舊想得很仔細(xì)。
狩獵準(zhǔn)備總是磨人的,因為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形成完備的方案,也許別的“怪物”不會想這么多,但陸吾選擇謹(jǐn)慎。
——這也是必須的,畢竟在高登市,你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遇到什么,謹(jǐn)慎是非常重要的生存之道,而這早已伴隨兩年的記憶,深深烙在了陸吾心底。
從“怪異準(zhǔn)時出現(xiàn)”這個點出發(fā),陸吾慢慢盤算,將經(jīng)驗中的各種相關(guān)提取在一起,最終又在先前想到的十幾種可能中添加了兩三種,并都給出了應(yīng)對方式,這才滿意停止。
方案定好,就該正式開始狩獵了。
老頭子說過:計劃要盡量貫徹,思路要保持清晰,動作要果斷有力。
陸吾站起身,目光緊盯著小樓,隨手抖開黑色的及膝風(fēng)衣,猛地跨前一步,竟是直接躍入了無邊夜色!
那動作果斷無比,與先前不斷盤算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
黑色身影急墜,長袖風(fēng)衣的后擺在某一刻張成扇面,倏然接住了風(fēng)浪,帶著陸吾輕巧滑翔,如一只黑色大鳥,直落向小樓門口的甘蘭樹。
就在這時,一陣街風(fēng)襲來,甘蘭樹枝搖晃,最長的那一枝不停顫動,似是即將斷裂。
陸吾絲毫不慌,風(fēng)衣一甩,人在半空突然停滯,由極動轉(zhuǎn)為極靜,然后翩翩然落下,正踩在那根枝杈上。
明明是上百斤的重量,看著卻輕若禽鳥,甘蘭樹枝僅下墜幾分便止住,黑色皮靴更是如鳥爪般牢牢穩(wěn)在枝杈上。
但那看不見的顫動終究是從枝杈上傳導(dǎo)出去,甘蘭樹上唯余的幾片枯葉脫落,帶走了它最后的生氣,飄向下方的雜草叢,因為光線的原因,其中一片似乎顯得偏紅了些。
陸吾沒去管甘蘭的結(jié)局,幾步疾行,身影沖著二層的破窗一躍,輕松地鉆了進去,人在地上一滾,便無聲進到了小樓內(nèi)部。
木墻,破紅地毯,幾個空畫框,這里是二層的走廊,“咔嚓咔嚓”的鋸物聲從樓下傳來。
陸吾抬頭,只見點點幽藍光點在破爛的走廊上飄動,顯得陰森詭異。
他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光點的中心竟是一只死去的藍色蠕蟲,只有米粒大小,身軀透明如同蟲蛻,向外散發(fā)著幽光。
“靈光蟲,常見蛻變期換靈產(chǎn)物,符合可能五種?!?p> “幽藍色法力,屬幽魂系或者外來系別,符合可能四種。”
“結(jié)合來看,每天半夜鋸東西,是蛻變儀式?”
一條條分析結(jié)果從心底閃過,陸吾慢慢踱步向前,行止輕松地避開幽藍光點,向著樓下一層鋸物聲響發(fā)出處行去。
“咔嚓……咔嚓……咔嚓……”
鋸物聲穩(wěn)定且富有規(guī)律,似乎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小樓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陸吾繞過光點,無聲走到樓梯旁,一步一步地悄悄下至上下轉(zhuǎn)折處。
他沒有馬上走出,而是謹(jǐn)慎地駐足原地,默默又聽了一陣,確認(rèn)過了許久都沒什么變化,才緩慢地探出頭去。
他很小心,只探出一點,露出半只左眼去看……
竟正對上一雙血紅的兇殘目光?。?!
氣氛凝固。
“咔嚓……咔嚓……咔嚓……”
鋸物聲不停,而且聽著確實像是在鋸木頭。
陸吾身體定在原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唯有一雙血目最為清晰。
這時,他感覺自己的雙腿有點癢,于是視線稍稍往下,用眼角去瞄……
“嘶!”
陸吾心臟突然跳空一拍,只見發(fā)癢的地方,竟有一道沾滿血污的鋸子,正在來回鋸著自己的雙腿!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鋸?fù)嚷暦€(wěn)定且富有規(guī)律,鋸開了皮肉,鋸開了白骨,沿小腿一路向上,飛快鋸向其他部位。
陸吾只覺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被不斷鋸下骨肉條塊,落在地上。
“咔嚓!”
最后一下,鋸子從腦門上撩過,一團腦漿凝成灰色小塊滾落在地,陸吾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他死了。
……
“呼!”
雜草叢中一片葉子燃起,照亮了小院里的甘蘭樹。
那火焰顏色古怪,竟是血紅的,如一團燃燒的血塊。
血焰燃得飛快,向上騰起,一道人影從中躍出,正是穿黑色長袖風(fēng)衣、安然無恙的陸吾。
他竟又活了過來,仿佛死在樓里的只是一個替身。
“呵呵呵,原來是個陷阱,幻境的水準(zhǔn)不高,還真是蛻變期……嗯,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哈哈。”
明明剛剛被分尸,才活過來的陸吾卻明顯松了口氣,甚至情緒變得高漲,嘴角漸漸咧開,瞳孔中閃過有些癲狂的猩紅。
他盯向似乎毫無變化的陰森小樓,隨手一揮,血色火焰便有了靈智般在他周身繚繞,翻卷聚合成了一只血紅色的烏鴉,不停扇動翅膀,帶起點點火星。
火焰環(huán)繞中的陸吾氣勢完全改變,肆意地向外散發(fā)著食物鏈上位者的氣息。
他緩緩閉上眼睛,似在感應(yīng)什么,那血焰聚成的烏鴉就像獲得了指令一般,猛然飛起,直沖小樓正門,在觸門的瞬間如無物般穿了過去。
“轟?。?!”
轟鳴聲響徹夜幕,一層大廳突然炸裂,血色火焰從門與窗戶中爆開,一下吞沒了整棟小樓。
但這如同炎魔的火焰只維持了一瞬,就迅速收縮回了大廳,如漩渦般圍住中央,將一個半球形的幽藍色屏障顯露出來。
屏障之下,一個皮膚蒼白的大漢半跪于地,一雙無瞳的血目正猙獰地盯向破開的門口。
他有兩米多高,即使半跪著也比普通人高,身上披著幾條臟兮兮的亞麻布,渾身肌肉如巖塊般向外突出,夸張得不似人形,但只讓人覺著惡心恐懼,絲毫沒有健美的感覺。
更令人恐怖的是,他手里還握著一柄沾滿血污的長條鋸齒,上面似乎纏繞著濃濃的一層煞氣,讓人發(fā)慌眩暈,好像隨時會被其剁成碎塊。
若是常人對上這肌肉怪漢,估計第一眼就會陷入可怕的幻境無法自拔,然后被輕易殺死。
可現(xiàn)在,他卻在陸吾制造的血焰中苦苦支撐。
“嗒,嗒,嗒?!?p> 皮靴一下下敲擊地面,陸吾緩緩步入大廳,火焰在他腳邊分流,如同迎接自己的君王。
他就這樣走到離屏障幾步遠(yuǎn)的位置,興奮地迎上肌肉怪漢的血色目光,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開口道:“陷阱不錯,是針對我的吧?針對我的吧?對吧?”
“血鴉!”
充滿憎恨、惡毒感的沙啞聲從怪漢口中發(fā)出,如同金屬刮擦的刺耳聲,讓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陸吾卻非常淡定,他早已習(xí)慣了,高登市的怪物們聲線基本只有兩種:妖魅蠱惑的呻吟,或者刺耳難聽的吼叫。
與之相比,他溫和的嗓音簡直就是天籟。
不過這種提神醒腦的吼聲,確實讓陸吾稍稍冷靜了一點,控制住了不斷上揚的嘴角,但話語仍然很隨意。
“我們有仇?”
陸吾仔細(xì)又打量了怪漢幾眼,疑惑道:“我明明每次都很認(rèn)真殺干凈的,居然還有遺漏嗎?”
怪漢惡狠狠地瞪著他,鋸齒上的煞氣騰騰欲起。
“話說回來,你用蛻變產(chǎn)生的靈光蟲輔助幻境,擴大影響范圍,這個想法確實不錯?!?p> 陸吾肯定地點點頭,竟是在夸獎怪漢的手法,而且看表情,他是認(rèn)真的。
“再配合你手上的奇物,我差一點就被你殺了,在蛻變期怪物里,你的實力已經(jīng)算是很強了?!?p> 這樣的贊賞話語,落在怪漢耳中,既刺耳,又嘲諷,讓他忍不住再次吼道:“血鴉!你以為你已經(jīng)贏了嗎?!”
“是啊。”
陸吾點頭。
也就是同時,怪漢手中鋸齒上的煞氣猛然騰起,引動幽藍色屏障向外爆開,竟一改先前岌岌可危的狀態(tài),一下掀開了火焰漩渦。
怪漢從其中沖出,速度快得驚人,手里鋸齒揮舞出黑色殘影,向陸吾席卷而去。
陸吾睜大了眼睛,再次咧開了嘴,腳下不斷后撤,試圖躲開,可就在這時,大廳正中的天花板竟“嘭”的一聲裂開,一道幽藍光流沖出,如流星般攔向陸吾后方。
那藍光滾動,帶著一股陰寒力量,封住了周圍空氣,讓陸吾頓在原地。
他立刻揮手,嘗試撩動火焰護衛(wèi)自身。
“唰!唰!唰!”
勉強聚集的火焰沒能攔下鋸齒哪怕一秒,黑色殘影仿佛破開了空氣,一下就將陸吾削成幾塊。
那流星似的光流繞了一圈,散了開來,居然是之前的那些靈光蟲,一個個死而復(fù)生般,在光芒中抖動著足器。
血肉骨塊頓時灑了一地,“篤篤”作響,怪漢握著鋸齒,立在血泊之中,享受地呼吸著帶著腥熱的氣息。
一只只靈光蟲聚集向他的蒼白身軀,如還巢一般,就要讓這場狩獵落幕。
然而下一刻。
“噗嗤!”
一只帶著火焰的血紅爪子從怪漢胸口探出,破開了他巖石般的皮肉,灑出大量幽藍近黑的液體,直落在地面。
“嗬……”
怪漢睜大了眼,滿臉不可置信。
那爪子緩緩收縮,一道血焰凝成的人影抓著一顆黑色石頭,從怪漢的背后掏出。
“所以說,時刻都不能大意啊。”
血色人影身上的火焰一卷,匯聚成一只盤旋的火烏鴉,露出其下的真身——黑色皮靴,猩紅眼眸,黑色長袖風(fēng)衣,正是陸吾!
“你可以控制靈光蟲,造成處于蛻變期的假象……嗯,倒也不出所料。”
怪漢的身軀“吧嗒”倒在地上,沾滿了黑紅混雜的液體,沒了聲息,無法回答。
陸吾也不在意,他甩了甩手,將黑色石塊上的液體抖落,仔細(xì)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超凡位階的幽魂核心,不錯不錯。”
與此同時,眼眶中的猩紅肉眼可見地消退,逐漸回復(fù)了最初冷靜的氣質(zhì)。
接著他隨手一拋,黑色石頭就落入了火焰烏鴉的口中,它靈動地咀嚼幾下,那石頭就化作一縷青煙,無聲融入了火焰。
火焰烏鴉滿足地抖動翅膀,抖出點點火星,簡直與活物一般無二,充滿了生氣。
今晚顯然又是一次豐收。
陸吾等它吃完,才收回目光,打量起大廳周圍。
這里過去顯然是保留著上個時代風(fēng)格裝修的古典別墅,只可惜在3年前的慘案后荒廢,今夜又被自己的法術(shù)爆了一記,如今到處都燒得黑糊糊的。
沒什么可看的了,陸吾輕松轉(zhuǎn)身,走向空蕩蕩的大門處,朝小院子一步邁出……
“嗯?”
陸吾身子一頓,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出現(xiàn)在院子里,而是站在了一個房間中央。
低頭一看,本應(yīng)還未跨出的右腿也踩在木地板上,并沒有想象中截斷后半邊身體的幻影水幕。
他似乎就那樣一步穿透了空間,整個人的位置轉(zhuǎn)換了過來。
“幻境?真正的陷阱?”
陸吾皺起了眉,迅速讓心神冷靜,眼眸一下子深邃,完全壓下了狩獵的狂熱,重新變成平常的謹(jǐn)慎思考狀態(tài)。
他四下打量,發(fā)現(xiàn)這是個書房,內(nèi)部裝飾與先前小樓內(nèi)的風(fēng)格一致,而且看著很新,顯然經(jīng)常保養(yǎng)。
兩邊靠墻的書柜里擺滿書籍,窗前的紅木桌上攤開了一本書,旁邊放著杯散發(fā)熱氣的咖啡,充滿了生活味。
難道……?
一種可能浮上心頭,陸吾轉(zhuǎn)身走向房門位置,擰開把手。
沒有任何阻攔,門口的走廊出現(xiàn)在陸吾眼前:锃亮的木墻,深紅古典地毯,裱好漂亮油畫的畫框,對面窗外夜色里,一樹紫甘蘭開得正好。
“嘖……這倒是真的出乎預(yù)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