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判斷是自殺,現(xiàn)場的警察給丁一鶴回了個電話,具體情況等法醫(yī)來鑒定。
丁一鶴又看了看現(xiàn)場的照片,放大了那張臉,神情安詳,雙目合攏,他從心里嘆息一聲,大好年華,女朋友談好了,倆人還買了房,接下來就差結(jié)婚生子過個安定的小日子,這個坎怎么就沒過去呢?
檢查一下隨身物品,電腦手機封存起來,回來要看看里面的資料。新警察在那邊答應了一聲就掛了。
他覺得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接著通知家屬,該辦后事辦后事,他們又接到一樁報警,是女中學生負氣離家出走的,這也是可大可小的事,大的像這樣自己想不開輕生了,或者被人謀害性侵,小的估計也就是跑火車站去個旅游景點散心,再不就出門去會網(wǎng)友,鐵路那邊準把她給攔下來。
這世界深廣如海,人不過是條孤零零的小船,誰知道什么時候一個波浪就把小船給打翻了。丁一鶴抽屜里有顆佛珠,是他爸爸留下來的,他爸爸是退伍軍人,大廠保衛(wèi)科科長,離婚后一直獨居,丁一鶴跟著媽媽姥姥長大,和爸爸的關(guān)系不咸不淡。但是等到爸爸生病了,他去陪護,才聽爸爸說了些心里話,然而,多年隔閡讓這些話顯得生硬冷僻,他只能存在心里,讓時間慢慢融化。
父親去世后,丁一鶴和女朋友分了手,一個人常年在單位里值班,別人都說他是工作狂,只有他自己知道,對眼前的一切有些厭倦,每樣東西,每件事都被涂上了不能言說的灰暗,那灰暗還會滴下來,一點點都落在他身上,他整個人也是灰的,倦的,但在別人眼中,這是男人成熟的標志,沉穩(wěn)了,可堪大用。
副所長不止一次說等他退休了,這位置就是你小丁的。
丁一鶴唯唯諾諾,不敢答應也不敢不回應。他藏起了很多事,尤其是自己的感受,他沒告訴任何人其實他害怕面對受害者家屬,有呼天搶地的,有直接昏倒的,還有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只有眼淚嘩嘩直流的,那種體面人竭力壓制的悲傷尤為可怕,他寧可不穿防彈背心去抓捕兇犯,也不想去面對核爆一樣的悲傷。
但沒有人知道,所有人都信賴他,認為難辦的事應該找小丁,準給你踏踏實實辦好。小丁熬成了丁哥,丁哥再熬成丁所長,這也就是一眼看得到頭的一輩子。
活完這樣的一輩子,就算是成功么?他冷笑了一聲。
韓曉云接到丁一鶴的電話時,卻出乎意料地冷靜:
發(fā)現(xiàn)他了?嗯,在什么地方,我去。
丁一鶴得承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自己吃了一驚,甚至讓他懷疑這死者家屬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第二次電話里,韓曉云的聲音甚至更冷漠了:
怎么了,我正收拾東西,一會兒就走。后事?我自己能辦,我家做殯儀服務的,我當然懂。
丁一鶴很少遇到不知道該說什么的場面,但這下他真的卡住了。
沒別的事了吧,那我掛了,哦謝謝您了丁警官。
王雨詩在東京正興高采烈地操辦喜事,這個大單可是她費盡心力搞定的,一定要做成高端婚禮的樣板,以后也好再跟別人客戶說。
她萬萬想不到自己微信上收到這樣的消息:高家杰自殺了,我得給他處理其余的事,請假三天,麻煩你了。
她火速要跟韓曉云電話,韓曉云都掐了,不接。王雨詩想起幾次見了高家杰都是笑瞇瞇一張臉,再老實不過的樣子,一時悲從中來?;榧喌陠T卻誤會了,趕著遞給她一張紙巾:太美了對不對?人生的重大時刻穿上這樣的婚紗,才是最光彩照人,讓人難忘的。王雨詩抽泣著答應了一聲是的。她本來準備給韓曉云挑一頂頭紗做驚喜禮物,可是眼看著好友竟然用不上了,這算什么。
韓曉云小時候玩過一二三木頭人,這游戲的技能,在她成年后多次發(fā)揮作用,老板罵你的時候,客戶刁難你的時候,遇到什么事別人覺得年輕姑娘好欺負,撒潑使賴的時候,她都能一秒讓自己變成木頭人。聽不見,看不見,我該干嗎還干嗎,木頭人看著是一動不動,卻也硬邦邦地,讓人拿她沒辦法。
她只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那套黑衣服還是上次清明節(jié)回家時穿的,這次穿腰圍略大,沒想到幾天功夫瘦了下來。韓曉云穿好了衣服拿好包,檢查了里面的證件,銀行卡,又從支付寶轉(zhuǎn)帳了一萬塊過去。不管紅白事,辦事就得買東西,就要用錢,沒錢寸步難行。
她打開衣櫥,高家杰還不如她,她總得置辦幾件正裝出席場合,程序員天天格子襯衫牛仔褲,冷了穿件登山衣,要再騎上電單車,就是個送外賣的。高家杰還算是男生里比較講究的,他穿西褲,皮鞋,襯衫還是襯衫,偶爾單位有要求,系上領(lǐng)帶也是中規(guī)中矩的白領(lǐng)模樣。
有兩件白襯衫是韓曉云新給她買的,西褲一色都是黑的,還有一雙皮鞋沒怎么穿,比較貴,他舍不得。韓曉云把衣物和鞋都裝進一個手提袋里,又拿了一條毛巾放進去,想了想又放了一條。再想一想,要給他擦擦身體,他那么高,不知道夠不夠用,她胡亂抽了幾條毛巾,把最后一條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你不要我了嗎,你再也不對我說話了嗎,世界上的人還有那么多,可為什么,每一個都不是你呢?世界上的人,每天都要走掉那么多,為什么你也要走,留下我一個人。
然而她沒有時間哭太久,她背好包提著東西出了門,對門又是開著門作業(yè),工人一看見她趕緊關(guān)了門,夾雜著幾句閑話:對門的兇女人吼你,快點關(guān)上,等她走了再開么。
她穿越那些灰塵就像從火線上穿過一樣,空氣中無形的子彈嗖嗖地飛過去,一顆顆都打中她,在她身體上擊出大小不一的洞。
高家杰的遺體在河岸附近的一個太平間里停放,她先問了收費標準,然后交錢,要求多保留幾天,等著他的父母來一起商議。辦事的人極少見到家屬如此冷靜的,嚇得有點說不出話。韓曉云倒是解釋了一句:我家也是做殯儀服務的。
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出身,這樣的行業(yè)跟自己長大的小城一樣,不值一提,提起來徒然令人尷尬。四線小城生活的人,都是一模一樣的面目模糊,經(jīng)不起細看。至于那個殯儀服務的生意,原本還是遠方姑婆淑貞的,因她自己無兒無女,韓家逢年過節(jié)都跟她走動,寒暑假韓曉云也常去陪她住,幫著疊冥紙元寶。淑貞姑婆待她甚好,大學還給她出了第一學年的學費。
等到淑貞姑婆去世,大家想不到她竟提前公證了遺囑,交到社區(qū),把一間鋪面房和這份生意,都留給了侄孫女韓曉云。韓曉云不禁想起她平素說過的話:
你有弟弟,家里什么都是他的,姑婆這點東西,將來就給你,你一個女孩子啊,生活可不容易哪。
她伏地大哭,披麻戴孝,抱著姑婆的靈位,平生第一次操辦了一場喪事,又是株事人,又是孝女,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從小姑婆有意無意教她的規(guī)矩,也都派上了用場。
姑婆,你教我的時候,是不是想到了是我要送走你呀?可是你想沒想到,我現(xiàn)在,又要去送走他……我知道了,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