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曉云問他:吃飯了沒?咱倆吃米粉去?
不去了,我今天沒胃口,早晨我拉一個出車禍的,今天的飯都省了。那家是農(nóng)村人,拆遷戶,好家伙一下把咱鋪子里的紙錢都買空了。
我剛聽店長說了,還要撒紙錢,那都是老老年兒的事兒了,現(xiàn)在誰還干這個。韓曉云打量著他,吳大北被她一看有點不自在:怎么了,不認識了還?
沒怎么。韓曉云想說看到你我心里很踏實,但覺得這話說了有點曖昧,她就沒說。
你回來了就好,我踏實了。吳大北說著把車門打開,讓她上去:走吧,米粉么,我不吃,你吃,我看著。
酸筍米粉吃了多少有點氣味兒,但韓曉云在吳大北面前從來沒顧忌過這些,吳大北坐在她旁邊刷手機,眼角余光掃著她,嘟嘟囔囔抓了張餐巾紙把她胳膊旁邊一點殘湯擦了:臟死了,你也不看著點。
這幾天除了車禍還有別的活兒么?
有啊,這不天熱了,倆熊孩子在水庫玩水,唉他倆倒是沒事,一個路過的老哥下去救人沒上來。有一家就披麻戴孝全家人都來感謝,還塞錢,另一家可好,裝死躲得遠遠的,不承認有這事。人家老哥家也是通情達理的,不要錢,說就找到那家讓他們一起寫個證明,他們?nèi)ド暾堃娏x勇為,將來好讓孩子知道爸爸是怎么走的,哎喲那孫子王八蛋的人家……對不起,實在受不了想罵他們,非說他們家孩子就沒去過水庫,太不要臉了。老哥退伍軍人,他家人沒辦法還找了部隊,總之一通折騰唄。人哪都是要個說法,救人是英雄,一條命都搭上了還受這些窩囊氣。
還有別的么?韓曉云吃得鼻尖冒汗,擦了擦。吳大北看她嘴角上還有,想動手給她抹掉又忍住了。
還有一個獨居老太太,巧了,也姓吳。周圍人都說她吃齋念佛一輩子行善,兩個孩子都在國外,退休金不少,在屋里也不知怎么就過去了。三天了鄰居沒看見她,報警砸門,正好所里也有人認識我,就電話讓我過去了。我一看一個姓,屋子收拾得還特別干凈,一看就也是不麻煩別人的人,對脾氣,我心里叫了一聲奶奶,就當親人來送終吧。吳奶奶面相安詳,不嚇人,就是最體貼人的那種走法。但我一搬動她可真嚇著了,老奶奶在枕頭下面留了一個信封,上面端端正正寫著:謝謝您幫我辦理后事,這是酬金。里面有一千塊錢。你看這樣的人,她是什么都準備好了,什么都想到了,走都走了,還不讓別人白給她出力,我跟片警我們倆感慨半天。那一千塊我收了,交了雜費,我自己從店里買了花圈和紙錢給她供上了。人啊……
吳大北說著,忽然笑了:也提醒了我,我第二天大清早就去醫(yī)院做了體檢,連什么胃鏡,腸鏡我都來一輪,我也是一個人住,以后我枕頭底下也得備個信封……
別胡說。韓曉云吃完了把碗推開,她覺得心里有點堵。
吳大北正色說:這是很正經(jīng)的事,怎么叫胡說,你也應該去做做檢查,真的,流程我熟了,你要去我?guī)闳ァ?p> 大北,其實我一直也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像你……父母都不在了,你……
所以我更得好好地活!爹媽生我一回,不是要看著我死蛇爛鱔蹲在家了啥也不干的,以前,我爸爸心梗,忽然就走了,我大學也沒念完,就去開餐館,瞎折騰,其實我是逃避,我不想面對沒有爸爸的事實,但就是因為這樣,我忽視了我媽,我忘了我媽也需要我……她檢查出病的時候都晚期了,我一天到晚不著家,沒有好好待她,可是她臨走,說不出話,那眼睛里就是放心不下我……現(xiàn)在這份工作,有些人看不起,但我不怕誰看不起我,我是爹媽的獨生子,有他們看得起我,現(xiàn)在天天看著我,我沒有做不好的事,每天陪著這些人,走完最后一里路,也是正經(jīng)營生,相信他們也會對我放心的。你哭什么,我都沒哭你哭什么,沒勁,早知道不跟你說了。
吳大北開著車,帶著韓曉云去紙品廠拉貨,一路他哼著歌,韓曉云知道那首歌,老掉牙的離家五百里,講的是一文不名之人,沒臉回家。她以前也有此感受,雖然知道自己并非什么突出人才,也沒有升官發(fā)財?shù)拿?,可是每次回家,她都覺得沉重,覺得莫名其妙地愧疚。眼下,家里一大堆糟心事,但韓曉云反而能偷偷透幾口氣過來,因為大家注意力在馬思晴和馬小步身上,沒有人再針對她。
馬小步一連幾天沒看見媽,愁苦得小臉都皺成了茄子,不斷地問這個問那個,說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他了。爺爺趕緊把他摟?。籂敔斠惆?,走我?guī)愠凶』疖嚒D棠唐剿刈顡搁T,現(xiàn)在也意外地大方:坐!這一百塊錢你帶上,再去吃個炸雞。
小孩子好打發(fā),大人可沒那么容易糊弄,啞巴媽媽知道女兒得病的消息,一下就暈倒了,還是店長幫著把她送到醫(yī)院去吊水,馬伯伯那邊沒有人送飯,韓媽媽只好動手做了好些飯食,給親家公和親家母送去。馬伯伯錘床大慟:咋不讓我死了,病咋不得在我身上,小晴啊太苦命了……
幸好啞巴媽媽娘家還有親人,過來了好幾個,留下一位手腳麻利的嫂子幫忙料理家事,啞巴媽媽是要強的人,強撐起爬起來,沒用人家伺候幾天就自己忙里忙外了,等人家走還在包里偷偷放了兩千塊錢。她不想虧欠任何人,親戚也不行。可是女兒怎么辦呢,她對著視頻那邊的女婿,除了哭和合十拜托也沒有別的了。她又覺得虧了女婿,吃了親家做的飯覺得對不起親家,她半夜里睡不著,就從店里拿了好多金紙過來,一張張地疊元寶。
每天送到鋪子里的那一大口袋元寶,就是她說不出來的難過,她是勤快人不想時間白白過了,可眼看著女兒受苦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馬小步這幾日把天下太平練得不錯了,還特特地捧著給姥姥看,姥姥雖然不會說話但是滿臉笑容給他樹大拇指也是他習慣的,可是姥姥看了竟然哭了,嚇得馬小步抱著她大腿問:
姥姥,你怎么啦?他雖小,也懂了一點比比劃劃,姥姥蹲下去握住他的小手,只是搖頭。
我寫得不好嗎?馬小步心說不可能,連我媽都夸我寫得好。
姥姥帶著淚水,給他比了大拇指,連點幾下。
那你還哭什么啊,我知道了,你也想我媽媽了,對嗎?馬小步隨便一句話,說中了姥姥的心事,她心里正在想馬思晴小時候,也是這樣,寫好了一張大字,會蹦蹦跳跳過去給她看,她雖然不懂,總是要拼命夸女兒真棒。
眼前是活潑可愛的外孫子,可是那個扎著小辮的女兒卻也那樣清晰,似乎就跟馬小步肩并肩站著,一起捧著大字,用期盼興奮的眼神看著她,盼她夸獎。
中間的那些歲月似乎沒有存在過,卻又明明白白地在身上碾壓了過去,她除了一個又一個疊元寶,洗干凈碗盛飯,做了飯送飯,回家打掃衛(wèi)生,還能做些什么,如此忙忙碌碌,窗外便是天黑,這一個又一個的天黑,就催著她老了。
最近事情忽然變得很多,
但也只能一點點地做起來。
BJ酷暑,有時一清早寫完,
還會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汗,
如果不是天真的熱,
那就是寫字也真的是體力活。
希望我能寫下去,
不管是不是很難,
不管是否有結果,
不管結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