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茂死后那幾日,田盛以淚洗面,神思恍惚,卻又總覺得哥哥仿佛并未走遠。
夜晚,月亮高高地掛在窗外那顆泡桐樹上。散發(fā)著柔和的銀光。
小時候,泡桐樹一開花,哥哥就會陪著她在樹下?lián)炫萃┗ā?p> 樹下的撿完了,她還想要,哥哥就會二話不說,噌噌噌地爬到樹上為她摘花。
她總在樹下,仰著頭,伸著手,看著哥哥,以防他摔下來,如果他摔下來,她就用雙手接住他,她害怕他摔壞了。
如果他摔壞了,就沒有人保護她了,爸爸癱了,哥哥就是他們家唯一的男人,男人就要保護好我們女人,她這樣覺得,并老成地認為自己是女人。
哥哥田茂已經(jīng)走了好些天了,田盛還是很不不習慣。常常在夜深人靜地起來坐到窗下發(fā)呆。
都說人是有魂魄的,人走了,如果還有未完成的事情,魂魄就會留在原來的地方,待事情完成了才會離去,這叫回魂。哥哥他還沒送我送大學(xué),還沒享到我的福,還沒看著春兒長大……
他在咱們家的事還沒完。
她想著,半夜三更,應(yīng)該是哥哥魂魄出現(xiàn)的好時機。
故而,幾乎天半夜都會起來坐在窗下,瞧著外面的漆黑的夜幕,期待看見哥哥的魂魄。
她知道,這或許是徒勞的。
可她不愿意承認哥哥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離開了她。
至少,在他跳上摩托車之前應(yīng)該給他好好地交代上幾句吧。
可是,啥也沒有,啥也沒有。
媽媽黃丫悲痛欲絕,整日念叨著田茂。
“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我們家連半個男人都沒有了,呵呵呵,哈哈哈?!彼行┗秀?。
“田家絕后了,絕后了,也好,也好,免得到田家受罪?!彼殖猿缘匦Φ?。
“媽——”田盛想安慰她,走了過去。
“嗯,什么事呢?”黃丫扭臉看著田盛,眼神里全是漠然。
田盛本想說,你不要再傷心了,人死不能復(fù)生,這個家還有我呢,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
可是,一看到黃丫的表情,硬是把話給吞了回去。
人家說知女莫若母,同樣的,知母也莫若女,她太了解黃丫了。
田茂放棄了自己的前程,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了自己,這已經(jīng)讓黃丫覺得對不起田茂,傳統(tǒng)的男女思想作祟,黃丫對田盛多少是有一點怨言的。
或者說是對自己本身身為一個弱勢的婦女的哀恨。
只是這份怨和哀一直都藏在內(nèi)心最深處,可能連黃丫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這次田茂的貿(mào)然離世,將封存在心底的那些怨和哀牽引出來,大家都可能覺察不到。
現(xiàn)在,田茂死了,黃丫徹底崩潰了,她深深地自責,她也怪田盛,她覺得都是她害的,她害的她的哥哥失了前程,更丟了性命。
和黃丫一道,田盛也陷入了對自己自責的無限泥淖里。
她并沒有覺得黃丫對自己哀,對自己的恨有什么不妥,她覺得黃丫該哀恨自己。不僅黃丫該哀恨自己,天下所有人都應(yīng)該哀恨自己。
“媽,對不起?!彼еS丫哭了起來。
“閨女呀,不怨你,不怨你,我怨我自己,我怨我自己,真的,怨我自己。沒那個命,沒有兒子養(yǎng)老送終?!秉S丫咿咿呀呀地干哭著,嗓子已經(jīng)啞了,只能聽到蚊子般沙啞的聲音。
以前的日子再苦,滴幾滴淚之后就會將苦痛捻息,掩埋,然后很快振作起來,可是這次,就算十萬滴、百萬滴、千萬滴淚,都無法淹沒撕心裂肺的痛和難以下咽的苦。
以淚洗面成了田家的日常景象,連剛早產(chǎn)完孩子的田茂媳婦也不例外。
只有那剛出生的小嬰兒春兒蠕動著小鼻子睡得呼呼的,異常香甜。
他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剛來這世上就沒有了爸爸的悲傷,又或者是早出生幾天或者幾個時辰就能看到自己爸爸一眼的遺憾。
那一天晚上,異常悶熱,田盛又坐在了窗前,等待。
月光透過窗棱照進屋子里,斑駁地照在地上,樹影婆娑。
忽然,地上有一塊巨大的陰影,像是人的影子,她驚喜地抬起了頭,看見了哥哥田茂。
“哥哥,哥哥,我終于等到你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看我們的,嗚嗚?!?p> 她喜極而泣,伸手就要夠田茂,可是怎么也碰不到,。
明明就在眼前,卻感覺相隔十萬八千里,總是差那么一點就夠到了。
“妹妹,你不用費勁了,不行的。”田茂看著著急的田盛,無力的搖著頭,嘆息道。
“為什么?為什么?哥哥,哥哥。”田盛瘋狂地喊道,淚水流進了嘴里,咸咸的,又酸澀得很。
“你我已經(jīng)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不管怎么努力,都觸碰不了彼此,就這樣吧,我們就這樣說說話吧,我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碧锩瘧n傷地說道。
“嗯,哥哥,你說吧。嗚——”田盛嗚咽著。
“妹妹,你不用太過傷心,這是命,注定了的。因為實在牽掛你,他們才允許我回來跟你們見一面。不過時間也有限。”
說著,田茂抬頭看了看月亮,已經(jīng)快沒入云里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妹妹,你仔細聽著,其實,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不僅僅是兄妹……”
“時辰到——”一個空曠而古老的聲音悠悠地飄了過來。
田茂的影子越來越淡了。
“妹妹,我去了,我會好好守著你,只不過……”田茂的聲音隨著他的影子一道,慢慢地變淡了,最后,消失了。
“不,不,不?!碧锸⒍逯_,像小時候一樣,只要田茂有什么不依她的,她就會跺著腳撒嬌,耍潑,田茂就都什么都依她了。
可是,這次已經(jīng)不奏效了,任她跺破了腳,跺碎了地,也沒有半點反應(yīng)。月光還是那個月光,屋子還是那個屋子,窗棱還是那個窗棱。一切就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啊——你回來——”她使勁哭吼道。
“你怎么了,田盛?田盛,你快醒醒,你別嚇我。”還在坐月子的嫂子,驚恐地搖著田盛。
家里就田盛目前稍微正常點,要是她再出什么事,這個家就徹底沒了。嫂子心里著實恐慌得很。
“哦,嫂子。”田盛疲憊地睜開了雙眼。
“田盛,你做噩夢了?!?p> “嫂子,我,我,我剛剛看到我哥了?!?p> “傻妹子,你哥去了?!?p> “不,我真的看到他了,他還和我說了好多話?!碧锸⒈葎澲退┳雍煤妹枋鲆幌?。
嫂子驚慌地逃出屋,隨后,黃丫也跟了進來,在屋子里咒罵了一通。
“田茂你別裝怪,現(xiàn)在家里就只有你妹妹了,你自己命不好,被那個殺千刀的拾取了性命,你要找,就去找那個取了命的人,不要回來害你妹妹,你給我滾,你若是再回來搗蛋,我就不客氣了......”
黃丫說著說著,就出門,拐到廚房里,拿了把大菜刀,放到了田盛枕頭底下。
原來,她們以為我中邪了,罷了,就不跟她們說了。免得害她們擔心。
田盛一直在琢磨著田茂消失前說的那句話,反倒并不是那么孤獨了,總覺得哥哥可能會一直在自己身邊,哪怕是一縷余味也好。
但總是害怕見到黃丫,她覺得,黃丫的不幸,絕大多數(shù)源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