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寇亦不覷他往日里只是寨中一個任人打罵的小廝,都來催促:“快說快說!”
尤況道:“楚寨主摸清莊外一條小路,指點(diǎn)我借機(jī)逃出。咱們亦可派些人手,由此上山,自墻頭往里射箭……”
“若是能出奇兵,我愿做先鋒,替寨主破了卜家莊?!?p> 話猶未了,眾頭領(lǐng)爭先恐后,都要建功。陳充正要勸阻,尤況續(xù)道:“咱們的箭羽,射的并非卜存善,而是楚寨主!”
連同陳充在內(nèi),眾人都是一聲驚呼。
不待發(fā)問,尤況釋道:“現(xiàn)如今兩家約定不能提前動手,咱們可不能讓寨主落下背信之名。陳頭領(lǐng)平日最得上意,不知寨主請來眾鄉(xiāng)鄰給卜存善祝壽,是何道理?”
“寨主是要借悠悠眾口,牽制卜家莊,以便助青烏教鏟除強(qiáng)敵。”
“正是!卜存善礙于名聲,不敢出手,只將寨主圍困在莊中,以待時變。咱們?nèi)羰浅靡股鞣偶?,那些個村民,即會認(rèn)定是卜家莊安排的人手。那時候,卜存善失信于人,犯了眾怒,哪里還敢扣著寨主不放?”
陳充道:“此計大妙!既可行之有效,亦不能壞了寨主謀劃。只是箭飛如雨,恐怕傷了寨主?!?p> “陳頭領(lǐng)說哪里話!寨主何等本事,豈會被誤傷。如若仍有憂慮,不妨朝那青烏教的兩人多放幾箭。他們是武林高人,斷然無礙。就算中箭,也要把仇記在卜家莊頭上。”
“尤兄弟此言甚善,那時,青烏教必然要與咱們?nèi)耪策M(jìn)退啦!”
尤況接著說道:“大約亥時將盡,咱們便即上山埋伏。也不需多,多了恐露出形跡,只消點(diǎn)上一二十個放箭的好手。不過事關(guān)重大,容不得半分差池,最好眾頭領(lǐng)都去,留下一個管事,專等信號即可?!?p> 再交代清楚路徑,教群寇分配妥當(dāng)。又道:“小人身輕命賤,不妨仍去莊內(nèi)打探,再有變數(shù)時,還來下山稟告。”眾人都拱手作別。
尤況忽又轉(zhuǎn)身,說道:“莊里有個道士,長著一臉大胡子,甚是兇狠。如若寨主撤退時,他依舊窮追不舍,你們千萬要用箭射住,不可教他跟了出去?!标惓浯饝?yīng)了。
回到莊門,再見卜為義,把諸般情形俱都相告。
說道:“今夜亥盡,三江九寨里幾個頭領(lǐng),為貪建功,要來墻外放箭。彼時,二莊主可提前設(shè)下陷阱,疏散墻邊巡邏兵勇,暗藏在側(cè),放群寇進(jìn)來。待箭發(fā)已畢,立時將眾人擒獲。”
卜為義萬分不解,問道:“既然知道這一幫賊人要來偷襲,為何不直接下手,偏要讓他們放箭?”
尤況道:“楚興龍請了這一莊的賓客前來賀壽,自是想讓眾人做個見證,好讓卜莊主不能背約,提前出兵。自在莊外駐扎人馬,布置備細(xì),只待時辰一到,便下令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p> “怪不得臨行時,大哥切切叮囑我不可有所動作。只是如此一來,咱們可就被動啦!”
尤況續(xù)道:“所以咱們更應(yīng)該讓這伙兒賊寇放箭!試想,那時眾人見墻外有人偷襲,而二莊主將這一干頭領(lǐng)抓獲,送入莊中,自會辨明是三江九寨的人馬。
“既是楚興龍先施偷襲,卜莊主再來出手,那就順理成章啦!三江九寨不及反應(yīng),又沒了指揮,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各位兄弟加把勁,便是將楚興龍擒來,又有何難?”
卜為義聞言大喜,忽道:“可是亂箭齊發(fā),萬一傷了大哥和眾鄉(xiāng)親……”
“卜莊主和我?guī)煾改鞘呛蔚壬裢?,更有文道長在場,豈會讓無辜之人受害?”
卜為義稍感寬心,再一思忖,只覺尤況之計頗有奇效。當(dāng)即吩咐下去,依言而行。
尤況兩方交涉,算計明白,便又原路折返院中。莊內(nèi)舉火夜戰(zhàn),四人依舊斗得猛烈。果不其然,文退思與穆其全已然漸轉(zhuǎn)下風(fēng)。
余人都在觀戰(zhàn),與尤況離去之時一般無二。柳惜亦站在卜璋身旁,正全神貫注,觀摩戰(zhàn)陣。
尤況心里登時犯了脾氣,暗道:“你難道不曾察覺,我已不見了好一會兒么?”一時萬念俱灰,又想這一番奔波,到底于自己無益,何故要多管閑事。
不論場中形勢瞬時變換,四人招數(shù)何等精妙,尤況再不放在心上。獨(dú)自一個靜坐在階前,也不知神游何處,似往常一樣發(fā)呆。仿佛所有喧嘩哄鬧,盡與他無關(guān),自與眾人身處兩個世界。
漸漸月動星移,寒意暗涌,不久便交子夜。穆其全已被點(diǎn)中周身多處穴道,若非硬功尚有幾分造詣,只怕便要命喪當(dāng)場。文退思雖然有敗無勝,猶在勉力支撐,并不見傷。
吳鴻的“七十三路破魔陷仙刀”,極盡白發(fā)祖師真?zhèn)?。比世間刀法,強(qiáng)一分輕靈;較天下劍術(shù),多一絲穩(wěn)重。配合那一柄秋水雁翎刀,使來倏忽變幻,形影莫測。
十年前一役,頃刻斬殺洛陽東都派五位長老,與黃未接交手,百招之內(nèi)不顯敗跡。殺敵阻敵,為青烏教屢立奇功。
饒是文退思見狠愈狠,胸中激蕩的熱血,此際也不禁冷了。
自忖十年來勤修苦練,身經(jīng)百戰(zhàn),內(nèi)力非同日而語,招式也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嫻熟。不期這吳鴻也未松懈,經(jīng)年銷聲匿跡,功力竟又趕在自己前頭。
只覺報仇之日遙不可及,此次若不能拼盡全力將他斃命,往后恐怕就越來越難了。更指不定,便再也沒有往后。把長劍一橫,舍卻心頭萬物,施展出渾身解數(shù)。
困獸之斗,其勢猶兇。人在絕境之中所能爆發(fā)的毅力,非常理可以解釋。吳鴻見他不要命一般來搏,也將攻勢暫收,避其鋒芒。待文退思逞盡余兇,又來緊緊相逼。
這一張一弛,恰似漁翁垂釣之技。大魚上鉤,倘若徑收魚線,必然絲毀魚亡,不見蹤影??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唯有在牽拉之際,引其沖撞竄逃,徒耗體力。待其筋疲力竭,無以掙扎之時,才可安然起竿。
吳鴻想做漁翁,卻不知尤況早布妙局。正當(dāng)他意圖收網(wǎng)成擒時,突然漫天傳來箭羽破空之音。
“嗖嗖,嗖嗖嗖,嗖嗖!”
尤況見狀大喜,正如杜工部所書:“垂死病中驚坐起?!笔址隼戎_踩石階,伸長了脖子向里眺望。
眾人不分?jǐn)秤?,紛紛退散躲避,卻見來矢只揪住楚興龍、薛霖與吳鴻三人,心中都想,該是卜存善安下的伏兵。
楚興龍手足揮舞,譏道:“好哇!早聽說卜莊主信義為先,今日方知,原來見面不如聞名!”心中卻不免一驚。
卜存善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并未下令,當(dāng)不是莊內(nèi)所為,莫不是突然來了援手?
吳鴻轉(zhuǎn)腕揚(yáng)刀,腳下一動不動,即把身前護(hù)個密不透風(fēng),道:“便是萬箭齊發(fā),又奈我何!”
雖說趁人之危不是好漢行徑,但文退思?xì)①\除惡從不忌諱。這當(dāng)口還要冠冕堂皇地,講什么江湖道義,那是師兄黃未接所為。何況殺親之仇猶在,哪管手段光不光彩,且報了仇再說。
挺劍向前,猛發(fā)勁力。刷刷,刷刷刷,連刺五劍,乃是他生平所學(xué)劍術(shù)中最狠辣的一招,喚作“五岳來朝”。
第一劍取腹下,氣勢如嵩山莊重雄渾;第二劍取咽喉,如恒山幽秘莫測;第三劍取左股,如衡山清麗奇秀;第四劍取右肋,如華山險峻刁鉆;最后一劍則取左胸,如泰山宏偉磅礴。
這五劍只在瞬息之間,然而劍意卻各不相同。于一招之中數(shù)換劍勢,實(shí)非輕易能為。
當(dāng)年青烏教教主蕭公綏與黃未接,大戰(zhàn)三天三夜,最終被此招所傷,從而轉(zhuǎn)露敗象。文退思勉力所示,不過皮毛,自然無此威力。
縱然劍勁大打折扣,吳鴻知曉厲害,亦不敢小視。拼著右臂中箭之虞,全力抵御。饒是如此,依舊躲不開他第五劍,被貫穿了左肩。
此時墻頭數(shù)箭,立時舍了吳鴻,卻朝文退思發(fā)來。二人身距不到一尺,然而箭心極準(zhǔn),不差毫厘,徑往文退思身上招呼。
尤況做此安排,原意是怕文退思見了強(qiáng)敵,也不顧能否治服,仍舊沒頭沒腦地不肯撒手。即如那日在小竹軒中,反倒中了暗算。
豈料他在此緊要關(guān)頭,竟還能使出這般神妙的劍法,趁機(jī)重創(chuàng)的吳鴻。一著算錯,反而救了吳鴻性命。
文退思拔劍要撤,被吳鴻全力一掌拍在當(dāng)胸,兩個人同時向后仰倒。
這一劍插在肺脈,吳鴻呼吸受阻,彎下腰身連連咳嗽。傷口處鮮血汩汩直流,吳鴻支撐不過驟然昏倒。
薛霖見了,縱身跳躍來到身邊,忙點(diǎn)住他身上幾處大穴,將血止住。自忖與楚興龍都不高大,怎奈別無妙法。將手一招,連同楚興龍,一左一右把手抄在吳鴻腋下。一面抵擋暗箭,一面拖住半截身子,就往莊外撤走。
把守莊門的莊丁,唯恐身中流矢,都不敢靠近。待三人離去,飛箭也止了。
文退思吃了一掌,所幸他本有意后退,這一招并未挨實(shí)。但吳鴻掌力不菲,即便如此,也受傷不輕再無力追趕。穆其全自量不是敵手,卜存善把不準(zhǔn)是何人放箭,都不敢貿(mào)然阻攔。
黑夜里自半空中忽然掉落一物,又聽一聲長嘯,陡然間莊門外一道藍(lán)焰沖天。
卜存善點(diǎn)燈細(xì)看,竟是血淋淋一個人頭,觀其相貌,赫然便是今日奉命拜壽的官差。心道:“姓楚的好狠,還要引公門與我相斗!”
這將官的職位不大不小,如今專為卜存善而來,結(jié)果命喪卜家莊。卜存善便如黃泥巴滾進(jìn)了褲襠里,百口莫辯了。
正不知如何處置,卻見卜為義押著數(shù)十人進(jìn)了院落。尤況躲在柱后仔細(xì)一認(rèn),正是寨中七個頭領(lǐng),并十三個弓弩手,陳充卻不在其中。
卜為義稟明由來,又道:“楚興龍發(fā)了信號,三江九寨的人馬很快便要攻上來啦!”
卜存善略一掃視,不見尤況蹤影,隨即安撫鄉(xiāng)親們且在莊中安坐。吩咐道:“將這二十人關(guān)在地窖,先餓上三天再做計較。二弟、璋兒,帶領(lǐng)莊中子弟,隨我迎敵!”
文退思與穆其全都受了傷,卜存善不便再請,自領(lǐng)人馬出莊去了。
楚興龍本擬八面攻山,自與薛、吳在莊中內(nèi)應(yīng)。卻不知已有七位頭領(lǐng)身陷敵囚,還道部署完備,依然號令進(jìn)攻。
陳充雖知尤況之計甚妙,但終究不是出自楚興龍之口。悖主行事,不免擔(dān)憂。心里不貪有功,但求無過。
眾頭領(lǐng)與楚興龍手足情深,都要前去,陳充亦不便勸阻,自在山下統(tǒng)領(lǐng)了八方兵馬。這時見山上信號發(fā)出,只道眾頭領(lǐng)奇襲得手,也令人直取卜家莊,待上山會合眾將。
這一場戰(zhàn)事,三江九寨既沒了統(tǒng)屬指揮,又少了七位好手,縱然人多一倍,也難敵卜家莊進(jìn)退有序,攻守有方。
楚興龍眼見己方兵敗如山倒,大是不解。待與陳充會面,互相印證,這才明白上了尤況大當(dāng)。急眾人撤回,復(fù)返寨中。
卜家父子廝殺了一夜,得勝歸來,大擺慶功酒宴。卜存善特特向尤況致謝,贊他智勇雙全,廣有奇謀。
尤況嘴上謙讓,心中洋洋得意,時不時把目光向柳惜偷瞄。見她也一臉笑意望著自己,只覺人生至幸莫過于此。
穆其全心道:“這混小子鬼把戲真多,將來恐怕不易管教。等回了山,我需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才是!”
眾人酒足飯飽,文退思始終牽掛黃未接之事。又聽薛霖說道,杜玄真等人正去截殺??v有古逢保護(hù),仍舊難以放心得下。也不顧身上傷勢未愈,就來道別。
卜存善知他去意已堅,也不強(qiáng)作挽留,取了兩錠大元寶,以助路資。文退思推卻不過,只好生受。
尤況情誼難舍,本欲同去,又顧念自已拜穆其全為師,文退思斷然不會應(yīng)允。反倒落下口實(shí),平白讓穆其全記恨。只推說久承照顧,臨別之際,想要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