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尤況在屋前當(dāng)眾演練。他一招一式早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候胸有成竹打?qū)⒊鰜?，沒有半點遲滯。
一套拳法已畢，尤況得意道：“怎樣？”
卻見穆其全板著個臉說道：“稍有所學(xué)便自以為是，這‘謙受益，滿招損’的道理，你不知么？”
尤況吃了個憋，可眼下怎好回嘴，只有緘口不言。
穆其全續(xù)道：“招式是不錯了，只可惜空有一個歪架子。力道、方位，那可真差了太多！我聽璋兒說，你昨日僅僅是靜思了一回，這可不成。所謂‘練武練武’，那自然是要練出來的……”
尤況朝卜璋瞪了一眼，心道：“哼，原來是你告的狀！”
他本來于卜璋無感，即便曾在卜家莊吃他一槍傷了肩頭，也不去在意。
但自從跟隨穆其全上山，自己新來乍到，處處不識，與柳惜聊不到兩句，便有了隔閡，自覺漸漸生分。
又見卜柳二人，時時入對出雙，互相默契，不免妒火中燒，竟將一腔怨恨全撒在卜璋身上。
穆其全續(xù)道：“古人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壘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瞧你半點基礎(chǔ)都沒有，自明日起還是先從基本功練起吧?！?p> 尤況心想：“又有什么區(qū)別了，反正我只要時時都能伴在師姐身邊就好?！?p> 從此尤況每日站樁挑水、劈柴掃地，重復(fù)這些簡單卻又基本的瑣事。他既非為習(xí)武而來，亦不去管有用也無。雜事已畢，便去尋柳惜談天解悶，倒也快活。
這天晚間，尤況負(fù)了一捆干柴來到灶房，眼角一瞥，忽見櫥窗頂上一排放著六壇子老酒。回憶起三江九寨里眾人無不貪戀這杯中之物，就連文退思亦常小酌。心中獵奇，不知是何等滋味。
搬來矮凳墊腳，懷抱一壇揭開封泥，猛吸一口，那是說不出的香醇！他既無飲酒的經(jīng)歷，便直如喝水一般，咕嚕咕嚕徑往下灌，不消片刻即有大半落肚，喝得半醉微醺。
晚飯時，尤況仍舊是一身酒氣。卜、柳都勸他換過了衣裳，尤況酒意正濃，笑道：“不妨事，現(xiàn)下?lián)Q了，師姐明日又需多洗一件，那多不好！”二人既勸他不過，也只好由著他來。
豈料穆其全甫一進(jìn)門，便皺眉道：“怎么滿屋子的酒味，你們哪個喝酒了？”將目光一一往眾人臉上掃過，三個都低頭不語。
卜璋心想：“小師弟剛來不久，師父要立威，必然會重責(zé)于他。師妹對他很是照顧，我可不能教她心疼?！?p> 當(dāng)即站立，唯唯應(yīng)道：“是弟子偷喝了酒?！?p> 因這幾日常聽柳惜念叨卜璋的好，穆其全管教之時，也將其作為典范。尤況早不服氣，暗忖：“哪個要你來討好？門規(guī)里既未說過不得飲酒，難不成他還能故意為難我！”
說道：“酒是我喝的，不關(guān)他的事！”
柳惜直扯他衣袖，尤況只不睬她。
穆其全勃然大怒，罵道：“什么你呀他的？他是你的師兄！門規(guī)里第四條是什么？”
他其實一早就知，卜、柳二人十年來都未有此事，偏偏尤況一到便弄得烏煙瘴氣。既要借機殺殺尤況的邪氣，又要樹個嚴(yán)謹(jǐn)?shù)拈T風(fēng)。
尤況低頭并不搭腔，穆其全只得接著說道：“不得輕慢尊長！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
卜璋道：“師父息怒，小師弟他……他是一時情急，說錯了?！?p> 他愈是出言為尤況開脫，尤況愈不領(lǐng)情。每每以為他是在柳惜面前反襯自己行為卑劣，內(nèi)心實是說不出的反感。
穆其全轉(zhuǎn)頭斥道：“我還沒說你，師兄弟情誼深厚是好事。可你若替他頂罪，便是助紂為虐！江湖上嗜酒如命的人比比皆是，甚至說，若是不會喝酒，便稱不上是大豪杰、真漢子！但你們可有仔細(xì)想過，為何為師偏就不許你們隨意飲酒？”
眾人見了他這陣勢，哪里敢動。穆其全頓了一頓，稍微平復(fù)，又道：“只因你們身未長成，氣血未定，如若過度濫飲，有傷體魄。再者，飲酒之后，出招遲滯，腿軟手顫沒個分寸，思慮不及容易壞事。年紀(jì)輕輕，切不可沾染這些個陋習(xí)?！?p> 三人低聲應(yīng)“是”，穆其全雙眼復(fù)瞪著尤況，道：“罰你今晚不許吃飯，且去屋外站樁，將那冷風(fēng)吹醒你的酒意！”
尤況本有悔意，但畢竟又吃了穆其全一頓責(zé)罰，心中難免有個疙瘩。
獨自走出屋外，心想：“師父未曾說要站多久，難不成要站一整晚？”
望著頭頂?shù)臍堅孪⌒牵拈g郁悶難當(dāng)。這一夜實在漫長，得虧尤況練了這幾十日，也站了大半個時辰，才覺肌酸腿顫?；仡^一望，見屋里黑燈瞎火，沒半點聲息，料想眾人都睡了，便坐在地上偷起懶來。
閑將往事回顧，腦筋突然清醒，想起卜璋雖未受罰，但卻不明不白被師父罵了一頓，亦感念起他的好來。又摸了摸肚皮，喝了那半壇子酒后一夜不曾進(jìn)食，只覺腹中空空如也。正想著用不用找些東西來吃，突然間聽見灶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尤況急忙把馬步站好，雖不知是人還是老鼠，但終究“小心駛得萬年船”。側(cè)耳傾聽，卻又沒了聲響。雙腿微直，就要起身，忽聽身后有人叱道：“站好了！”
聽得這一聲嬌斥，尤況轉(zhuǎn)身噘嘴，扮個哭訴的臉，說道：“師姐，你就放過我吧。”
柳惜把眉一豎，說道：“那怎么不見你放過我們？”
尤況不明其意，柳惜復(fù)道：“你一闖禍，師兄與我就得替你擔(dān)心。今日師兄他好意替你背黑鍋，你倒好，還耍脾氣連累了他?！?p> 聽她話中捎帶了卜璋，尤況牛脾氣即又上來，道：“師兄他怎會？”
“他在師父門前替我把風(fēng)呢，你要不要自己去問問他？”
“把風(fēng)？”
柳惜這時才把背著的雙手拿過來，說道：“喏，吃吧！”
就著月光，尤況只見她雙手捧著一個瓦碟，碟中是三個白面饅頭。
手與饅頭均是玉色，柳惜一對眸中眼波流轉(zhuǎn)，如月華傾注。尤況接過碟子，鼻頭一酸，幾下狼吞虎咽就吞了兩個。
柳惜道：“這是我晚飯后偷偷蒸的，還熱著哩，你慢點兒吃?！?p> 尤況拿著手里僅剩的半個饅頭，靜靜地說道：“師姐，謝謝你?！?p> 柳惜笑道：“一句謝謝就夠了么？”
尤況低頭自笑，又將饅頭送至嘴邊，忽道：“也替我謝謝師兄?！?p> 柳惜雖不多嘴，卻早洞察尤況對卜璋心生嫌隙，她有意調(diào)解，于是說道：“這還能替了？你明天自己跟他說吧?！?p> 尤況沒有再答，將碟子遞回給柳惜，道：“師姐，你快去睡吧，別被師父看到，把你也連累了。”
柳惜一面答應(yīng)，一面收了碟，又去屋里盛了碗水給尤況喝了。尤況再來催促，她才叫回了卜璋，各自回房安睡。
第二天，柳惜料知尤況必然睡著，因而起了個早，趕在穆其全起床之前叫醒了尤況，讓他依舊做個站樁的模樣。
穆其全出門時，見他馬步如舊，猜他絕不可能站了一宿，如此形狀定有怪異，只是卻不說破。他本也只要示個威，至于究竟站了一夜沒有，那已無關(guān)緊要。
穆其全深知恩威并施的道理，昨天夜里逞了兇，今日必要善待他一回。早飯后，即要重新傳授尤況武藝。
可惜出他意料的是，尤況竟沒半點欣喜，一如既往地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倒是卜璋與柳惜替他歡喜了一陣。穆其全難摸這小徒的性子，大感苦惱。
日里，穆其全盡撿一些各門各派粗淺的拳腳功夫教與尤況，權(quán)作奠基之用。
尤況既無要求，也不挑剔，教了便學(xué)，學(xué)了便通。這時功夫使出來，拳有勁，掌帶風(fēng)，已全然不似月前那個有形無神的門外漢。
穆其全此時方知文退思所言不虛，見他也是塊材料，教來也歡喜。只是尤況古怪偏激的性格，任他怎么懲治，就是不改，反倒教尤況在心里把他罵了個遍。
秋去冬來，尤況習(xí)得拳掌腿法已有十余套之多。
忽然一日，一個青袍差使來山中傳信，穆其全見信后沉吟不語。眾弟子見他眉頭緊鎖，問道：“師父何事憂心？”
穆其全長吁一口氣，嘆道：“唉，卜莊主來信說，雁蕩山黃未接老道長去世了！”
尤況既與文退思有師徒之誼，又對古逢暗暗仰慕，聽此噩耗，最是關(guān)切。問道：“可是青烏教下的毒手？”
穆其全點了點頭，暗忖：“黃未接竟然死了，青烏教的手段當(dāng)真了得。難不成，是天賜的機緣？我可得全力以赴，萬萬不能再耗個十年?！?p> 尤況愴然說道：“武功練到黃老道長那般境界，已是天下罕有，然而終歸也難逃江湖恩怨。我們拼了命學(xué)武，又能有什么用了？”
穆其全見這小徒不思進(jìn)取，竟說出這般消極的話來，立時不悅，說道：“什么江湖恩怨，老道長為的是天地正義。黃老道長的武功，可謂當(dāng)今武林第一人。以他的功力都不免折在青烏教手中，可見我等更需勤加用功?！?p> 眾弟子齊聲應(yīng)諾，尤況心道：“你不過是想說老道長學(xué)藝不精，這才遭人殺害。你是什么樣的人物，也配來指摘黃老道長，不怕人笑話么？”
半晌，穆其全又道：“咱們身微位卑，此事亦無太大牽扯。待好好練功，日后成了器，再來理會這些。”
尤況心思一動，笑道：“我一定勤練武功，將來也要成為像師父一樣的大英雄。”
他這一句似褒實貶，表面看來是在逢迎阿諛，實則卻是拿“大英雄”三字諷刺于他。穆其全先是好一番洋洋得意，而后又想：“這小子這么乖，定沒好事！啊，是了，我素來只有‘齊全大俠’之名，哪里有什么英雄事跡，他這是諷刺我來啦！”
把臉色一沉，就要罵他，轉(zhuǎn)念又一想：“我若此時發(fā)作，豈非不打自招？這小兔崽子說話越來越厲害了，竟讓我吃了個啞巴虧。他這桀驁難馴的性子，說什么也得治治！”
他兩個暗自較量，卜璋卻毫無覺察，依然接著穆其全的話頭，朗聲說道：“若是人人都以身微位卑為由，還有誰肯管天下不平之事？也不是每個人一生下來，就位列公卿。伍子胥吹簫乞食，劉玄德織席販履，就是太祖皇帝，也曾做過和尚。古往今來，身在草野卻心系宗廟社稷的人難道少了？”
卜璋生來沉穩(wěn)，與尤況乖僻尖銳的性格截然相反，平素不喜歡妄發(fā)言論。然一經(jīng)涉及天下民生、國家安定之事，卻甚有原則，更是大義之前絕不讓步。穆其全早有領(lǐng)教，曾給出“璋兒一身正氣”的贊評！
穆其全點頭道：“如此，便更不能有絲毫懈怠。”卜璋恭敬受命。
這天夜里，飯桌上擺了一盤燒豬肉。有卜家莊財力支持，師徒幾人雖然住得簡陋，卻也常有肉食。
尤況正要去夾，忽然想：“黃老道長高風(fēng)亮節(jié)，想必也是簡衣素食。我雖不能見他尊容，總可以瞻仰其行。今番他不幸遇難，我當(dāng)為他持齋七日。不，當(dāng)七七四十九日才好！也算全我一片敬畏之心，仰慕之情?！?p> 穆其全見他一雙筷子滯留盤邊，久久不下，當(dāng)即冷哼一聲。
尤況頓時驚醒，縮回了手，又見穆其全吃得一嘴油污，卻是說不出的鄙棄。似這樣的武林泰斗不幸逝世，正該是悲慟的時候，身為后輩竟無動于衷。難道老道長一生的績業(yè)，就只值那獲悉死訊時的一聲長嘆么？當(dāng)真令人唏噓！
待眾人睡后，就堂中取了香燭紙錢，獨自一個去山中遙相祭拜。只是他雖然來此緬懷悼念，卻無追隨先賢之心。即使幻想過出人頭地，也深知自己即是穆其全口中“身微位卑”之流，合當(dāng)把握實際，懷揣著長伴師姐的小小私心。那樣聲振寰宇的事情，該是師兄卜璋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