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弟,你怎么在此?”卜璋當(dāng)先認(rèn)了出來。卜存善也即勒馬,停下了隊伍。
“只是隨便走走,沒想到錯過了時辰,就在城里過了一夜?!笔虑橐涣?,但凡無關(guān)緊要,尤況素來不喜過分交代細(xì)節(jié)。
卜璋略帶薄怒,道:“你倒是一個人悠哉悠哉,可憐你師姐提心吊膽了一整夜?!弊蛉沼葲r離莊,卜、柳二人見他夜晚未歸,俱都憂心。卜家莊因有要事調(diào)遣,不能分出人手找尋。柳惜無處盼望,只巴巴地盼了一夜。
尤況面帶慚顏,心中大是感動。又見卜璋一行甲胄齊備,問道:“師兄這是要做什么?”
“咱們正要去城里救人,師弟還是快些回去,別讓你師姐好等。”卜璋說了兩句,便不再留,自與卜存善走馬進(jìn)城。
尤況也不上前去湊熱鬧,點了點頭,即行回莊。
柳惜本已入睡,但早吩咐了劉媽,待尤況回莊,便來叫醒自己。
這劉媽便是當(dāng)日尤況在莊門遇見的老婦。莊中女眷不缺使喚,只柳惜一人沒有仆從。原本江湖兒女,不意養(yǎng)尊處優(yōu)。只因無處安置,便請她照顧柳惜的起居。
柳惜醒來,問及因果。尤況也只說是隨意出游,誤了時辰。如此,便少不得又被柳惜一頓教訓(xùn)。尤況雖然挨了數(shù)落,但心里實是歡喜無限。
時至傍晚,卜存善等人返莊。一行人中,卻多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尤況一看,恰是杜云誠攙著秋娘,兩人面帶憂色,跟在卜璋身后緩緩而行。再仔細(xì)一找,卻不見劉老漢與仆人張介。
尤況上前問訊,杜云誠苦笑道:“少俠竟是卜家莊的人,當(dāng)真緣分匪淺。那日得蒙少俠援手,我們才能逃脫大難??珊捺嚥⒛菑P,早安排了人手專在城門等候。爭斗中,阿爹與張介拼了性命,我們也未能逃出魔掌。今日一早,幸有卜莊主前來搭救,我與秋娘才躲過一劫。”
此事一經(jīng)提及,秋娘便已是縮在杜云誠懷里,抽噎不止。尤況始知中計,原想極力拖延,不料鄧伯英卻借機(jī)反將自己牽制。心中一個勁兒暗罵自己無能,怎會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聽鄧府的人說,昨夜鄧伯英與一來歷不明的年輕高手過招,卻被打成重傷。莫非,那人便是你么?”卜存善稍有所思,皺眉望著尤況。
尤況便將昨天夜里發(fā)生之事,備細(xì)說了。只是用計不成,反遭暗算,害得劉老漢與張介身亡,言語中仍舊滿懷愧疚。
卜存善心道:“那鄧伯英雖然是個紈绔子弟,但手底下亦有幾分真本事。璋兒也未見便是敵手,尤況學(xué)藝不過三年,怎么卻能將他打成重傷?”
杜云誠扶著秋娘,二人在廳中拜倒,跪謝卜存善救命之恩。卜存善道:“賢侄快請起!我與你父原是舊交,此番收到他的書信,聞知你來到湘陰,與鄧協(xié)一家交惡。于是差人打探訊息,方知你剛剛被擒。幸好鄧協(xié)那老兒不在家中,鄧伯英又被況兒重傷,這才能順利將你救出?!?p> 尤況心中有愧,不敢受他二人拜謝,也起身還了一禮。
“賢侄且先在莊里好好住著,待過些時日,我便差人親自護(hù)送你們回去?!?p> 杜云誠猶恐路上仍有意外,沿途若有卜家莊護(hù)衛(wèi),自然穩(wěn)妥萬分。揣著上千個愿意,望著卜存善叩頭謝領(lǐng)。
這段時日,尤況常與杜云誠、秋娘二人閑談。見秋娘郁郁寡歡,便提議要去江邊散心游玩。杜云誠早有此意,只是客居在此,不便開口。倘若出行,必然又要麻煩卜存善派人保護(hù),實在于理不該。
三人計議已定,尤況來請柳惜,柳惜卻又約了卜璋。于是一行五人,同往江邊游賞。一對未婚新夫婦,并肩連轡。兩個長年師兄妹,走馬齊鞍。獨獨剩下尤況一人,騎著一匹瘦馬落在后頭。
“出主意的是我,如今最不開心的也是我,真是諷刺!”尤況心里暗暗搖頭。
江風(fēng)正好,水波粼粼,斜陽下照射出道道金光。秋娘長在深閨,平日鮮少出足,如何見過這樣的奇景?杜云誠會心體貼,把馬系在一旁,便向江畔租船同游。
卜璋與柳惜也租了一條船,尤況登時不悅,忿忿地道:“你們都去吧,我孤家寡人的,要到山上陪蛐蛐兒?!豹氉赞D(zhuǎn)身直行,任憑柳惜如何呼喚,也不回頭。
尤況憋著一肚子醋意,逢石便踢,有花即折,尋了一處僻靜林蔭,坐倒生著悶氣。
仲夏時節(jié),正是燥熱天氣,驀地里忽然吹來一陣陰風(fēng)。尤況打了個哆嗦,頓覺渾身毛骨悚然。凝神往林深處窺去,雖不見可疑,但心頭卻隱隱有些許涼意。
尤況輕步向前探看,只半里路程,原本向上延伸的坡路,突然凹陷出一個巨坑。瞧那模樣,倒像是天然造就。尤況再一近看,不由得心中猛地一顫。竟是一二十條死尸,橫七豎八躺在其中。
看各人勁裝結(jié)束,儼然便是哪家看家的打手護(hù)院??泳壊灰娡弦返暮圹E,卻仍然散發(fā)出濃烈的血腥氣味。尤況順著血腥氣一路前行,不多時即見遍地殷紅,幾有四五丈方圓。
正當(dāng)他震驚之際,忽聽右首一處灌木叢里,窸窸窣窣略有聲響。尤況近前一看,只見一人渾身血跡,蓬頭垢面正在地上匍匐而行。
那人見了尤況,手腳好一陣慌忙。搖頭晃腦,口齒已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尤況伸出手來撥開他遮面的毛發(fā),那人雙腿驟然向后急蹬。尤況輕嘆了一聲,心中暗道一聲“無能為力”。
這人受激過重,已然神志不清。自己原也是寄人籬下,縱然有心憐憫,又如何能做主將他帶回。只有下山請了卜璋前來,再作處置。
“??!”
正待欲行,卻聽那人猛然發(fā)出一聲雷霆之吼,響徹云霄。尤況轉(zhuǎn)身一瞧,那人已躍在半空,手中提了一把大砍刀,徑往自己頭頂劈來。
料想他神智已昏,出手不辨敵友輕重。所幸這人武藝平平,雖有爆發(fā)出一股蠻力,終究難傷到尤況分毫。
拳掌交替之間,腦海中已閃過十?dāng)?shù)個念頭。尤況打定了主意,唯有以掌力將他擊昏。
那人全然不知進(jìn)退,渾如一頭兇獸般,見到獵物絕不撒手。尤況趁他胡砍亂斫之機(jī),側(cè)身忽讓,斜刺里探出一掌緊緊按住肩頭,另一手迅速插在那人腰間竭力上舉。馬步一拉,教那人凌空打一個翻身,直直摔在地上。
料他僅存的三分性命,再去了兩分。尤況只將右掌輕輕往他頸中一劈,滿擬手到擒來。
“住手!”
身后突然一聲斷喝,尤況低頭一看,竟是卜璋的二叔,卜為義到了。
尤況一拱手,打了一個晚輩禮。卜為義卻不還禮,怒氣沖沖走到那人跟前,一探鼻息,登時怒不可遏,挺拳便向尤況面門招呼。
將手一托,尤況出掌抵住拳勢,身子急往后退。喊道:“你發(fā)什么瘋?”
不等卜為義發(fā)話,身后二十名莊勇各持刀劍,將尤況圍在圈中。卜為義道:“我聽大哥說,你能將鄧伯英那小子打成重傷,果然好本事!呵呵,難怪他們不是你的對手!”
話到最后,竟在無限悲情之中,夾雜著一絲猙獰。
尤況這才明了,原來卜為義竟是誤會自己殺害了坑中的人。但瞧他如此激動的神情,莫非這些都是卜家莊的兵丁么?
“二叔,出什么事啦?”一道洪音入耳,卜璋等四人循著方才的吼聲,也都趕到。
卜為義,并未說話,只朝著地上一指,旋即兩眼又死死地盯住尤況。
“宋七叔!這……”卜璋撐大了雙目,不敢置信。再見到卜為義的神情,已然便猜到一個大概。
“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死了。”尤況只朝柳惜望了一眼,輕聲釋道。
“可我來的時候,你正要殺他!這里的眾兄弟,也都目睹?!北娙硕加浀糜葲r舉掌,欲殺宋七的情狀,各各義憤填膺。
尤況見了柳惜一副關(guān)切的神情,又說道:“他失了神智,要向我下手。我只好先將他打昏,再送往莊里醫(yī)治?!?p> 卜為義道:“當(dāng)年你就是鬼話連篇,欺騙這個,糊弄那個。焉知此刻所說,究竟是真是假?”
回想起三年前尤況坑騙楚興龍,致使三江九寨人馬損失近半之事,不禁心有余悸。那次尤況好意偏幫了卜家莊,才令莊中渡過大難,闔莊上下俱都感激。這時若與卜家莊為敵,再要輕信于他,說不準(zhǔn)便要落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雖然解救了卜家莊眾人的性命,但尤況兩面三刀的手段,卻讓自己失了信任。一個慣于算計的人,別人也許會因為得到好處而產(chǎn)生感謝,也許會因為才智絕人而表示欽佩,只是卻永遠(yuǎn)不敢信賴。
尤況輕聲一笑,暗諷這些人三年前尚且對自己感恩戴德,此際卻對自己有著諸多猜忌。果然世事無常,人心善變。
卜璋走近,拍了拍尤況的肩頭,說道:“他是我的師弟,我相信他。二叔,先將宋七叔帶回莊醫(yī)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