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梁易安留下來,沒想到薛瑾妤也要待在廬州,平時訓練和學習就又多了兩個人。在公事上,汝三水不介意和薛瑾妤討論,可是私下兩個人依舊完全不對盤。
七月中旬,梁云舒和其他本家探望的人一同回程了。
臨行前,掀開轎簾,梁云舒拉起汝三水的手,塞給她一朵布做的粉色小花,樣式是薔薇,可以別在腰間,或者夾在領口。
梁云舒點了點三水的鼻尖:“這是送給你的,一點小把戲,我偷偷學來的,你一定會喜歡。記住,等邊境安穩(wěn)了,阿姊在姑孰等你回來?!?p> 目送著車馬越來越遠,汝三水在心里答應道:“我會平安回去見你。”
她往回走的時候,又見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薛瑾妤笑瞇瞇地靠在月形拱門邊,伸長左手,攔住汝三水的去路。
“這兩天我看你比以前消瘦,衣著用度也沒從前那么精致,在廬州日子大概是過得不太好。在練兵營地里和深山老林里摸爬滾打過來,就算沒什么身手,皮肉大概變糙厚了一點?沒事我們過兩招?”
汝三水推開她攔在自己臉前的手:“在營帳里我和你心平氣和地討論城防,你就覺得私下你也值得讓我對你以禮相待嗎?你不要忘了我們還結(jié)過祭臺的梁子,你當時的笑容可真是丑陋?!?p> 薛瑾妤好像很驚喜似得笑了一聲,雙臂環(huán)繞胸前:“你知道那次我是故意的,還不怕我?”
汝三水表情厭惡:“我只是惡心你。但現(xiàn)在邊境的情勢不一樣,那是我們的私人恩怨,我暫且可以放一放?!?p> “我原本以為那個高度雖然死不了人,你怎么也得殘廢一只手吧……結(jié)果一點事都沒有,反倒讓你變得越來越討人厭。還是從前內(nèi)向怯懦的樣子適合你啊?!?p> 汝三水瞪著她,捏住拳頭,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
薛瑾妤看著汝三水的臉,突然退后一步,神色復雜:“那時候我就看到了,你果然……你如今已經(jīng)是披著人皮的妖邪之物了?!?p> 她說罷突然又笑了:“那就證明我沒有猜錯,梁家藏著的東西,一定值得我費這許多周折?!?p> 汝三水看著她離開,一開始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接著才發(fā)現(xiàn),因為剛剛的怒意,那股黑色的煙霧又再次浮現(xiàn)。她試著平復心情來遏制它的蔓延,深呼吸幾次之后奏效了。
但是她沒有放下心,而是覺得心驚,因為這一次她沒有察覺到它的出現(xiàn),就像最初在睡夢時出現(xiàn)的那樣。
自從知道它的存在,她一直覺得自己清醒的時候可以控制這個東西。但是今天它再一次脫離了她的掌控。
如果自己都不能察覺它什么時候出現(xiàn),什么時候會控制自己的心智。那她的所作所為,何時真正是她自主的決定,何時是她自以為的自主?又何時做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
三清觀中拜三清,八方途上走八方。
汝三水難得穿了一身長裙,跟平時短打或男裝比較起來復雜一些,是梁云舒留給她的,白色搭緋色,不素不艷,剛剛好。
因為來三清觀上香,不想太過簡單隨意,那樣顯得不恭敬。此刻她獨自在道觀中,顧及衣擺緩步慢行的樣子,又像是回到了梁家渠,是那個艷艷海棠花下的乖巧淑女。
她在殿內(nèi)恭敬上香:“三清真人在上,信女年二十,自小受梁家庇佑,如今家爺年事已高,不慎染病。念及養(yǎng)育之恩,心內(nèi)不忍,若可使家爺少遭苦難,早日痊愈,信女愿代受苦楚?!?p> 她穩(wěn)當?shù)厝蚓胚?,同時心中默念:“愿往生者長安,愿在世者長久,愿國無動蕩,愿情無辜負?!?p> 三尊道法像威嚴地俯瞰著她,俯瞰著庸庸碌碌來往的凡塵中人,像在慈悲,又像在冷眼旁觀。輪回之中,又有多少人多少事,是絕對得償所愿,沒有遺憾的呢?
留過香錢,汝三水想走回去,但覺得夏日烈陽過于刺眼,衣裙又有些繁復,猶豫要不要馬上回去。因為在備戰(zhàn)時期,水源也被把控住,使用都是得分配好的,這套衣服只打算穿這么一次,要是出多了汗,不好處理。
此時見道觀后的園林中樹木繁茂,景致似乎不錯,也沒什么人。她提裙走下臺階,穿過綠藤生長而成的拱形小路,在寥寥蟬聲中漫步。
斑駁的葉影中,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心情平靜,在主觀地控制自己的想法的前提下,從指間釋放出一點魂霧。
像一條剛剛孵化的幼蛇,它躲避著一束一束的光線,在暗影中向前游動著,汝三水跟著它,在園林里漫無目的地走。仰頭看著杜英的白色花朵,旋轉(zhuǎn)著繞過一枝低垂的紫薇。
魂霧像是調(diào)皮的寵物,在樹冠里上下游走,又溫柔地圍繞著三水,倏忽間又消失了。她四下看了看,以為它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皮膚下,卻看到它變成薄薄的霧氣,暈染進她夾在腰間的薔薇,那是梁云舒做的。
薔薇竟然好像真的花朵一般,緩緩綻放開來,其中散發(fā)出溫和的粉色光芒。汝三水的余光里看到有什么東西在飄落,她抬起頭,眼睛一亮。
這是一個驚喜,一個成功的小把戲。
在她視線可及的地方,紛紛揚揚地下起了薔薇花雨。不知來處,不知去處,隔絕了道觀外的喧囂,隔絕了凡塵中的苦惱,只是緩緩飄落著甜美的粉色花瓣,成功喚醒她被迫自我壓抑的快樂和悲傷。
她伸手去接,看上去真實的花瓣只是虛幻的影子,在接觸到她雙手之時,便散開成粉色的熒光,星星點點。
這個小把戲維持的時間并不長久,薔薇落盡之后,汝三水摸到自己臉頰上的濕潤。
她不知道幻影出現(xiàn)的條件是什么,好像魂霧并不是觸發(fā)的原因,她刻意再去嘗試,反而沒法再顯現(xiàn)。
但只要知道有人還在盼望自己回去,這就夠了。她已經(jīng)不是一墻一院之內(nèi)的嬌兒,有些事總得自己面對。
她不會成為妖邪,不會妨害梁家,她一定會平安地回到姑孰,回到那個生她、棄她、又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
然后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長久地,淡泊寧靜地,生根,老去,長眠。在新的春季,從墳塋上開出嬌柔的薔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