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人勉強(qiáng)笑了笑:“你這樣想,已經(jīng)是最后一世了,過完就結(jié)束了,你就能重新位列仙班。如此想來會不會就舒坦很多?”
汝三水:“可對于當(dāng)下的我來說,這懲罰才剛剛開始?!?p> 木料越堆越高,汝三水看著這些木頭,又問:“能告訴我嗎?”
居人知道她在問什么,搖搖頭:“在結(jié)下誓約之后,她的因果業(yè)就和你的息息相關(guān)。那之前的都能算,但那之后的事情,涉及你的正位,都不是老夫能算的。老夫只勉強(qiáng)知道,你若想結(jié)束此生,只能等和她那最后擦肩而過的機(jī)緣。什么時候,在哪里,怎么樣,一概不知。”
最后兩只互送木料的靈獅離開后,汝三水掌控魂霧,將幾根房梁木料舉起。
居人驚道:“作甚?”
汝三水咬牙切齒:“不是說了,造房子!”
……
入野草燎,臨水藤蘿。艷陽云高,棱冰闌珊。心門內(nèi),河漢遙,刀尺為單衫。
流年匆匆,白駒過隙,又匆匆?guī)资?,居人的容貌仍然如同昨日?p> 外出采藥草的途中,居人坐在巖石上休息。
汝三水卻趴在泉水邊上研究自己的臉:“老頭兒,你說我是不是有皺紋了?”
居人拿衣角扇風(fēng):“小姑娘家家,成天想什么。在我的地盤待著,誰的容顏都不會變?!?p> 汝三水扒拉著眼角:“我還是小姑娘吶?一百多歲啦。老話說,人會和朝夕相對的人越長越像,你說我會不會變得跟你一樣……”
汝三水最后一個丑字收回去沒有說,怕傷害老頭兒自尊心。
老頭兒居人卻意外沒有和她爭論,反倒嚴(yán)肅揮手:“丫頭,你先回去,老夫有正事?!?p> 汝三水站起來背起草藥簍子,拽下腦袋上防灰泥的布巾,撇撇嘴:“成吧。”
汝三水走后,居人就地盤起腿來,閉目低吟。他的眼前景色重重相疊,山河盡收。
好像有什么干擾,使居人心神一搖蕩,再睜開眼,眼前竟是冰天雪地,他站在無邊風(fēng)雪之中,須發(fā)同風(fēng)雪一般。
積雪太厚了,他一腳一個極深的腳印。
遠(yuǎn)處冰層碎裂像透明的刀片,鱗次櫛比,印著藍(lán)天和白茫茫的雪山,反射晶藍(lán)的寒光。再遠(yuǎn)一些的地方是有些霧氣的水面,像是海。
居人閉目,重新吟誦,山河穿梭變幻,第二次睜開眼,是一片蔚藍(lán)色的大海,沒有任何冰雪。
遠(yuǎn)處船帆片片,擂鼓呼喊,即將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居人點(diǎn)點(diǎn)頭,這下對了。
“哇,這又是哪?海邊嗎?”
居人驚悚回頭:“你怎么跟來的?”
汝三水收回欣賞海岸沙灘的好奇目光,打了個噴嚏:“我?拉著你衣角就過來了呀,剛剛是哪,怎么冰天雪地的,凍死我了。不過你來海邊干什么?游泳嗎?我水性也不錯的,就是沒在海里游過?!?p> 居人咳了咳:“剛剛?cè)ュe海域了……只是來看自己想見證的事情,你不適合看,快回去?!?p> 汝三水斜眼:“不是什么小孩子不宜的東西吧?”
“你回去?!?p> “不回?!?p> “你回不回去?”
汝三水把背著的草藥簍子往沙灘上一丟:“哇,臭老頭子你強(qiáng)人所難,我怎么回去,我不會啊!”
居人語塞,想了想:“那你游泳去吧,反正你不呼吸也死不了,咋折騰都死不了,想游多久游多久,等要回去了老夫自然能找到你?!?p> 汝三水猶豫片刻,同意了這個提議。
小半個時辰之后,汝三水返回來,擰著頭發(fā):“海里好生綺麗,我都入迷了,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我算是明白為什么有的人愿意做海寇了,我也想落草為寇,嗯落海為寇。”
汝三水走到岸邊,拿一只小海龜在居人眼前晃:“老頭你在不在聽我說話?你看我逮了一只綠殼壽星,剛剛我追了它好久。我還看到珊瑚了,不是作為奇珍異寶的那種、硬硬的死的東西,是活的……”
汝三水順著居人的視線,看著遠(yuǎn)處的狼藉場面:“那是什么,海戰(zhàn)?”
“對,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全部都結(jié)束了?!?p> 汝三水看著遠(yuǎn)處,饒她如今五感超出凡人,也沒有居人那么清明的眼力,看不太清楚,只是感覺很激烈:“誰和誰在對戰(zhàn)?”
“蒙古和大宋。”
汝三水愣住,海龜感覺抓住它的力道變小了,在她手中掙動兩下,掉回海里逃得沒有影子。
“全部結(jié)束了嗎?”
居人點(diǎn)點(diǎn)頭。汝三水安靜地看著,再沒有說一句話。沉船的木屑帶著尸體,順著染紅的海水越飄越遠(yuǎn)。
日落時分,居人撿起先前被汝三水丟在一旁的藥草簍子,瀟灑快活地一揮手:“走,撈徒弟去!”
汝三水一臉茫然:“你的徒弟是海龜嗎?”
“法術(shù)符箓沒學(xué)會幾分,你的嘴毒功力見長?!?p> 汝三水跟著居人在沿岸行走:“那不是怪你不靠譜嗎?我可一直是個含蓄的人。含蓄到別人都覺得我有城府有心機(jī)了,我還是繼續(xù)含蓄?!?p> 看完一場王朝的覆滅之戰(zhàn),老頭沒覺得慘烈,反倒似乎心情很好:“這么說老夫讓你性格變得開朗活潑可愛,讓你放下包袱放下執(zhí)念。你敞開心扉面對自我,全都是老夫的功勞?!?p> “你到底是在夸我還是夸你自己?”
“當(dāng)然是夸老夫自己。”
汝三水嫌棄道:“別的不知道,我臉皮變厚大概真是你的功勞,一脈相承的本事?!?p> 居人一拍巴掌:“哎,找到了。”
汝三水一看,岸邊趴著一個孩子,渾身濕漉漉,衣著卻像是富貴……不對,像是皇室。
居人喜氣洋洋:“我未來的徒弟?!?p> 汝三水把孩子翻過來確認(rèn)死活,見到他胸前繡著的龍紋。她撥著小孩兒的眼瞼:“老頭兒,死了那么多人,你就關(guān)心這一個?”
“定數(shù),一切都是定數(shù),生死本就無常,老夫干預(yù)不了。這個道理你自己也很明白?!?p> 老頭兒興奮搓手,羅里吧嗦:“但是這個徒弟我可等太久了,這可是我第一個徒弟,等得我好生寂寞,都快把本事全教給你了,他這才來……”
汝三水不是很高興,她覺得還是那些人的生死,比這樣一個命中注定的幸運(yùn)者更重要。
汝三水扶起這個孩子,居人施術(shù),孩子瞬間嘔出大量的海水和污物,緊接著咳嗽不止,咳罷,因?yàn)轶w力不支,又昏倒過去。
汝三水背起孩子:“你一點(diǎn)不在意剛剛的海戰(zhàn)?”
居人袖手:“你當(dāng)初也絲毫不在意金朝的覆滅,那同樣是流血漂櫓的戰(zhàn)爭。”
汝三水無言以對。
大概是親眼所見和耳聞的區(qū)別,又或者是敵國和母國的區(qū)別所致。她也說不清。
小孩子大約八歲左右,面龐很涼,帶著濕氣,貼在汝三水的臉上。汝三水好不容易干了一些的衣服,背后已經(jīng)被再次浸染濕透。
居人將手搭在孩子背上,轉(zhuǎn)瞬間已回到熟悉的山中。不分四季的樹林間,杜鵑婉轉(zhuǎn)哀啼。
“在看清楚世間大道之前,切忌多言。你是不是不服‘定數(shù)’?那就自己做給老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