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無罪 8

　　兩人背后便是那些顯貴學(xué)生家里的車馬，金光燦爛，馬聲沸騰，冷鴻抓著五師弟的雙肩，只是怕一轉(zhuǎn)眼又看不見自己的兄弟了。肖思敬卻一臉淡漠，手中一把長條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地面。

　　對立半晌，兩人一時無語。肖思敬輕輕掙開了冷鴻的手，冷鴻問：這些年，思敬，你一直都在這里么？

　　肖思敬語氣平板，全無悲喜：嗯，有什么指教？

　　冷鴻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該怎么出口，他忽地伸手，在自己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左臉頓時就腫了起來。肖思敬微微一驚，反應(yīng)不慢，伸手架住了冷鴻的另一只手。

　　兩人是師兄弟，從前拆招無數(shù)，冷鴻一碰他的手，只覺軟弱無力，他翻手抓住肖思敬的手：五師弟，你的手……

　　肖思敬慘然一笑，卻還是口氣平淡地答：六年前中了一掌，傷了氣海，丹田沒什么內(nèi)力了。鑄劍派沒了，我沒地方可去，就來清雨太學(xué)，找我爹從前的一個學(xué)生，魏慶，也是這邊算學(xué)的總管，他讓我在這里念書，將來去趕考，有了功名再回來當(dāng)老師，可是我沒這份心，走的也不是這條路，在這里做個雜役就行了。省得去趕考被人認(rèn)出是鑄劍派的余孽，連累了魏老師。

　　鑄劍派的余孽，幾個字說出，冷鴻心如刀絞：到現(xiàn)在我也糊涂著，為什么我們好好地就遭了橫禍？鑄劍派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要滅了我們，連師傅也……

　　肖思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語氣終于有了點(diǎn)起伏：什么罪？太平盛世里，還以鑄劍為生，這就是罪啰，天下兵器都要有朝廷管制，怎能允許江湖門派出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以鑄劍立派，這就是罪。

　　這話如同當(dāng)頭一棒，冷鴻晃了晃身體，終于還是站穩(wěn)了，他狠狠地說：那么，是朝廷下的命令了？

　　肖思敬說：也差不多，鐵軍動的手，如果沒有朝廷許可，軍隊(duì)怎么敢貿(mào)然殺人滅派？他們滅了鑄劍派后，還栽贓我們，說我們窩藏兵器，妄圖謀反，說我們是叛賊，連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信以為真。

　　冷鴻輕輕念起從小虎那里聽來的兒歌：鑄劍派，大壞蛋，鐵軍一來全完蛋……

　　肖思敬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這樣。冷師兄，你還回來干什么？我以為六年了，大家死的死散得散，不會再見面了，我么，也跟死人差不多，不知道你還會來……也不一定是來找我吧，我聽說今天有論劍大會了，你這風(fēng)頭出得不小，很快各方人士都會來找你的，你……還是忙你的去吧。

　　好不容易才見到故人，冷鴻哪里肯放，他緊緊抓住肖思敬的手：我在深山里過了六年，本來也覺得跟死人一樣了，可是思敬，畢竟我們沒有死，我要查出真相，給師傅報(bào)仇，我想，我想重建鑄劍派！

　　肖思敬再一次掙脫了他的手：冷師兄，我沒有這種念頭，再說，我一個廢人，也沒這種能力，你有雄心壯志，很好，我祝你大展宏圖，世上沒有肖思敬這個人了，我是清雨的雜役肖五。

　　冷鴻熱淚盈眶，卻終于忍住了不肯流下：人各有志，肖師弟，我不勉強(qiáng)你。就是我自己，也曾經(jīng)想忘了這件事，忘了曾有的身份，可是今天我當(dāng)眾已經(jīng)說了，我就是鑄劍派的第四弟子，我光明磊落，不怕誰來找我。我既然發(fā)了愿，無論成不成，總要試一試的，不然我不甘心。

　　肖思敬拿了掃把，神情冷淡：那么不送了，冷師兄好走。

　　說罷他有板有眼地掃起院子來。所謂掃地出門，這用意也不能再明顯了。冷鴻走了幾步，回頭看肖思敬穿了仆役的衣服，低頭掃地，泯然眾人，絕無當(dāng)年鑄劍派神算子的風(fēng)范。他眼熱鼻酸，扭頭不再看，徑直去禮堂那邊找杜鞏去了。

　　冷鴻走得幾乎不見了人影，肖思敬才慢慢地抬頭起來，沖著他遠(yuǎn)去的方向愣了下神。不知不覺，腳下灰塵，已被他掃出了一個劍字。行云流水，劍拔弩張，甚有氣勢。

　　重振鑄劍派。他嘴里喃喃地念著，又搖了搖頭：哪有那么容易。

　　肖五，肖五！這聲音甜蜜輕快，肖思敬卻充耳不聞，只顧掃地，這回他掃得甚快，一眨眼已經(jīng)把腳下的大字掃得干干凈凈。

　　羅明月秀目長睫，雪膚花貌，看到了肖思敬，就笑意帶上眉梢，卻又輕嗔薄怒：沒聽見我來了么？不許你再掃地。

　　太學(xué)規(guī)矩，仆役見了學(xué)生要行禮，尊為大人，因?yàn)閷硖珜W(xué)學(xué)子多半出仕做官，稱一聲大人也不為過。肖思敬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手站好，正色答：是。羅大人有什么吩咐。

　　羅明月滿臉羞紅，跺腳呸了他一聲：早就說不要你這樣啦，你這是干什么，羞辱我嗎？

　　肖思敬還是板著臉：不敢。

　　羅明月看他那副模樣，好氣又好笑，甜蜜中卻又有酸苦，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只怕真的沒有將來吧，可是，一個算學(xué)天才，仆役之身在清雨里都赫赫有名，他怎會沒有前程。

　　也不想多說什么，羅明月拿了幾本課卷給肖思敬看，肖思敬找了塊石頭坐下，一手拿著課卷，一手捏著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算算，不一時就把幾道疑難題目推演完畢，還贊羅明月現(xiàn)在進(jìn)步許多，雖然只解一半，但思路清爽，再進(jìn)一步必能得出結(jié)果。

　　羅明月側(cè)頭看著他解題，少女思慕之情溢于言表，肖思敬卻不肯假以辭色。羅明月略覺失望，但被他夸了幾句又高興起來：

　　肖五，將來去從軍吧，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去考功名，不過天才都是這樣的，視名利如糞土，從軍不問出身高低，憑軍功定位次，就以你的算學(xué)功底，去軍器部謀個職位易如反掌，你如果怕那些勢利眼不錄用你，我可以跟我爹爹說……

　　肖思敬打斷了她的話：不敢，鐵軍的羅千山大人豈是好驚動的。

　　羅明月嫣然一笑：我爹人很慈和，你……也許你將來會知道的。

　　肖思敬垂下目光，不與她對視：鐵軍的羅大人軍紀(jì)嚴(yán)明，戰(zhàn)功赫赫，那是無人不知的。

　　羅明月見他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答，也不便再說什么，攜了課卷離去，留下一個小小絹包，里面是幾塊點(diǎn)心，和一小包茶葉。

　　肖思敬摩挲著那幾塊點(diǎn)心，剛好有條流浪狗經(jīng)過，他隨手把點(diǎn)心喂了狗。

　　羅明月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她還沉浸在少女初戀的喜悅中，覺得自己喜歡上這么一個奇才，實(shí)在眼光獨(dú)特，而將門千金與仆役毫不匹配，絕無婚配可能，更激發(fā)她的好勝之心，很想籍此來與爹媽對峙一回，讓他們知道，自己看中的人，比他們選的那些侯門貴子強(qiáng)得多。

　　而肖思敬的嘴角，掛著譏刺的冷笑：振興鑄劍派，給師傅報(bào)仇，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著么？沒有了內(nèi)力，不見得我就沒有自己的劍。這世間，人心比刀劍更能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