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愚借住在小空觀的消息傳開,慕名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被方之廣所阻,冷著臉的他只是反復傳達馮子愚的一句話:不見外客。
皂服紅裹肚的公差服畢竟還是有作用的,于是慕名來拜者只能遠遠的看著馮子愚的居處遙想國子博士的風采。
偶爾有運氣好的在天氣極好時能看到那一幕蔚為古風的松下教學圖,嘖嘖贊嘆之余會回去念叨許久并廣為傳揚。
說的人多了,傳揚的多了,再綜合馮子愚來樂鄉(xiāng)后就沒下過小空山一步的現(xiàn)實,越來越多關(guān)注此事的人,尤其是縣學中的學子們簡直嫉妒的發(fā)狂,能得這樣宗師級的人物親自授課,方星河簡直是……簡直是……哎!
當初縣學入學試時我為什么就不能再認真,再仔細一點?為什么要漏兩個字?要不然現(xiàn)在在小空觀蒼松下的就該是我了呀!
自上小空山以來方星河就再沒下過山,更別說到縣學了,但他在縣學中的存在感與影響力卻達到了空前,也極有可能是絕后的巔峰。
合上《詩經(jīng)》最后一頁的那個下午,小空山上西風勁吹,馮子愚感情復雜的長出了一口氣,“講完了!”
方星河放下筆摩挲著《詩經(jīng)》,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感謝吧當然應該感謝,但又感覺這話說出來實在太輕,輕到自己都不好意思說。
“以《五經(jīng)》之博大精深,經(jīng)義之辨縱然窮其一生也難言盡頭,某帶你走的這一遍只是入門授法而已,你切不可就此懈怠,更不可裹足不前,長路漫漫,宜當砥礪前行”
“學生謹受教!”
“嗯,你去吧,今天的功課別拉下了”
方星河回到自己房間,做完功課后天色已黑的深沉,洗洗之后就直接睡了,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早晨醒來只覺窗外份外明亮,下榻推窗,凜冽的寒風裹著大片雪花撲面涌來,冷,卻清新,瞬間就將殘存的睡意驅(qū)散的干干凈凈。
襄州位于秦嶺余脈,大唐之中,此間歷來少雪,甚或經(jīng)冬不見雪都屬平常,所以今年的這第一場大雪就份外讓人欣喜。
方星河裹著棉衣迎著雪賞窗外漫天雪景,一片銀裝素裹世界讓他不由得滿懷歡喜,正看的沉醉時,方之廣頂風冒雪的闖進來,“馮博士走了!”
“什么?”,方星河驚訝的裹在身上的棉衣都掉了下來。
方之廣沒有多說,遞過來一封信箋。
拆開,里面確實是馮子愚的筆跡,內(nèi)容是留別,滿滿的歸心似箭之意,并言此番回鄉(xiāng)后將躲進小樓不再有復職之念,亦不會遠行,若方星河異日前往江南,可順道而訪。
“馮博士昨天下午就走了,船是他的老仆提前定下的”,方之廣搖了搖頭,“走得太急了,可別除夕夜還擱在路上才好”
方星河手忙腳亂的把棉衣穿好,聞言又驚了一回,“除夕?”
分明上山時才是九月末,怎么就除夕了呢?
“你都過糊涂了,今天是臘月二十三,過幾天可不就除夕了”
方星河怔了好一會兒,“果然是山中無甲子??!”
到馮子愚借住的房間看到空無一人的場景后難免讓人有些感傷及愧疚,等這股情緒過去,自上山以來就再沒下過山的方星河陡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渴望。
回家!
迫切的想回家看看阿娘,看看方星儀。
“阿耶,咱回吧”
方之廣看著漫天雪花中其實看不清楚的蘭若村方向,臉上爬出由衷的笑容,“嗯,回家”
回家的路不好走,但只要心夠熱,再多的風雪崎嶇也是坦途。
看著頂風冒雪而后的阿耶和阿兄,方星儀又哭又笑簡直要高興瘋了,就連素來并不多愁善感的方金氏也紅了眼圈,邊用毛巾給兩個雪人掃雪邊抱怨,“一去仨月不回,你們還知道這里是個家呀”
方星河摟著妹妹樂呵呵的聽埋怨,方金氏看到他這傻樣子最終也忍不住笑了,外面風雪漫天,屋里卻是親情溫暖,猶如陽春。
問明白兩人還沒吃飯,方金氏埋怨著去灶房燒火做飯,父子倆收拾完身上來到飯?zhí)茫堖€沒吃到嘴,得了消息的屋里人都聚齊了。
方之仕與方杜氏從外面一進來就開始四處瞅,瞅著瞅著方杜氏臉上就不好看了,先是以眼神去點方之仕,見他沒動靜又看向了方李氏。
方李氏咳嗽了一聲,“老二你很久沒回來了,等會兒吃完飯把月俸給你大哥大嫂些,眼瞅著年前無日了家里什么都還沒置辦,得趕緊”
方之廣站起身,悶悶聲道:“阿娘,我過去三個月的月俸頂了我和星河在小空觀的伙食,置辦年貨的事等我吃完飯就去想辦法”
“什么?仨月的月俸全頂了,你們在小空觀吃的啥呀”,沉悶的飯?zhí)美?,方杜氏本就尖利的嗓音越發(fā)刺耳。
方之仕看看方星河,怏怏的補了一句,“完了,這個年是沒法兒過了”
眼見方李氏的臉色垮下來,不想讓阿耶為難的方星河先一步道:“阿娘,我哪兒還剩多少錢?”
在虞府掙的有一筆月俸原準備是拜師用結(jié)果沒花出去,后來收禮后又給留了兩貫,再加上平日斷斷續(xù)續(xù)交給方金氏的一些,方星河估摸著應該有三貫多的樣子。
方金氏臉色很不好看,“秋季里上了一次租庸調(diào),你的出了一貫五,剩下還有不到兩貫吧”
“阿娘你去拿來都給大伯和大伯娘”
“這哪兒夠啊,星宏的新衣裳可就沒著落了,大過年的出門多丟人”
方星河心里的火兒再也壓不住了,“啪”的一聲拍案而起,直沖方之仕道:“嫌丟人你自己掙去啊,二十五的人了還賴在縣學就不嫌丟人?我阿耶養(yǎng)你這么多年輪得著你說嘴他,他欠你的?”
這是方星河第一次當眾發(fā)怒,滿屋人都驚住了,一時竟沉默的厲害。
片刻后,滿臉漲紅的方之仕點著亂顫的手指,“方星河你怎么說話的,你在跟誰說話,我可是你叔父”
方星河冷冷一笑,“要錢的時候你是我三叔了,在縣學你咋不認我是你侄子,我被人圍著的時候你這三叔怎么藏那么緊?在外那么慫,在家這么橫,哼,你這樣的三叔我寧愿沒有”
方之仕又臊又氣,手點著方星河身子卻顫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杜氏撲上去就開始哭天抹淚。
“夠了”,方李氏一拍桌子,“現(xiàn)在誰在耍橫,把你三叔氣成這樣,你都橫成什么樣子了”
方星河火上了頭,正要開口,嘴被方之廣一把按住,想說都說不出話來。
眼瞅著屋里正亂的時候,大門外驀地傳來了叩門聲。方之葵愁眉苦臉的跑出去開門,很快又跑了回來,“是衙門里的差官找二弟的,二弟你快出去迎迎,三娘子別哭了”
方之廣放下手去了,臨走時還給方星河放了個眼色。方李氏也吩咐方杜氏去灶房燒茶湯飲子,一并讓方之仕管好嘴,再把臉上好好揉揉。
不管如何,方家的臉面還得要。
縣衙中來的是老相識錢差官,身后還跟著個雜役,挑著一副沉甸甸的擔子。
錢差官邊跟著方之廣往進走邊笑說道:“沒想到你們今天回來,真是趕的好不如趕的巧??h衙今天封筆,你就不用再去了;還有星河,縣學二十就放了年假,他也不必再去了,安安心心在家過年吧”
見他進了屋,方星河忙上前見禮,把個錢差官高興的跟什么似的,拉住胳膊好一番看,“星河你真是好造化呀,這三個月別說那些讀書人,就是衙門里的幾位大人,從縣尊到縣丞再到孫主簿都羨慕你的很,十多天前李縣尊還跟都頭說錢二哥生了個好兒子,給縣里長了臉,等年后衙門開筆了一定要見見你”
錢差官說完,忙著又給方李氏等人見禮,一圈兒忙完說明來意,他是給方之廣送月俸和過年份的。
方之廣不解,“我月俸不都頂了伙食了嗎?”
“馮博士是什么人?正經(jīng)的大名士,正經(jīng)有官身的國子博士,還是州里別駕大人的好友,這等人物到咱樂鄉(xiāng)來,與他有關(guān)的花銷歷來都是由衙門承當,能用你的錢?”
錢差官邊說邊揭開了擔子上的蓋布,“三個月的月俸都在這兒了,錢二哥你稍后點點數(shù)。這些是過年份,趙都頭體恤著兄弟們一年辛苦給置辦下的,這個咱可得承情”
滿當當?shù)膿永锍隋X之外裝的都是年貨,有羊有魚,有酒有茶,有鹽有布,甚至就連醬醋都有,樣數(shù)既全,份量還多到方之廣都有些不敢信,“這么多?”
“你這是雙份兒”,錢差官說著又看向了方星河,“都頭特意交代的,讓給星河也備一份,畢竟李縣尊都說他給縣里長了臉,說你生了個好兒子,都頭身為你的主官也得表示表示吧”
“這……”,方之廣一時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錢差官了解他的為人,哈哈一笑后拍了拍肩膀就要告辭,直說年前無日了家里還有好多事要張羅,任一家人怎么留都留不住。
方星河跟著阿耶一起送他,錢差官都出大門了猛地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
說話間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方星河,“這是昨天經(jīng)驛傳送來的,你的信,我順便帶過來。不過星河你要回信的話,那可得年后了,樂鄉(xiāng)驛也是今天封筆,除非急報,誰也使不動他們”
“謝錢叔”
一聲叔喊得錢差館眉花眼笑,帶著雜役擺擺手走了。方星河目送他去遠后拿信來瞧,寄信用的是清長先生李松溪的名義,字卻是吳師吳可思的熟悉筆跡。
收了信回到飯?zhí)?,還沒進去就見到方杜氏等人圍著擔子比比劃劃,方星河見狀心中沒來由的膩煩,索性也不再進,轉(zhuǎn)身回自家院子看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