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鄉(xiāng)縣學(xué)休沐日,方之仕腳步輕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好,看什么都是花紅柳綠。
今天特意趕了個大早回來,到家時家人們還沒下地,二哥方之廣也還沒到縣衙,正圍著桌子吃朝食。
“欸,算著今天是休沐你該回來的,只是怎么這么早?”,方杜氏抱著兒子歡歡喜喜來迎。方李氏臉上也笑出來,“老大家的,快,給你兄弟添副碗筷”
方黃氏撇撇嘴,放下碗去了。
不多時寒暄完,方之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下來開始吃飯,自打方之廣到縣衙任了官差后方家的伙食明顯變好了許多,總算不用他惦記開小灶了。
喝了兩口煮的濃濃的稠粥后,方之仕拿起一枚胡餅邊掰邊道:“二哥,最近可有星河的消息?”
方之廣搖搖頭,“隔得遠(yuǎn)捎個信也不方便,我上次去看過的,他在那兒挺好”
“就是”,方黃氏接過嘴,“我星河就是有本事,在州城跟那么大學(xué)問的人讀書,愣是不要家里花一文錢,上次還惦記著讓他阿耶給兩個兄長買禮物,對了,你家星宏也有。還別說啊,襄州貨就是好!”
方黃氏的話讓方杜氏聽的不樂意了,“當(dāng)初可是他自己說的讀書不要家里花錢”
往日里若聽到這種話方之仕臉上必定是要作色的,但今天他卻淡定的很,伸手拍拍渾家示意不必再說,自己則踏踏實實嚼了口胡餅后道:“他在張家給人做雜役,有月俸的,可不是不要家里花錢”
“啥,雜役?”,方金氏揚起的筷子卡在了半空,“他在張家沒讀書?”
方之仕感覺長久以來憋在心里的那團氣終于開始慢慢化散,“想進張家私學(xué)是要考的,他都沒考上怎么讀?”
見方之仕說的這么穩(wěn),方金氏開始信了,眼神唰的轉(zhuǎn)到了方之廣臉上。
方之廣滿臉的疑惑,“星河上次說學(xué)的挺好啊,還讓我不要擔(dān)心。老三你是不是聽錯了?”
“當(dāng)日縣學(xué)參加張家考試的有四個人,榜上有名取中的是蘭東海和周博文,蘭東海不知為何提前回來了,這就是他酒后失言說出來的消息,還能有假?”
桌子上的筷子瞬間停了一大半,方黃氏吧嗒吧嗒嘴,看看方之仕,又看看方之廣,方李氏端著粥碗氣定神閑。
“呦,原來是雜役呀!那當(dāng)時就該回來呀,現(xiàn)在人都以為他是在張氏門下讀書,個個羨慕的很呢,到時候回來人怎么說?還不得笑死!”,方杜氏喂著方星宏,臉上看似滿是憂色,眉眼間的春風(fēng)卻怎么也沒掩住。
“我阿兄才不會騙人,他說在張家讀書就是讀書”
“小丫頭片子,長輩說話你插什么嘴,沒聽你三叔說啊,他在張家是雜役,就跟咱家雇的長工一個樣”
方星儀轉(zhuǎn)身抱住阿耶的胳膊正要說什么時,外面忽地傳來驚聞鑼響,是里正召喚鄉(xiāng)人們集合要說事的。
方李氏筷子虛空一劃,“又出什么事了?快吃,吃完趕緊去”
沒人再說話,一陣兒吃完除方之廣要去縣衙外,其他人都相跟著出了門。
方之仕暗罵鑼響的不是個時候,讓人不過癮,揚著脖子沖方之廣喊,“二哥,衙門里若有人到襄州公干,你托著幫忙打聽點兒,星河跑那么遠(yuǎn)給人當(dāng)雜役,何苦來!”
方之廣一擺手走了,方之仕扭頭看看渾家,兩人相視一笑。
一家人來到聞教亭,這里已聚齊了好些人,有人沖站在臺階上的里正喊,“里正,是又要起徭了,還是要加賦稅?”
“放你娘的狗屁,臭嘴里吐不出個香話,你就那么想起徭加賦稅”
里正張口就罵,那人卻一點兒都不生氣,聽這語氣就知道不是起徭加賦稅的事兒,只要不是這,咋都好說。
也有腦袋靈光的看出里正今天的臉色有些異常,像憋著什么寶似的,跟著喊問,“里正,有好事兒?”
“等著吧你”
又等了一會兒,眼見人來的差不多了,里正咣咣一敲驚聞鑼讓鄉(xiāng)民們再聚攏些,人群安靜下來后才扯著嗓子道,“今天招呼大家過來不為起徭也不是加賦稅,是奉了州衙縣衙的令給大家宣教宣教什么是孝道,該怎么作孝”
此言一出,人群里的氣頓時泄了個精光,一片響的都是唉聲嘆氣。宣教什么的最無聊了,一會兒這個圣人說個這,一會兒那個圣人說個那,誰他娘知道他們是誰,又有誰關(guān)心?有這功夫還不如下地鋤兩壟草來的實在。
“里正,要宣就囫圇著宣,越快越好,反正那些圣人咱也不認(rèn)識,地里還有活等著呢”
里正咣咣咣又是一通鑼,“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把耳朵給我支起來聽好,今天是全州一起宣,宣的還是你們都認(rèn)識的,方家的……你們來,上來上來,光宗耀祖??!”
方家人看著里正滿臉花兒似的笑容莫名所以,方李氏讓了又讓拗不過只得帶著家人也上了臺階,剎那間鄉(xiāng)鄰們幾百雙好奇的眼神圍了上來,讓她心里極不落穩(wěn),“里正,這是個咋?”
“老嫂子,你就安穩(wěn)聽著吧。全州同宣,不僅是你家光宗耀祖,就連咱蘭若村也跟著沾光出大名了”
眼見方家人也上了臺階,好奇心起的鄉(xiāng)民們也不嘆氣了,嚷著讓趕緊宣。
“宣!”
里正一嗓子吼完從袖子里拿出張紙,雙手捧著又咳嗽了兩聲后這才開始講。這是他自任里正以來宣教最認(rèn)真的一回,端的是聲如洪鐘,滿場皆聞。
然后……方家人就聽呆了,鄉(xiāng)民們也聽傻了!
去年那個在縣學(xué)入學(xué)試中考了第一的方星河又出大事了。那么好個后生百十里地不辭辛勞的跑到襄州張三禮家求學(xué),張三禮不待見他愣是不肯收為弟子,結(jié)果咱蘭若村的娃就是爭氣,咬著牙靠作雜役留下來偷師。
咱娃可憐哪,每天要干雜役的活兒不說,聽課還只能站在窗子外偷聽,連教舍都不讓進。就這么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你猜咋?碰上州衙馮錄事巡查張家私學(xué)考校學(xué)子了。
馮錄事問了個“何者為孝”的問題,結(jié)果那些天天坐在教舍里聽課的愣是沒一個能答的上來,反倒是做雜役的咱娃方星河答了個滿堂彩,你們都把耳朵再支高點兒聽聽咱娃是咋個說的。
“之仕,這段還是你來,什么曰啊云啊的都念清楚了,一個字不能漏,念完再給大家伙好生說道說道,務(wù)必要讓大家明明白白。你家星河給村子掙了大臉,咱走出去也不能給他丟人,你們說是不?”
下邊一片叫好稱是的彩聲嘩的就起來了,時人最重鄉(xiāng)土之情,沒聽里正都一口一個“咱娃”了嘛,沒聽這是全州宣講了嘛,樂鄉(xiāng)蘭若村出大名了!
方之仕接過里正興高采烈塞過來的紙,手都在顫。
作為縣學(xué)士子以往他可沒少參加宣教,這也是他在村中最高光的時刻,以前都恨下面的泥腿子們聽的太不認(rèn)真,現(xiàn)在嘛……
怎么這樣啊,分明就是個雜役也要興起這么大風(fēng)浪,你這弄得讓其他讀書人怎么活?怎么活嘛!
“快宣哪”
方之仕不宣也得宣,但剛一張口就被里正喊停,“咋,還不好意思了?這可是你親侄子,別惜力,使勁宣”
方之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宣教完的,只覺口干舌燥的厲害。
里正接過紙轉(zhuǎn)身面向鄉(xiāng)民,“都記住了吧,往后若有左鄰右村的來問,你們好歹得說出點道道來。
我昨天到縣衙聽宣教的時候李縣尊親口贊許了咱村,還說要把咱村報到州衙乃至長安禮部申請旌表個孝道之鄉(xiāng),這事要是弄成了,以后咱村各家不拘是婚還是嫁可都能長不少身價,關(guān)乎長遠(yuǎn)的事都給我用點心。
此外,家里有老人的奉老時就按星河說的章程辦,對老人好點。誰家要是在這段節(jié)骨眼上鬧出個不孝來,可別怪我不講情面。記住了?嗯,那就散了吧,散了散了”
人群散去,方之仕看著方金氏滿臉放光的樣子就覺得別扭,低頭要走又被里正叫住了,“之仕啊,你這幾天用點心寫個東西”
“寫啥?”
“就寫星河在家是怎么行孝道的。按李縣尊的要求,這東西要寫的實在,可信,要從一件件小事上見孝道,要按你剛宣教的那個路數(shù)來寫。這可是關(guān)乎咱村旌表和李縣尊政績的大事,萬不敢輕忽。記住了?嗯,那就回家琢磨吧,盡快寫出來我好往縣衙送”
里正興沖沖的走了,方之仕心里卻是酸的苦的一起往上涌,滋味一言難盡,尤其是回去的路上再聽到方黃氏喳喳喳就沒停過的嘴,終于到家回房,他再也沒忍住的把最心愛的茶盞都給摔了。
方杜氏見狀把兒子方星宏打發(fā)出去,“那……咱還寫嗎?”
“我……不寫行嗎?你沒聽里正說這是李縣尊都要看的,不僅要寫,還得寫好”
方杜氏啥話也說不出來了,兩人愁眉對坐良久,她才驀然道:“還有半年就是今年的縣試了,他爹你覺得這次咋樣,能過不?”
后腦勺猛地一抽就開始發(fā)疼,方之仕咬牙切齒道:“你出去,我要用功,今年不過也得過,這樂鄉(xiāng)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同村李財東家,富富態(tài)態(tài)常是一臉笑的李財東少見的愁眉苦臉起來,最疼愛的閨女聽完宣教,回家后進門就哭,哭的人吶心尖尖都疼。
渾家在勸閨女,勸著勸著勸不住聲音就大起來,李財東一聽更是惱了,“啪”的拍案而起,“吼什么吼,當(dāng)初要不是你非得提說什么分家單過,咱閨女和方星河的婚事能不成?他方之仕多孝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條他能答應(y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之廣不答應(yīng),就方星河再愿意又能咋?”。
李財東平素沒脾氣,偶一發(fā)火就嚇人,再加上寶貝閨女哭的太傷心,渾家又是心疼又是悔,“那……咱再找人去說,就說不要這條了,行不?”。
“晚了,晚了”,李財東擺擺手頹然而坐,“如今的方星河再也不是以前的方星河,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