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半露輕狂
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fèi)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rì)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fù)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rì)(身shēn)子弱,(禁jìn)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gè)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gè)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dāng)我素(日rì)是這等輕狂慣了呢?!毖σ虌尩溃骸澳氵@個(gè)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p> 說話時(shí),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shí),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鐘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xì)老爺今兒在家,隄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gè)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蹦抢顙邒卟恢煊竦囊馑?,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绷主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课乙膊环钢鴦袼?。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崩顙邒呗犃耍质羌?,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睂氣O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gè)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毖σ虌屢幻嬗终f:“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diǎn)子?xùn)|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fā)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rè)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睂氂衤犃耍接止钠鹋d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cè)谶@里小心著,我家里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說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三兩個(gè)婆子,都是不關(guān)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gè)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時(shí)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gè)丫頭已吃了飯,進(jìn)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摈煊衤犝f,遂起(身shēn)道:“咱們來了這一(日rì),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摈煊裾驹诳谎厣系溃骸傲_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不遲?!睂氂竦溃骸拔覀兊谷サ人麄儯醒绢^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gè)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jìn)來的,想有事才去了?!睂氂聃咱劵仡^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rì)?!币幻嬲f,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gè)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rì)??靵砼c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gè)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gè)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huì)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huì)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闭f著便伸手?jǐn)y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gè)字。
一時(shí)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gè)字那一個(gè)好?”黛玉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gè)字,寫著“絳云軒”。黛玉笑道:“個(gè)個(gè)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gè)匾?!睂氂裎男Φ溃骸坝趾逦夷??!闭f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寶玉一看,只見襲人和衣睡著在那里。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币蛴謫柷琏┑溃骸敖駜何以谀歉锍栽顼?,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ài)吃,和珍大(奶nǎi)(奶nǎi)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nǎi)(奶nǎi)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徒腥四昧思胰チ??!苯又缪┡跎喜鑱?。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北娙诵φf:“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p>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huì)子怎么又沏了這個(gè)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huì)子李(奶nǎi)(奶nǎi)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gè)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nǎi)(奶nǎi),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shí)候吃過他幾(日rì)(奶nǎi)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nǎi)了,白白的養(yǎng)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rǔ)母。
原來襲人實(shí)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鐘,動(dòng)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shì)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睂氂衤犃诉@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nèi)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xiàng)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rì)帶時(shí)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時(shí)李嬤嬤等已進(jìn)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rì)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寶玉忙接了出去,領(lǐng)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biāo)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素(愛ài)秦氏,今見了秦鐘是這般人品,也都?xì)g喜,臨去時(shí)都有表禮。賈母又與了一個(gè)荷包并一個(gè)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yuǎn),或有一時(shí)寒(熱rè)饑飽不便,只管住在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些不長進(jìn)的東西們學(xué)?!鼻冂娨灰坏拇饝?yīng),回去稟知。
他父親秦業(yè)現(xiàn)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dāng)年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gè)兒子并一個(gè)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shí),生的形容裊娜,(性xìng)格風(fēng)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yè)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因去歲業(yè)師亡故,未暇延請(qǐng)高明之士,只得暫時(shí)在家溫習(xí)舊課。正思要和親家去商議送往他家塾中,暫且不致荒廢,可巧遇見了寶玉這個(gè)機(jī)會(huì)。又知賈家塾中現(xiàn)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當(dāng)今之老儒,秦鐘此去,學(xué)業(yè)料必進(jìn)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容易拿不出來,為兒子的終(身shēn)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鐘,來代儒家拜見了。然后聽寶玉上學(xué)之(日rì),好一同入塾。正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早知日后閑爭(zhēng)氣,豈肯今朝錯(cuò)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