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討厭這種被情緒沖昏頭腦的感覺。
夜深人靜的時候,唐休仰躺在床榻上又一次陷入了輾轉(zhuǎn)難眠,不斷盤旋在他腦海里的,是白日里的王宮門前,伯嬰淚雨滂沱的臉。
這是一種久違的溫暖,兄友弟恭,給予彼此自己所擁有的,最好的一切。
在羋奕身上,唐休不曾有過這種特殊的體會,所以,在面對伯嬰那情深意切的關(guān)愛與付出之時,他有些惶恐,更有些受寵若驚,生怕無以為報……
夜里的風(fēng)兒刮得還是有點冷,雖然已是盛夏時節(jié),唐休在起身出門之前還是得披上了一件稍顯單薄的罩衣,順著遠(yuǎn)處廂房內(nèi)不斷傳來的響動,他帶著些許好奇,慢悠悠的踱步走了過去。
昏黃的燭光下,肉山麥奘正小心翼翼的拼湊起桌上早已被唐休撕扯成無數(shù)片的羊皮收據(jù),他的雙手顯得有些笨拙,左右努力了好久,卻依然理不出絲毫頭緒。
他有點著急,隨之呼吸愈發(fā)急促,待唐休推門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那張汗如雨下的黑臉竟突然就皺成了一團(tuán)……
“你在干什么?”
唐休滿臉微笑著坐到了麥奘的對面,隔著桌上的燭臺,他擺手制止了麥奘想要起身行禮的沖動,淡淡道:“怎么還不睡覺?”
“主人……”稍稍局促了一會兒,麥奘咬牙抬頭,手指著桌上凌亂散落的碎片,甕聲難以置信道:“您為什么要撕了它?”
“呵呵!”唐休搖頭,目光來回穿梭在碎片與麥奘的臉上,正色道:“雖然我是一個貴族,但我不喜歡奴隸!”
“為什么?”聽得唐休的話,麥奘頓時就陷入了茫然……
“在我很小的時候,薛伴伴曾經(jīng)告訴過我,人生來就該是平等的!”唐休隨手捏起了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碎片,仔細(xì)把玩了片刻,才緩緩道:“對此,我雖不贊成,卻也不反對!”
“姆媽說,平等會帶來混亂!”似乎聽不太懂唐休的話里有話,麥奘十分困惑,不解道:“像您這樣的大奴隸主,為何會不反對平等呢?”
“我始終覺得,統(tǒng)治一個國家所倚仗的并不僅僅是強(qiáng)權(quán)與枷鎖,國家的根本在于人民,對于人民來說,心甘情愿的追隨更能彰顯君王的偉大!”
“小人不懂……”麥奘搖了搖頭,神情頗為沮喪。
“那就不說這些……”唐休自顧抄起了桌上的茶壺,莞爾一笑道:“說說你吧,為什么會來到曾國?”
“謝謝主人!”
雙手捧住了唐休從對面推過來的茶碗,麥奘稍顯局促,回憶道:“大概一年多前,匈奴大單于遇刺身死,四大王庭合兵進(jìn)攻涼州……沒過多久,戰(zhàn)火就燒到了小人的家鄉(xiāng),為了保護(hù)家里的牛羊,小人不得不應(yīng)征入伍,加入了阿扎西太子的衛(wèi)國軍,后來,太子兵敗西海,小人和袍澤們都成了匈奴人的戰(zhàn)俘,是一個秦國來的奴隸販子從匈奴人手里買下了小人……”
唐休小口輕抿著粗茶,沉默著,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緒。
“入關(guān)以后,小人先是在隴西待了一段時間!”麥奘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主人家是個礦主,所以小人日常的工作就是挖礦,順帶照顧下地里的作物……可能是因為太能吃了,主人家認(rèn)為得不償失,又把小人轉(zhuǎn)手賣了出去!”
“……”
“接著,小人又去了巴中,給一戶貴族老爺名下的賭坊充當(dāng)打手……也是沒隔多久,小人不慎打死了醉酒鬧事的客人,那貴族老爺見勢不妙,就把小人交給了官府,說是要秋后問斬……小人不想死,又打傷了獄卒,連夜跑了出來!”
“……”
“一路東躲西藏吧,小人剛到郢都又被十二連環(huán)塢的水賊給逮住了,魚化寨的寨主聽說曾侯愿意出重金網(wǎng)羅異人,就把小人賣到了樊城……曾侯是個好人,他答應(yīng)小人在端陽節(jié)的時候,把小人作為禮物送到丹陽,能成為盤郢之虎的奴隸,是長生天對小人最大的恩賜!”
“這么說來,你也算是有過從軍的經(jīng)驗?”唐休放下了茶碗,不由得笑道:“可體會到了什么心得?”
“回主人的話……”
感受到唐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自己的臉上,麥奘抬起頭來,憨笑道:“小人也就在阿扎西的麾下待過四個多月,心得或許談不上,但……”
“但什么?”
“小人死去的百夫長曾經(jīng)說過,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唐休聞言渾身一震,頓時就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喃喃自語道:“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
“噗通!”
“主人!”趁著唐休神游天外的檔口,麥奘起身上前,跪倒在唐休的腳下,納頭就拜道:“您來樊城之前的這段時間,曾侯一直讓小人待在屯田所里,每日跟著樊城軍一起操練……小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隨時能為您在戰(zhàn)場上付出生命,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唐休皺眉,緘默不語。
“小人的父母,兄弟全都慘死在匈奴人的屠刀之下,請您接受小人的忠誠,跟著丹陽軍一起去到寧州!”
“你想報仇?”唐休的瞇起了眼睛,言語不置可否。
“對!”麥奘以頭搶地,哽咽道:“姆媽說過,北境的那群惡狼,早已將長生天的孩子們都當(dāng)成了任其宰割的牛羊,牛羊們想要得到解脫,唯有以身飼虎,驅(qū)虎吞狼!”
“驅(qū)虎吞狼?”唐休苦笑,長嘆了一口氣道:“這個比喻,我不喜歡!”
“若能盡誅賊寇,小人愿為您肝腦涂地,身雖百死而不悔!”
“可以!”
思忖良久。唐休決定給麥奘一個機(jī)會,遂打定主意道:“曾侯送來的那一萬樊城軍,往后就交由你來帶領(lǐng)!”
“可小人最多只當(dāng)過伙長……”
“你養(yǎng)過羊啊,怕什么?”俯身拍手在麥奘的后腦勺上,唐休繼續(xù)開口說道:“想要報仇,區(qū)區(qū)一個伙長估計不行……凡事熟能生巧,我允你失敗三次,三次過后,你且安安心心的給丹陽軍掌旗吧!”
“小人知道了,多謝主人!”麥奘頓時大喜,不斷把額頭在地板上磕得清響。
“別小人小人的了,我不喜歡!”
“是!”麥奘猛地抬頭,望著唐休激動無比道:“末將遵命,多謝主公!”
“俗話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了卻了一樁心事,唐休頓感倦意,遂起身批好了罩衣,直笑道:“但愿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不會的,主公!”
“這樣!”臨出門前,唐休又回頭吩咐道:“你明天先去尋馬三帶你入營接收樊城軍吧,時間不多,抓緊咯!”
“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