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身世

　　貴妃蕭寧，荊州人士，吏部尚書蕭翼軫庶妹，年二七，圣治十年入宮，貌端莊，性聰慧，識詩書，知禮節(jié)，先后梁氏甚愛之，帝因而珍視。初為三品良娣，侍君十一載，升兩階，天啟元年七月懷龍嗣，帝重之。寧幼于軫十之又七，父亡投奔軫，遭冷遇，又為避嫌，與軫關(guān)系淡漠，獨愛其侄衡。

　　慶云殿內(nèi)燈火通明，宮人跪了一地，屋里安靜極了。

　　魏鏡來到內(nèi)室的時候，天啟帝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唇，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魏鏡點頭，推開門，踏進，迎面一股血腥味，梨木床上，兩個婆子立在兩頭，見他進來，低頭行禮后退了出去。

　　魏鏡朝床邊走去，錦被下，女人臉色蒼白，大汗淋漓，頭發(fā)披散著，有幾綹濕漉漉的附著在鬢角、唇邊。干裂的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有血絲冒出，看著很是觸目驚心。

　　聽到響動，女人緩緩睜眼，看清來人，虛弱地伸手

　　“你來了，湊近些，我，”

　　女人喘息片刻，舔舔血跡斑駁的唇

　　“我大限將至，有些話，卻是必須要告訴你?！?p>　　魏鏡愣了一下，俯低身子，抓住她的手，看著她

　　“是。”

　　靜默一會兒，蕭寧強忍著睡意，再次用力咬了咬唇

　　“梁皇后，你的養(yǎng)母，仙逝前，曾召見過我。有些話，她本來想要當面告知于你，卻，卻因之前那樣待你，而無法釋懷，”

　　蕭寧停頓片刻，稍作歇息。

　　魏鏡看著她顫抖的手，卻是想到那個女人，她也有這么一雙極樸素卻又極具美感的手，那雙手，替他掌摑過傷害他的人，也曾指著他，冷嘲熱諷，然而，那卻是很有限的情況。那雙手的主人，大多時對他是冷冷清清，不聞不問的。

　　當然，這是他的定義。其實，她向來是用心栽培他的，以一種，極隱蔽的方式。

　　在他遺忘此生至親至愛的日子里，在他渴望從她身上獲得這世界每一個子女都能輕易得到的溫暖的日子里，她淡漠將他拒之門外，無論他如何討好，她都吝予關(guān)懷。

　　最后的記憶里，她用那極具美感的手指，指著他，形容癲狂

　　“你以為你是誰呢？你不過是兗兒的替代品！你是替代品！你算什么呢？啊，你算什么，竟敢碰我兒子的東西！孽種！”

　　那么痛恨的語氣，他看著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口的零散木片，自責卻又分外難過，原來竟是這樣，那些傳言都是真的。難怪他們，都不喜歡自己……

　　蕭寧顫抖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說，她一生向善，唯一做過的惡事便是對你，她也曾希望自己放下芥蒂，全心全意把你當作她的孩子，可是她做不到，兗兒終究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她對不住你，你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青娘的，她希望，希望，你能，放下過去，好好活著”

　　說到最后，蕭寧卻是聲音漸弱，喘息連連。魏鏡看著她松開手，知道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退開一步，叩拜

　　“謝貴妃提點，驚蟄定當謹記。”

　　蕭寧虛弱地點頭，揮手。

　　魏鏡走出去，帝后迎了上來

　　“怎么樣了？”

　　魏鏡搖頭，天啟帝沖了進去，跑到蕭寧跟前，卻見她眼眸半睜，呼吸微弱，心下一痛，抓著她露在外邊的手

　　“寧兒，寧兒，不要睡，你再看看朕，寧兒？”

　　劉麟站在床邊，睨視二人，心中堵的慌，好一會兒，蕭寧才睜開眼皮，目光卻是看著劉麟的，動了動手指，斷斷續(xù)續(xù)道

　　“皇，皇后，有，有話，我，”

　　天啟帝抬眸，掃了眼站在一旁的劉麟，讓開位置，劉麟上前，蕭寧招招手

　　“近，近些”

　　劉麟俯身，溫柔

　　“妹妹，你要說什么？”

　　蕭寧看著放大的臉，突然伸手，用力掐著劉麟的脖子，獰笑，用盡最后的氣息

　　“你知足了嗎？你知足了吧！你做的好事！再也沒”

　　最后幾個字，卻是再沒法說出口。

　　劉麟驚恐地睜大眼，本能的尖叫，卻被扼住咽喉，一聲也發(fā)不出。

　　天啟帝冷冷地看著她，直到那雙手倏地落下，床上人再無聲息。

　　宮燈在風中晃蕩，燭影搖曳，凄厲的聲音傳遍宮角

　　“蕭貴妃薨！”

　　皇城的喪鐘響起，魏鏡回頭，看著高低錯落的樓宇，閉目

　　“走好?！?p>　　貴妃蕭寧，年二七，無子，逝。

　　魏鏡剛到府門口，看著緊閉的大門，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門卻突然從里邊被打開，一個女人打著哈欠，含糊不清道

　　“剛剛是不是敲鐘了？他今天應(yīng)該不會留在宮里過——，誒？回來了？”

　　看著燈光下一臉欣喜的女人，魏鏡揚唇，走上前

　　“嗯，回來了?！?p>　　聞?wù)烟嶂鴤€燈籠，邊打哈欠邊轉(zhuǎn)身

　　“你回來就好了，哎呦，困死我了，時候不早了，我們早點休息吧。”

　　祁姝拉著她

　　“姑娘，看路呢?！?p>　　聞?wù)涯灸军c頭，由著祁姝拉著，魏鏡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像游魂一般走動，無奈嘆氣，走到她身旁，俯身抱起她，沒好氣

　　“既然這么困，干嘛要費勁折騰?！?p>　　聞?wù)驯凰@么一嚇，睡意跑了一大半，怒聲

　　“你要死哦！明明是你讓我在家等你的?！?p>　　魏鏡一怔，原來，這里才是她的家，不知為何，心里突然軟的一塌糊涂。

　　魏鏡看著滿臉怒容的女人，第一次，用了那么溫柔的聲音

　　“哦，是我不對，你睡吧，我抱你回去。”

　　聞?wù)岩汇?，伸手探探他的額頭，疑惑

　　“你受什么刺激了？”

　　祁姝和于飛對視一眼，默默走開。

　　“怎么，你不喜歡？”

　　魏鏡眉一挑，邊走邊問。聞?wù)淹蝗挥行└袆?，摟著?p>　　“喜歡喜歡，難得你這木頭有主動開竅的時候。”

　　魏鏡……

　　房內(nèi)聞?wù)寻ぶ虹R，問東問西

　　“蕭貴妃還好么？”

　　“不是很好?！?p>　　“那她的孩子呢？”

　　“沒了?！?p>　　“沒了？好可惜。那她把你叫進宮，和你說了什么？”

　　身后一陣靜默，聞?wù)岩詾樗?，正要反身看個究竟，魏鏡卻道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鐘聲？”

　　聞?wù)岩徽?，點頭

　　“怎么了？”

　　“那是蕭貴妃的喪鐘?！?p>　　聞?wù)岩荒?，唏噓

　　“女人可真不容易啊，以前王嫂常說，女人生孩子，其實就是去鬼門關(guān)走一遭，順利的話，皆大歡喜。不順的話，天人永隔，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來不及看上一面?！?p>　　“嗯。”

　　聞?wù)逊藗€身，看著閉目的男人

　　“所以，以后我們不要孩子吧，我怕疼，也怕死?！?p>　　魏鏡睜眼，皺眉

　　“你在胡說什么？”

　　見他不高興，聞?wù)堰B忙改口

　　“那就生一個！給你留個后。”

　　見他還是沉著臉，聞?wù)言俅瓮讌f(xié)

　　“那就生兩——，最多生三個！多了我可不干。”

　　魏鏡……

　　嘆了口氣，蒙上她的眼，抱著她，命令

　　“睡覺?！?p>　　聞?wù)牙滤氖?，往他懷里鉆了鉆，消停片刻，魏鏡以為她就要睡著了，卻聽一個悶悶的聲音

　　“要是我們能活到很老很老，我們還在一起，那我一定和你生很多很多孩子，這樣我們就不會孤單，如果我比你先走，最起碼，他們還陪著你，你覺得呢？”

　　魏鏡沒有回她，良久，均勻的呼吸聲響起，魏鏡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人兒，輕聲

　　“對不起?！?p>　　……

　　蕭氏薨，帝追封其為敏慧皇貴妃，并罷朝三日，舉國哀悼。值此哀痛之際，五皇子魏青徐卻從徐州帶來好消息。

　　經(jīng)他和四皇子一個月的潛心追蹤，終于揪出徐州流寇案的主謀，并一窩端平賊窩，追回賑災(zāi)款。主謀劉愴倉皇北逃，朝廷通緝之。

　　華西宮，鳳歸殿

　　“娘娘，不好了?！?p>　　劉麟正用心剪裁新送來的植株，于嬤嬤收拾殘葉，一個宮人慌張跑來，劉麟剪完最后一片葉子，起身，呵斥。

　　“什么事，如此慌張！”

　　宮人咽咽口水，惶恐

　　“娘娘，不好了，前朝有人來報，五殿下押送賊寇回京的路上被劫持，兇手正是北逃的劉愴，他威脅陛下，交出十萬兩才肯放人，不然三日后，定將殿下首級奉上?！?p>　　裁刀應(yīng)聲掉落，劉麟與于嬤嬤對視一眼，慌道

　　“那，那陛下他怎么說？”

　　丫鬟一顫，跪下

　　“陛下勃然大怒，正同幾位大人商量著?！?p>　　劉麟一怔，怒極

　　“都什么時候了！青徐的命難道不比那十萬兩重要！”

　　宮女瑟縮一下身子，顫抖

　　“娘娘，他要的，是十萬兩黃金！”

　　“什么！可惡！做夢！”

　　劉麟低低咒罵，片刻卻是抓著于嬤嬤嘶吼

　　“他是想錢想瘋了么！”

　　于嬤嬤心里一緊，使了個眼色

　　“娘娘，當務(wù)之急，救人要緊吶?！?p>　　劉麟點頭

　　“對對，救人要緊，快，快隨本宮去見陛下。”

　　劉麟說著便要走，那宮人跪著轉(zhuǎn)身，小心翼翼

　　“娘娘，那個人還留了一句話給陛下。”

　　劉麟一怔，止住步伐，回頭

　　“什么話？”

　　“他說，他說冤有頭，債有主，有人背信棄義，殺人滅口，休怪他翻臉無情?！?p>　　劉麟一駭，片刻卻是氣急，看著于嬤嬤，伸手便是一掌

　　“你們這群狗東西！是怎么辦事的！本宮吩咐的，你們，可有一件辦成的？”

　　于嬤嬤忍著嘴角火辣辣的疼，跪下

　　“是，娘娘教訓的是，老奴辦事不利，自當以死謝罪?！?p>　　于嬤嬤說完，撈起地上的裁刀便要往胸口刺，宮人駭然，驚恐地看著，劉麟眼疾腿快，抬腳一踹，將那裁刀踹下，厲聲

　　“怎么，連你也開始學會威脅本宮了？”

　　于嬤嬤倒在地上，握著手腕，低聲

　　“不敢?！?p>　　劉麟冷笑

　　“最好如此?！?p>　　一甩衣擺

　　“為政殿”

　　“是！”

　　……

　　黃昏謝去，夜幕籠蓋四野，北堂

　　“爺，事情如您所料，這下，她們可有的受了?！?p>　　魏鏡看著桌上的紅繩，點頭

　　“多行不義必自斃，既然她能做出這樣的事，想必已經(jīng)做好覺悟承擔后果了，你們盯緊點，接下來，才是關(guān)鍵。”

　　于飛點頭，看了眼令牌

　　“您說，她為何會答應(yīng)幫他，給他圖紙呢？”

　　魏鏡系上紅繩，轉(zhuǎn)著令牌

　　“要么是有求于他，要么，就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在手里，看她之前的作為，很顯然，是被踩著尾巴了。這么說來，我倒很好奇，劉愴手里究竟掌握了什么，才會讓一國之后如此忌憚，甚至不惜，賣國?！?p>　　吐出最后兩個字，魏鏡收起令牌，起身

　　“既然給他機會他不肯說，那就等他主動求我們?nèi)ヂ牎！?p>　　“是?！?p>　　“對了，你說，有人也在幫他？”

　　于飛點頭

　　“是，那個人比我們快一步，沒有她的幫助，劉愴根本抓不到魏青徐?！?p>　　魏鏡點點桌面

　　“看來，暫時我們還是朋友……”

　　最起碼，有個共同的敵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