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凌絕的大洋航行,在(繁忙港口的)錨地里的景象絕對可稱得上“熱鬧”。頗有些船舶“盛會”的味道,大小船只“濟濟一堂”,有的煙囪不時冒出些煙,時而還有新加入的和離開的家伙忽然緩緩地動了起來。
風(fēng)應(yīng)是照樣吹拂的,但那里的味道已經(jīng)不是大洋上深邃和沁脾的清新,儼然帶上了陸地市井的味道,有些污濁卻可能更讓多數(shù)人感到親切。而當(dāng)你開始在甲板上巡走的時候,每個“聚集地”的聒噪就成了最主要的感受。人們在工作時的談話覬覦著近在咫尺的登陸和既往錨泊經(jīng)歷中的“經(jīng)驗”。各色的蠅是昆蟲王國的絕對優(yōu)勢生物,橫沖直撞、無孔不入,有些貪婪或冒失者膩進了牛油或粘在膠帶上垂死掙扎,那數(shù)量多得無法除雜——劉力試圖把跌落牛油桶中的蒼蠅揀出,但很容易自己也會陷入那“粘膩”;木匠略撇出幾只后,便囫圇地開始和著蒼蠅將牛油上到機件上。后來偉立給這命了個名——“油燜大蒼蠅”!哈哈……而這“極品”的美肴,也只有剛?cè)坏臋C械設(shè)備最能大快朵頤之了!而蒼蠅并不能肆無忌憚、喧賓奪主地快活,他們的捕食者也幾乎同時到船,各種雀鳥也在忙碌著“黃雀在后”的快樂,經(jīng)常的情景是:一直蒼蠅快活恣意地飛來,猝不及防地就被一只守株待兔的鳥兒輕熟地銜起、吞了,乃悟前蠅之快活實不知其將嗚呼于雀腹……(但雀不久亦死,起因概于吞吃了過多沾牛油的蠅。)
船尾,由于它不易為駕駛臺觀測、設(shè)置設(shè)備頗多且有通往機艙的門徑,歷來就是熱門的“聚集地”。相對清閑無聊的錨泊期間,這里就更成了不同部門船員的“話場子”。機艙的人總是給人以剛出完了一場大汗的感覺,可能是機艙的相對幽閉的環(huán)境,多少還是會讓人的外貌有所不同吧。4/E正在洪亮地說著:“我家屬都到了!在岸上等著呢,這錨可得趕快起?。 ?p> “應(yīng)該不能拋太長時間吧!”劉力應(yīng)和道。4/E接著打探別人的情況:“你們呢?海龍你咋樣?老朱,你家屬來不???”
“我家屬明天到。”海龍有些羞澀,但臉上分明帶著平日不多見的喜悅的表情。
老朱是一貫的開懷和起興的表情:“她是說要來。我沒讓她來。瞎來什么玩意兒??!”“老劉,你們家里人來嗎?”4/E轉(zhuǎn)來問水手。
劉力憨厚地笑著說:“我們這老夫老妻的,還來啥?不來,不來!聽說水手長和木匠的家屬都來,他們就是天津人,來著老方便了!”
“沒錯,這在這里的就是方便?!瘪{助加入了討論,氣氛頓時因某種淡淡的對抗性而顯得升騰?!斑@遠(yuǎn)處的家屬趕過來確實有些費力。但那來了也高興,是吧?海龍!”駕助開始笑瞇瞇地向海龍擠眼。這種也許他本人不想,但讓外人覺得就是挑釁的舉動通常會招來海龍強烈的反擊,甚至動起手來拍打逐跑幾下。但這是應(yīng)該是真的有了對幸福美好的預(yù)感,海龍只是笑了笑,并無別的什么回應(yīng)。“你們呀,可享福了,有家屬來看啊……”駕助繼續(xù)唏噓著。“是??!家屬要來看我們了……”木匠哼哼著,似乎是在應(yīng)和他,一弓身子從坐在的纜樁上站起來,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地拎起自己的小桶。正在這時,水手長從前面走來,大家頓時自覺不自覺地收斂振奮了下?!笆瞻桑∠掳嗔?!”水手長招呼大家,于是人們紛紛回生活區(qū)。水手長走到我跟前說:“張南??!你下午不用出來了,你得幫大廚翻譯菜單。咱們這掛香港旗的船算外輪,結(jié)果人家供貨商給上的是英文物料單?!蔽矣行┫矏?,愉快地答應(yīng)了。終于能規(guī)?;赜玫接⒄Z這個特長了,我知道自己那些所謂學(xué)問,多數(shù)可能在船上用不到,唯有英語——但先前實際也沒派上什么用場。
中午吃飯的時候,同樣的日常生活,錨泊中似乎也感覺有所不同了。應(yīng)該是船幾乎靜定下來了的緣故吧。大廚見了我,直接有些面帶愁容地把那物料單給了我:“這個得靠你了。麻煩幫我翻譯下?!蔽掖笾驴戳讼?,主要是各種食物的名詞,還是有些不認(rèn)識或?qū)Σ粶?zhǔn)意思的詞,但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就回答了聲:“好!”大廚見我沒有什么難色,似乎立刻放心了許多,又開朗地說:“不用著急,你先休息。等下午上班了開始干就行!明天給我就行!”“好!”我笑著回應(yīng)他。拿著這英文物料單回了房間。
因為心里清楚自己能完成這任務(wù),所以確實是到下午上工了,我才在二層左舷的辦公室里翻譯了起來。先把認(rèn)識的、容易的都翻譯完,剩下不認(rèn)識的最后一起借用駕助電腦里安裝的電子詞典軟件解決。(這里需要提一下,即便是平時顯得有些自私和喜歡損人的駕助,也是會很慷慨地把電腦出借的,我想這是船上一個數(shù)量很小的人群組成的社會群體所必然凸顯的互助精神,而其實引發(fā)自私顯現(xiàn)的,也多是收入、待遇……這些實質(zhì)涉及有貨幣體系的“大社會”的復(fù)雜問題。)最近幾年都在兀自堅持閱讀英文文獻(xiàn),反而疏忽了這日常生活中的詞匯。而今再看起來,卻有些許孩童般的喜悅,模糊的蔬果樂園的幻象時而閃現(xiàn)腦海。
進到在我房間右舷隔壁的駕助的房間,掀開他“氣派”的筆記本,運行“金山詞霸”,開始逐一清查生詞并抄錄中文意思。Cauliflower(菜花)、Parsley(香菜)、Celery(芹菜)……Kimchi——泡菜!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記到過這個詞,而更加涌上的是對美人的懷念,就如吃土豆時的翻涌……人在相對單調(diào)的時候都容易回憶曾經(jīng)的美好吧,而可怕的是美好的事物在這樣的回憶中會變得越發(fā)美好,甚至可能成為誘人而誤人的陷阱……
不到三點,全部就都翻譯完了,我甚至還復(fù)查了一遍。當(dāng)我把那帶著中文示意的單子交換給大廚的時候,他甚至有些驚喜,我也很高興。任務(wù)似乎是提前完成了,我照例穿上工作服出去閑逛。這樣的舉動是通常船員要極力避免的,因為怕被“監(jiān)管者”視作工作不認(rèn)真。甲板上因蟲鳥的聚集而變得有些嘈雜。手機終于又有了信號,雖然時強時弱。船頭,C/O在檢查著各項工作,告誡木匠和年輕的水手,錨一定要拋,不要用纜機放,否則忽然的拉力可能毀壞纜機。艏倉庫里,海龍正在用黃油漆印“ANCHOR CHAIN LOCKER”。船中,劉力和偉立正在收拾那里的物料間,劉力玩著一截引攬繩子對偉立說:“別看這引纜的小細(xì)繩子,帶上勁兒了也能把肉皮抽破?!蔽译m相信這是合理的現(xiàn)象,但直到很久以后在進荷蘭阿姆斯特丹港,給帶纜艇送纜繩時發(fā)生的小意外里,才真正體會到了船上繃緊的繩子的驚心動魄。(那次繩子一怔,就將我在斯洛文尼亞撿的皮手套從手上打飛了,這過程的急促都不及我感到恐懼。而繩子端部拉拽繩頭的另一位木匠的嘴唇干脆被抽得鮮血直流。)四顧周遭,錨泊的船不少,還有挖沙的駁船,船裝得甲板幾乎與海面平齊,奮力推開海水前進,應(yīng)該是超載了,看著讓人有些擔(dān)心。而那些錨泊的大船們,有哪些是與我們?nèi)缱o航(CONVOY)編隊般一同駛?cè)脲^地的呢?
當(dāng)走近船尾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了先前從老海員口里聽說的錨泊生活之悠閑。只見大黃、劉力,甚至還有機艙的若干人倚靠在欄桿上,盯著海里。再仔細(xì)看,是在釣魚吧!能看見每個人身前都有一條忽隱忽現(xiàn)的尼龍繩,手也都是拈拽的動作。這一幕和我意像中的垂釣頗不同,沒有儀式性的魚竿,甚至沒有浮漂,看似就那么湊合著,讓人感覺是略帶不公開性質(zhì)的行為。走近看,有些已經(jīng)有了些收獲,但顯然不是什么豐收。大黃忽然猛拽魚線,線繩一緊,然后又松垮了?!肮啡盏?,跑了!”他責(zé)怨道。然后將整條魚線拉出水面,原來是一連串的幾個魚鉤,有幾個鉤子上還有餌料,其它的則只有空鉤子。魚線的最下端是一個圓錐體形狀的、在我看了有些過大的鉛墜。大黃把鉛墜和鉤線都提放在通風(fēng)筒罩子上,拿起水手刀,切取了兩塊蝦肉,鉤在已沒有餌料的鉤子上,然后把那一串鉤子和鉛墜隨手甩回了海里,繼續(xù)開始先前的姿勢盯著海里。不一會,木匠拎著他的小桶可愛地走來,見了我咧嘴一笑:“博士!怎么樣?翻譯完了嗎?”他是天津話里講的“哏”,總能讓我感到樂觀。我便也喜悅地回應(yīng)他:“完了!”“嘿!博士就是厲害,這么快就翻譯完了!”他似乎更開心了,說道。我知他是半開玩笑半贊揚,便也繼續(xù)笑著。木匠放下手里的桶,快活地、搖擺著走向一條魚線。抓住魚線的時候還自言自語道:“我看看有沒有魚!”3/O那里有了動靜,魚線緊了并一直繃著勁兒,拉上來的時候,卻是條不大的魚,他有些不滿意,把魚放在一邊,然后添餌繼續(xù)下鉤。不多時,水手長也來了,兀自走到一條魚線前,拽了幾下然后徹底拉起:“收吧!”這是收了他的魚線,也是下工的號令。不留戀垂釣的人,就紛紛下工了。
晚飯時,人們的精神似乎很放松,悠閑感明顯。4/E積極地向2/O詢問著有沒有靠港的消息,應(yīng)該是惦記著與家屬團聚。得到的結(jié)果是不利的,但他似乎也并不沮喪,大著嗓門又和別人拉起話來。天色黯了,伴著這錨泊中的搖曳,不知大家是否能有比航行中更好的睡眠。我想到這不夠清澈的渤海之水,嗅著并不算清新的室內(nèi)空氣,并不感到多么自在。但躺著、感受著與身體僅隔一層床單、毛毯的床板,也覺得舒適。
再一天?;畈⒉缓芏啵蠹疫€是要按時上班。我上午主要跟著木匠向各個“奶”中加油。起初比較順利,后來加油槍總是堵塞,牛油從各種縫隙中擠出,擦拭多余牛油的時間比加油的實際還要長。開始認(rèn)為是油路堵了,后來換了“新油”更堵了,木匠說油不干凈。我想也是,那都混著蒼蠅呢……劉力和大黃在船尾插接鋼絲,那可是個費力的工作,但卻也是閑下了才會開展的業(yè)務(wù)。1600的時候,終于不用再裝作勞作了,大家提前下工了。下午的時候蹭輕松地徒手抓到過一只小鳥,捧它在手里毛茸茸、熱熱的。疲憊地躺著,不知是佯裝待脫逃,還是油蒼蠅的毒已顯現(xiàn);這么容易就能被擒住,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上了船的動物不大怕人的緣故。船是個“新大陸”,不!它本身就是“方舟”,動物和人在這甲板上,更有“平等生靈”的意味。鳥雀已不再如前日般猛搶各種昆蟲,而是挑揀著偶爾卓起兩三,似乎有了“尊貴的氣質(zhì)”。晚餐的時候,4/E還是最積極的靠港消息追問者,而其它家屬在岸的船員,自然也是這消息的積極關(guān)注者。
又一天。今天幾乎沒干什么活,卻有意外的興奮點——兩掛水產(chǎn)。上午剛上工不久,我看到離船不遠(yuǎn)的海面上飄著個浮球,便問水手長那是什么,水手長看了一眼,也沒太在意,隨口說:“漁網(wǎng)吧!”大黃忽然興奮起來,超到前面喊著:“哎哎!逮住它,上面肯定有魚!”眾人也騷動起來,阿福趕緊去物料間拿來了撇纜,偉立也抄起一根,一起向海中的浮漂附近拋。幾經(jīng)嘗試,終于把它攬到了船幫。把浮漂連著的尼龍繩鉤上甲板,果然是漁網(wǎng)!大家便奮力向上拽,漸漸地不斷有雨被拉出水面,人群就更加興奮了。但不一會,便拉不動了……水手長說:“把纜機打開!”大黃把手中的漁網(wǎng)卷在卷纜筒上。機械力還是不同凡響,勢不可擋,一口氣只把這網(wǎng)最下面的錨都拉了上來。才看出這段殘網(wǎng)長度也有2、30米,這在我看來可是很長的一段網(wǎng)了。上面掛的魚有些已經(jīng)不新鮮了,但數(shù)量可觀。于是漁民出身的劉力主動請纓,提大家收集和篩選可食用的魚。水手長隔斷了網(wǎng)底的錨又扔回海里。大家一上午都沉浸在這喜悅中。而我終于也感到了航海中狡黠的極樂——“白來”的撈取物。在這喜悅的推動下,剛才我在跑動中還磕破了小腿。誰料好事也能成雙!下午的時候,偉立也發(fā)現(xiàn)了一段網(wǎng),雖是小網(wǎng),當(dāng)上面滿掛的是活蹦的大對蝦。那最大的甚至要大過我以前在超市和家里冰箱中看見過的。本以為渤海海水污染,水產(chǎn)已枯竭,但見此情景似乎要推翻以前的判斷。不過“蝦米吃淤泥”,它的蓬勃也未必是好事吧……蝦卻著實肥碩,晚餐的時候水手長給了我只中等個頭的——“蝦腿里居然都能吃到肉”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海鮮雖可口,但等著見家屬的人們卻已經(jīng)抓撓了,眼看假期已過半,還是沒有靠港的消息……
其實,惆悵的不僅是他們,所有人都至少淡淡地忍受著無所事事又要找些事裝樣子的黏膩……有時候,給滅火器掛銘牌的活要人為拉長到一個上午的時間;有時一天都在重復(fù)單調(diào)木訥地將整塊整塊的大布料剪成小布頭……后來又起了霧,時光就更迷幻了。周圍的船一定還是很多,因為霧氣中彌漫著燃燒廢氣的味道。在國慶節(jié)假期的倒數(shù)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錨鏈越過了球鼻艏,這似乎是怪異而不多見的現(xiàn)象。鳥雀的尸體也變得更常見。然后,昆蟲數(shù)量似乎又開始增多,不久后又好像變少了;還看到過一只貓頭鷹。那掛滿對蝦的粘網(wǎng)我們再放到海里一夜,收上來卻只捕一只不大的螃蟹。直到10月7日,才聽說引航員要上船了,且是坐直升飛機來。想起在澳大利亞時,人們都贊嘆人家的引航員待遇高,有直升機送。當(dāng)時眾人還嘲笑了下國內(nèi)和其它落后國家的引航員乘小破船上大船的窘迫。所以都驚異于這個消息。而當(dāng)下午送引航員的飛機真來的時候,大家才悵然一笑。不知是國產(chǎn)那個型號的老機型了,三個輪子的起落架,飛行姿態(tài)笨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少年兒童活動中心里見到的陳列在那院子中的退役直升機標(biāo)本。猶豫和嘗試了一陣,它終于也算落在直升機起落圈里了,但比之澳大利亞那小飛機輕盈迅捷的一落,這降落真的不能算作降落。
一個帶著上世紀(jì)風(fēng)范的穿制服的人走下飛機,后面還跟著個年輕人,兩人在3/O的陪同下一路走上駕駛臺,然后就剩眾人等待起錨的心情。而曾有家屬在岸的人的心情卻幾乎已耗盡。說“曾”,是因為有些人的家屬因為要上班吧,已經(jīng)回去了。一個假期對于他們來說,就在這樣一種實際并不互見的隔海相望中耗費掉了。
我晚飯吃得有些不安,因為想著不久可能就要開航了,但直到天黑還是沒什么動靜。后來才從機艙部的人的閑談中得知明天才能起錨靠港。這引航員還愿意來船上住一晚???因為不知道錨泊會要多久,我們已經(jīng)限制淡水使用兩天了,且船上的新鮮蔬菜也已耗盡,大廚拿著我給他翻譯好的菜單應(yīng)該也已空嘆許久了。再者,據(jù)說引航員來船上蹭飯的盛行時代早已過去,現(xiàn)在船員的待遇不但沒有優(yōu)勢,甚至是羞于提及的。
入夜照例睡覺,凌晨卻被一陣急促的電話吵醒,來不及醒神,身體已經(jīng)條件反射似的躥到了電話前,提起話筒平靜地“喂”著了。是水手長的聲音,并不急切卻有執(zhí)行力:“下來準(zhǔn)備起錨了?!辈恢约阂鲂┦裁矗钡降蒙瞎ち?,便匆匆穿好工作服,趕到主甲板。船上看來是沒有循循善誘的教學(xué)傳統(tǒng)的,一切的新業(yè)務(wù)都是“上來直接干—干著看—看會了算”的模式。我只跟著人群在尚未亮起的晨曦中向船頭走去,走到船中的時候已經(jīng)聽到了船頭泵機開啟產(chǎn)生的噪聲。到艏樓下的時候,木匠已經(jīng)在錨機操作臺上忙著了,艏樓上的消防水龍帶已經(jīng)被拽出。海龍和我被分配去清洗錨鏈。海龍似乎知道要干什么,很熟練地就位拿起了消防水槍頭。
水手長讓我拿上一個帶斷木把的扁鏟站在錨鏈旁等著清理,這時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將要進行的具體工作是什么,有些無所適從但也得裝樣子地站在海龍邊上。不一會,液壓錨機發(fā)出低沉但更震撼的聲響,錨鏈開始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向上滾動,原來是大副已經(jīng)向木匠發(fā)出了指令。海龍手里的消防水槍也噴出了帶沫而猛烈的水柱,他只用那水柱“洗禮”著每一節(jié)滾上來的錨鏈。霎時間,錨機的低吼,錨鏈撞擊金屬檔唇、扭蹭和下落入錨鏈艙(CHAIN LOCKER)的聲響,水聲,海風(fēng)聲,在船舶主機隱約的震動背景下,和著海水的白沫,交雜在一起。讓人似乎無法以脆弱的血肉之軀勇敢應(yīng)對。我便更不知所措了,只看著一節(jié)節(jié)錨鏈被從錨鏈筒引向的大海中拽上來,附著的海水讓錨鏈看起來潔凈。這時水手長過來說:“等一會有泥了,你就用小鏟兒把它捅下來。”我終于大致明白要干什么了,心情忽然輕松了許多,那錯綜的聲水也不再讓人覺得要退縮了。不久,果然開始有夾著黑灰色泥塊的鏈環(huán)從甲板以下升上來,海龍的水槍輕易就把他們打回了大海。我似乎有些無用武之地,有時得跟水龍爭搶,才能捅著一些泥。不久,泥塊開始多了,水龍的威力已經(jīng)不足以將他們擊落,于是我慶幸扁鏟終于有正面自身價值的機會了。但還沒等我積累多少戰(zhàn)果,泥塊就開始多得水鏟并用也趕不上錨鏈上升到速度了,有的泥塊干脆糊滿整個鏈環(huán),捅得不當(dāng)似乎扁鏟都有可能被錨鏈卷走。很快,掉落在甲板上的泥塊開始被落水沖出泥漿,其中的白色貝殼也顯現(xiàn),偶爾還會有些碎漁網(wǎng)——極個別的時候——塑料袋,被卷帶上來。泥水撒賤在我的工作服上,感覺似乎還挺歡快。
忽然,錨鏈的提升戛然而止。只間大副又向木匠揮了揮手,然后一個握拳手勢(STOP GESTURE)。錨鏈就緩緩地走完了最后的一段,海貓已經(jīng)在錨鏈筒的下端入位。水手長來放下制鏈器,我倆也趕緊來幫忙。木匠奮力轉(zhuǎn)動錨機的剎車并旋緊,倒轉(zhuǎn)了一些錨機,脫開了離合器。毛應(yīng)該就算是起好了。艏樓上的氣氛似乎一下子輕松了,海風(fēng)也踏著海面的波浪吹來,只在甲板的積水上揚起悉碎的紋理。木匠也跑到我們這一側(cè)(錨機的前方),跟著水手長,有些費力地將攔止錨鏈的粗鋼絲上緊。大副已經(jīng)開始走下艏樓,人們紛紛收拾起各自的工具入艏庫房,然后向生活區(qū)走去。這時船已經(jīng)開始迫動,周圍的各色船只的方位隨之變動。
我們回到生活區(qū),換下工作服。水首長吩咐大家趕快去吃飯,因為不久可能就要靠港了。
這一頓早餐似乎更香些,一是有些累了,二應(yīng)該是終于參與了一項像樣的船舶操作吧。飯后,船舶已經(jīng)行駛在正常速度之下了。甲板的震動,也如海上航行一般持續(xù)而穩(wěn)定了??纯聪洗巴猓幻芗?,但并不見港口的模樣。想來還有時間,便回了宿舍。不太記得過了多久,船的震動似乎小了些,然后電話響起,水手長通知準(zhǔn)備靠港。穿上工作服走出生活區(qū)才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是堤壩環(huán)繞、吊車林立(但其實還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水手們已經(jīng)云集甲板,海龍也跟著船首的人往前走了。我看見了有些臃腫的二副不快樂但也笑著的表情,便跟著他往船尾走了。我作為新手,似乎還是沒太融入這個系纜團隊,沒人吩咐我做什么,大家已經(jīng)各就各位了。沒有剩下哪個必須的崗位是需要我去填充的。而我還是想出把力。便在纜繩開始放出的時候,過去幫正導(dǎo)纜孔在費力送纜的木匠。木匠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你往后靠靠就行了!一會就放完了!別讓纜繩兜著!”我仍不知深淺,沒退回去。直到纜繩從導(dǎo)纜孔爬出的速度開始增加的時候,我才差點被圓圓的纜繩放倒。終于意識到了這種還是危險的,便趕快退遠(yuǎn)。但主要是為了不讓大家為自己過于擔(dān)心。
琵琶頭順利地被套在了碼頭上的纜樁上,二副立即向駕駛臺報告“尾纜上樁”。纜機將纜繩收緊,剎死,脫開離合。人們紛紛給每條纜繩掛上如堂吉訶德破頭盔般的老鼠擋,將老鼠擋的細(xì)繩固定在欄桿等處,收拾起各色工具物品,便收隊了。走進生活區(qū)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到船首處的人還沒有散。
恍惚有些,懈怠了,心里已經(jīng)是要休息的念頭了。幸好水手長來提醒,還在8至12的時間段,我的碼頭值班立刻就要開始了。隧不脫工作服,偉立已經(jīng)開始搬著一張小桌子,即忿忿地笑著往右舷舷梯口去了。桌子放到位后,他“嗖”地來開抽屜,將登船記錄文件夾往小桌上一摔。然后徑直走到舷梯控制箱那里,開始降放舷梯。隨著電鈕被持續(xù)按下,伴著電機的聲響,舷梯續(xù)續(xù)下落。當(dāng)舷梯跑、擺到甲板以下時,偉立趕快換到了船邊的位置,以便觀察舷梯的位置。當(dāng)一聲舷梯觸堤的聲響過后。偉立便收好了控制器,并對我說:“南哥,你要看好舷梯位置,漲潮了就放下些,落潮了就收起來些。我先去轉(zhuǎn)一圈(錨泊例行巡邏)了!”駕助也湊上來,拍拍我:“小同志,不錯嘛!開始值班了!天津港沒什么潮差,不用總盯著!”我確實也注意到自己過于集中注意力了,似乎在盼著潮漲潮落,好調(diào)整舷梯,或者說好玩弄那個控制器……我便放下控制器。駕助便又接著說:“我們?nèi)ミ^的港,有潮差大的,恨不能沒20分鐘就得調(diào)一次纜繩!那才真是累呢……”這時的我還不大明白調(diào)纜繩也是因為潮水漲落會改變船與岸的相對位置,從而引起纜繩的松緊不適。但聽著他的話,我卻只覺得那是個好事情,有更多的事情可習(xí)作。
不久岸方人員開始登船了,這下全都是熟悉的本國人的面容和氣場,讓人一下感覺不到跑船的國際性。情境似乎一下被帶回了,國內(nèi)的市井,我們只是一個大工廠里的工人。上船的人行色匆匆,看起來像是認(rèn)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各自的身份和來由。多虧“見多識廣”的駕助在一旁幫我解釋,誰是可能工頭、誰可能是貨主代表,誰可能是岸防檢查人員,……不久,那些人員中的一些果然在幾個貨艙艙口就位,開艙液壓機也響了起來,水手長帶著木匠等人去開艙。從艉到艏,貨艙蓋依次徐徐拉開。大副帶著一個人爬上每個貨艙的艙口圍向艙內(nèi)查看?!斑@是貨代在驗貨?!瘪{助繼續(xù)有些得意地解說道。我則饒有興趣地觀看著。等大副帶著那人走完所有貨艙后。幾個貨艙的艙蓋就關(guān)閉了,敞口的貨艙上方很快出現(xiàn)了吊臂和抓斗。抓斗張開,迅速下落。鋼纜松弛又張緊,滿滿一斗鐵礦石就被從貨艙里抓了出來。(那一斗的重量應(yīng)該就有30噸。)
每個卸貨的艙口都爬著一個指揮觀察員,不時用手勢示意吊車駕駛員。從他們的動作上看,傳遞的信息大約主要是“往那里放抓斗”和“關(guān)閉抓斗”。手勢這種古老的僅依靠視覺的信息傳輸方式,在現(xiàn)代海船(等)的作業(yè)中仍然高效快捷。不受噪音的干擾,沒有多余的信息以造成歧義。我很快就覺得這是個值得習(xí)練的好的通信方式,且比通過無線電對講設(shè)備進行的語音通信要來得優(yōu)雅而浪漫得多。(有時甚至設(shè)想自己住在山上,孩子跑到山腳海邊玩,跟他約定好信號,我們每餐前時只需掛出相應(yīng)的信號旗。他們倆就可以驕傲地告知小伙伴將吃到那些飯菜,或需完成什么樣的任務(wù)。)這種需要思考處理(解讀)下的信息傳遞模式,因為混入了思考,也便入了心吧……
我也裝模作樣地在船上轉(zhuǎn)了一圈,但顯然是無所事事的。又回到舷梯口的時候,駕助說:“別瞎轉(zhuǎn)悠了,沒事的!陪我在這待會兒吧!”“沒事。我喜歡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我回到道。他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要轉(zhuǎn)了,這是命令,你要和我值守好舷梯口!”我愉快地一笑,也沒再離開。四軌這時從生活區(qū)中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駕助的注意力便立刻轉(zhuǎn)移到了他身上:“這是下船見家屬去了吧,嘿嘿!”“是啊……”愛逗弄別人的四軌這時竟有些靦腆了。跟他關(guān)系最好的老朱也“擁護”著他,拎著他的東西跟在后面,臉上有些失落。偉立也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你家屬不是都回去了嗎?”“又讓她趕回來了!”四軌答道。于是,偉立臉上也帶著羨慕的、不大自然的笑。一圈人目送著帶著謙虛的興高采烈的四軌走下舷梯,向遠(yuǎn)離船的方向走去。偉立也隨著他下了舷梯,到岸臺上溜達(dá)起來。我卻毫無下去的沖動。不久海龍穿著工作服撞出生活區(qū),捋了下頭發(fā),帶上安全帽。“南哥,你回吧!”他對我說,然后要走我的對講機,翻看起值班記錄薄來。二副和與他同班的水手也走出來。我下班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
換下工作服,去餐廳用餐,窗外能看見卸貨的吊車依舊繁忙運作。已經(jīng)過了主要用餐時間,餐廳里幾乎沒有人了。我去配餐間端自己的盤子,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一份肉菜,一定是大臺的額外照顧?;氐轿业牟臀徽灾?,大臺拿著東西走進了,看見我便說:“大副沒吃那肉菜,我就放你盤子里了!看見了吧?”我忙點點頭,匆忙咽下些嘴里的食物:“看見了!謝謝??!”大臺一笑:“也就你是好同志。別人我才不幫他們留呢!”“哈哈……”我附和著笑道。
飯吃完,碗刷了,走樓道,回房間。又看到一二穿便裝的船員。無心多看國內(nèi)的景象,便直接睡下。晚飯后,短暫地在二樓露天甲板上看了看,便等著值晚班了。天黑點燈,港口的卸貨工作自然是一刻不停的,晚上燈火通明,倒反而顯得比夜間還熱烈。更多的艙口被打開了,還看見有鏟車被放入艙中。偉立道:“這么快就下鏟車了,還不該清艙掃底呢吧?”木匠說:“是貨重,壓得瓷實,抓斗已經(jīng)抓不出來了?!痹浇咏缫?,神志越不清晰,那值班例行的工作,也不那么吸引人了。興致不減的,只有卸貨的人、機。到交班的時候,7個艙已經(jīng)全開,同時卸貨。來接班的劉力嘆道:“好家伙!七個艙一起卸!這家伙……不是很快就要卸完了!”“不能!這鐵礦壓得緊。這么卸也快不到哪里去!”木匠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困倦,回屋洗洗便睡了。
等第二天上午再值班,貨還真沒卸下去很多,但船的吃水卻明顯減少了。交班的大黃說:
“這中國港口卸貨還真是賣力,晚上都不停?!蔽蚁壤@船轉(zhuǎn)了一圈,纜繩和各項西部井然有序。大黃是個急性子大個兒,做事卻不馬虎,也有頭腦。0900前后,一大隊人換了便裝下船,水手長和木匠也在其中。我隨著他們走到舷梯的最后一節(jié)臺階。忽然想起了《海上鋼琴師》的情節(jié),是不是也要止步在這最后一節(jié)臺階呢?“嘿嘿……不要瞎裝了!”我對自己說。然后便在稍許的遲疑后踏上了那水泥港臺。
說來真的是從8月31日上船以來第一次再等陸地呢。那一刻的感覺真的陌生而新鮮。但兩腳剛站穩(wěn)就覺得不對勁了,感覺堤岸在搖晃!這靜止的陸地反而像船在海上了。稍走了幾步,搖動的感覺被確認(rèn)了。于是也不再多留,又登上舷梯。這絕對算那一次航海的怪事之一。登上舷梯后,搖晃感竟沒有了。不禁佩服那“海上鋼琴師”,他是否在下船的前一刻就已經(jīng)知道,再次登陸只會眩暈。海洋還更像天堂些。
時近正午,我恰在梯口時,忽然聽到舷梯下熱鬧了起來。尋聲音看下去,竟是一隊身著各色靚麗衣裝的人——家屬訪船了。我雖不大驚訝,因為想來這應(yīng)該是海員應(yīng)有的福利,但也意外。水手長先上來,帶著他樸實的妻子。其他值班人員紛紛笑臉相迎,我卻閃念:是不是應(yīng)該對外來人員做下登船記錄。木匠敦實地走上來,提著一包東西,有些費力的樣子。之后出現(xiàn)了個頗有氣質(zhì)的女士,自風(fēng)韻,當(dāng)年應(yīng)是美人。木匠咧嘴一笑道:“這是我們博士!”我方知這女人竟是他妻子。木匠絕對是個有故事的人!因為木匠絕對算其貌不揚,無人能信此二人是伉儷。后面還有四軌等人陸續(xù)返船。
待到午餐的時候,餐廳里因為多了家屬,頓時氣氛格外熱鬧(這應(yīng)該是整次航海,餐廳中氣氛最活躍的一次了)。沒有家屬來的船員,也有不少去那桌湊熱鬧的,但表情都難免帶著些嫉羨。我早已有孤獨漂泊的覺悟了,所以對此到不慎上心,或許是事到如今,能讓我癡迷的東西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而大海算一個。兀自照常拿了自己的那份到自己的座位上進食。其間,木匠的妻子起身添飯時又望了我一眼。眼神不會出什么問題了,但我卻又試圖猜想她的身世……
晚班時,7個貨艙還在同時卸貨,等午夜下班的時候,有一個艙已經(jīng)完貨,其它貨艙中的貨物應(yīng)該也不多了,船已經(jīng)明顯升高了。
再醒來,吃早飯的時候,窗外的貨艙已經(jīng)關(guān)了大半了,大副帶著一個人在剩余的貨艙上查看。近0800去接班的時候,感覺很熱鬧,許多卸貨工人在陸續(xù)下船,挖掘機也正在被從艙內(nèi)吊回到岸上。劉力來交班,嘴里嘟囔著:“要開航了,正好在你們班,你們合適?。 蔽乙幌伦硬淮罄斫馑麨楹芜@么說,也沒去請教駕助。果然,0930左右,艏艉組的人都出來了,離岸的一側(cè)也冒起了拖輪的黑煙。依舊是松纜、解纜、收纜。當(dāng)帶著海水的纜繩琵琶頭從導(dǎo)纜孔中蜿蜒回來的時候,船也緩緩地歪出來一個角度。很快岸越來越遠(yuǎn)。拖輪離開,船的航向也明確了。船風(fēng)再次吹起。不久引航員離船,身后岸上的景物逐漸變小。我感到釋然,真的是更盼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