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錢的面當然不能要求太高,再早上十年時間,大半夜的能有的吃就已經(jīng)不錯了,冷水泡飯都不帶挑的,何況是老面館傳承下來的老味道,雖然這個老味道有一些生澀的感覺。
很久以前,有人問過我,為什么傳承的會那么受人追捧。
我告訴他,傳承之所以會受人追捧,是因為經(jīng)過了多少的年代、多少的人考驗過的東西,所以在大部分時代都具有讓人貼近的普適性。
他又問,那么流行豈不是沒有概念了?
我其實也解釋不清楚,這是一種人和社會的復雜關(guān)系,雖然不管世事怎么變化,我們的世界終究是由人組成,而人性帶有的本質(zhì)基本上不會發(fā)生變化,但是這種復雜的關(guān)系也不是我們這些外行人所能理解的。
所以我只能告訴他,當下能夠被人追捧,事后還能夠被人奉為經(jīng)典,這就是所謂的流行了。
在我看來,老面館的味道,遠遠不是流行所能概括的。
這種味道深深扎根在這個小小的地方,長久地貫穿在五代人的時間里,包括這些人身邊的人,包括這個城市旁邊生活的人,不管五代人以前,面館的旁邊是否有這樣宏偉的大廈,是否有如此寧靜的校園,它的味道都沒有失去過魅力。
這是一種樸實的信仰。
我認識很多有信仰的人,有信佛的朋友,有信基督的親戚,有回族的同學,還有信道的筆友,甚至還記得有一些信仰很小教派的不是很熟識的人,或多或少都理解一些,而且我深深地知道這樣的信仰可以帶給人多么強大的力量,不只是心靈上的,而且是具現(xiàn)化的,比如蘇半仙和吳先生。
但是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仙鬼神佛才能夠成為人的信仰,世間的真理、追逐的夢想、憧憬的人生、一字一眼、一花一草,都能作為人的信仰,支撐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或許就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能夠面對著所遇見的破敗,等待著美好,然后好好地努力下去。
在我看來,整整五代人所堅持的味道和工作,就是一種信仰,甚至這種信仰或許都可以恒久地存在下去。
我放下碗的時候,跟老面館的兄弟說了這樣的話。
假裝是他的熟人,師傅才勉強讓他能夠歇一會兒,他就那么趴在案板的面粉上,看我一邊呼嚕呼嚕地吃著面,一邊隨便說著我的觀點,我也沒有在意他是不是能聽得懂,或者他能聽得懂,或者他聽不懂,但是如果他會有該懂的時候,不管我說的對不對,他總會有自己的見解。
看著我擦了嘴,他才問我:“你呢?”
我說:“啥?”
“你的信仰是什么?你說了這么多,總該有一個吧?!?p> 我想了又想,很糾結(jié)。
最近好像老是有人問我這種讓我手足無措的問題,秦白的,吳先生的,面館小哥的,總是這種讓我一想想半天的又沒有答案的問題。
小哥看我說不出話來,自顧自地說著:
“我倒沒覺得有什么的,我小時候其實特別討厭拉面這東西,因為一年又一年吃得最多的就是拉面,特別小的時候,我媽因為我爸老是守著這個面館,實在受不了就離婚了,你知道的,我們這種小店,從年頭開到年尾,一天都不能停才能養(yǎng)活得了一家人。”
“后來,我七歲的時候,我爸就要我跟他學拉面的手藝,當時我還在上學,照你的說法,那個歲數(shù)我還是有信仰的,我想考個大學,我不想跟我爸一樣天天在這個小地方,一輩子就做一件事?!?p> “但是我又沒有辦法,你看見了,我爸拉面練得膀大腰圓的,我到現(xiàn)在也打不過他,只能跟著他學拉面的東西,班上的同學都討厭上學,我就特別喜歡,因為上學可以不用學拉面,就覺得這輩子還有一點希望?!?p> “因為不想回家,所以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就經(jīng)常去旁邊的大學里閑逛,能蹭一點時間是一點,有一次就被我爸發(fā)現(xiàn)了,從那之后,我就經(jīng)常跟我爸在大學里邊躲來躲去,然后被我爸揪住,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一頓?!?p> “后來我上了初中,就更覺得我爸這種非得讓我學拉面的態(tài)度沒有道理,甚至跟老師說了,老師來家訪的時候,當場就被我爸轟出去,后來事情鬧得很大,連警察都介入了,我爸還是一如既往?!?p> “再后來我初中畢業(yè)了,因為比較抗拒,所以連自己做一碗面都做不出來,學習成績倒是挺好,我爸看我實在是沒救了,讓我上了高中,本來他是不想讓我上的你知道嗎?!?p> “當時我特別開心,開開心心上高中,開開心心學習,晚上再學校上晚自習,很晚才回家,回家也不說話,到自己的屋子里看書,那兩年真特別開心的兩年,那個時候我先上大學的信仰還在,而且很期待能上一個特別好的大學?!?p> “但是,你知道的,這個世界對每個人都很殘酷,或者我爸是對的,我們家的人天生就只有拉面的天分,本來很好的成績,慢慢地,上了高二之后我就開始跟不上了,開始我還以為是正常現(xiàn)象,但是高二上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被很多人落下了?!?p> “這個時候,我開始懷疑,然后還要肯定地告訴自己說,我是對的,我是能夠出人頭地的,我是能夠通過努力跟上學業(yè)的,高考之后,我才上了二本線,然后我選擇了復讀?!?p> “我跟我爸說復讀的時候,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說,我做什么都支持我,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久都沒跟他說過這么多話,其實當時也就說了十幾句而已,居然就感覺說了很多,居然就感覺,我爸已經(jīng)不是當初把我拎在手里當著所有人的面打我屁股的那個人了?!?p> 他說的時候,很平淡,但是我看見他偷偷擦眼淚,就假裝還在看著窗外的月光。
“回到我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在想,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我是不是應該跟我爸學一下家傳的手藝,至少這樣還可以讓我爸開心一點,甚至我還想到萬一我復讀真的沒有結(jié)果了,到底該怎么面對他?!?p> “結(jié)果復讀了一年,我的成績還是那樣,班上的很多人成績都有提高,甚至有些人提高了很多,而我還在這個分數(shù)段徘徊,不管我用了多少的努力,不管我做了多少的習題,不管我跟老師怎么樣地請教,最終還是沒有結(jié)果?!?p>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最大的痛苦從剛開始就不是所有事情的阻礙,不管是學習上解不開的難題,還是我爸不想讓我上學的態(tài)度,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唯一接受不了的,永遠都是付出而沒有收獲的努力,而且這種付出和收獲,還是有時間限制的?!?p> “高考成績下來之后,我再自己的屋子里悶了好久,終于有一天下樓的時候,我看見沒開店,去問我爸的時候,才知道我爸生病了,我給他買了藥,吃完之后讓他睡覺,他當時都有點迷糊了,非要拉著我說我爺爺?shù)氖虑??!?p> “其實,我小時候還是記得我爺爺?shù)?,我爸開店的時候,總是我爺爺帶我,但是在我能記得清楚事情之前,我爺爺就去世了,那個時候我就是我爸帶著,他從來都不告訴我,爺爺是怎么死的?!?p> “直到那天我才聽到他說起我爺爺?shù)氖虑椋f他小時候,比我還要討厭學拉面,他討厭倒不是因為自己有自己的想法,而是因為家里的傳承已經(jīng)到斷代,讓人很絕望的緣故。”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理解不了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爸跟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跟我說,我的爺爺,我的太爺爺,我的祖太爺,都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讓拉面變得美味到讓人抗拒不了的能力。”
說著他自己都笑起來了,我也有些想笑,我倒不是不信,只是覺得這樣的能力還是太過雞肋的緣故。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繼續(xù)說道:
“是吧,我聽見的時候也覺得,先不說真的假的,這種特異功能也太搞笑了一點,難道就注定要世世代代做拉面的命嗎?”
“接著我爸繼續(xù)跟我說,這樣的能力,不知道是從哪一代就帶著的,我爺爺告訴我爸爸,當年祖太爺做這一行的時候,世道不是很太平,所以很難維持生計,以至于歲數(shù)都很大了還打了光棍,于是祖太爺也就心灰意冷了,從來不想娶妻成家,把結(jié)余下來的錢財,用來買拉面的材料,接濟一些吃不上飯的人?!?p> “世道終于到了一個比較太平的時候,祖太爺?shù)睦娴暌苍诖蠹业膸椭麻_張了,開張之后的第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拉面變得如此地受歡迎,甚至有些人不遠萬里來嘗一嘗?!?p> “說實話,做拉面的人,寧愿吃一個隔夜的饅頭,也不愿意吃下自己做的一碗面,因為實在是吃夠了,祖太爺也不例外。發(fā)現(xiàn)異常之后,他吃了自己的一碗面,發(fā)現(xiàn)味道和別的拉面完全就是不一樣的,已經(jīng)不只是用好吃來形容,那是一種類似毒品的東西?!?p> “祖太爺因此發(fā)了家,娶妻生子,有了我太爺爺,太爺爺繼承了這樣的能力,然后是我爺爺?!?p> “我爸爸是從小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那個時候,他的夢想就是像自己的祖祖輩輩一樣,繼承這樣的能力,做出讓大家都喜歡的面,然后再把這樣的故事,連同著自己的故事,告訴自己的兒子?!?p> “但是當他十五歲做出自己的第一碗面的時候,太爺爺和爺爺嘗過之后發(fā)現(xiàn),家族的能力,并沒有繼承下來。”
“但是我爸并沒有放棄,他告訴爺爺說,既然沒有這樣的能力,為什么不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用味道繼承家里的事業(yè)呢?結(jié)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努力的結(jié)果還是沒有得到太爺爺?shù)某姓J,直到太爺爺去世了,我爸放棄了,老老實實地在這家小面館做著面,看著生意不復當年的火熱,心灰意冷起來。”
“我出生之后,我爸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稍微能夠理解了,當初他那些不近人情的,那些慘無人道的,那些在我看來簡直是摧毀了我的人生的行為,到底是帶著一個人三十年來怎么樣的憋屈?!?p> “你知道我爺爺是怎么死的嗎?”他紅著眼睛問我。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看,他緩緩地告訴我,那一年,有一個曾經(jīng)嘗過老面館味道的老人家來了這個地方,說自己就快要不行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再吃一次老面館的拉面。
小哥的爺爺親自上陣,為老人家做了一碗帶著奇異能力的拉面,老人家吃完之后很滿意地離開了,而小哥哥的爺爺,終于在后廚的案板上去世了,就像他的太爺爺一個樣。
他拍了拍自己趴著的案板,拍得面粉亂飛:“看見了嗎?我那個時候就知道了,我一定也要死在這個地方?!?p> 離開的時候,小哥已經(jīng)又開始練習了,我離開了窗口,走到門口,就看見小哥的父親靠在大門的門板上,抽著煙,腳邊上的地上扔著五六個煙屁股,我看了一眼,繼續(xù)往前走,卻被他叫住。
我回過頭,他問:“好吃嗎?”
我笑道:
“沒得說。”
離開了面館的旮旯,我抬起頭看著已經(jīng)開始泛白的天空,看了好久,抽了一下鼻子,問我自己。
我要死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