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藏拙

　　“如果你不要，也可以還我。”林羨有心逗他。

　　沈大毛聞言，小手貼著衣襟摸了摸，這包飴糖是他的，那他就可以和二毛還有三毛一塊兒分著吃。

　　后來的娘讓伙計把飴糖敲成小小的碎塊，他剛才有數(shù)著，大概十來塊，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以后他跟弟弟就每天吃一小塊，為公平起見，每人輪流舔一下，這樣他們就可以把這包飴糖吃一個月。

　　林羨注意到孩子瞅著自己，主動問：“看我做什么？”

　　“剛才，”小家伙嘴里含糖，口齒有些不清：“明明是你把我治好的，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

　　“誰跟你說是我治好的你？”

　　“醫(yī)館里那個少東家，還有那個八角，都有講?！?p>　　林羨不由得望向懷里的沈大毛。

　　別看這孩子平日里一副畏縮怯懦樣，實際上鬼得很，在沈家，發(fā)現(xiàn)她是個可以討好的對象，所以，主動來‘投靠’她，就像一只失去父母庇護(hù)的小獸，遇到強(qiáng)大的成年野獸，立刻仰面躺地，露出自己的小肚皮向她表達(dá)臣服。

　　因為他聽到過老錢氏與沈明珠謀劃著賣掉他跟他的弟弟，于是產(chǎn)生了危機(jī)感，再也不肯乖乖待在沈家。

　　換做其他六歲孩童，怕是賣掉還會幫著數(shù)錢。

　　沈大毛卻不一樣。

　　或許是母親早早亡故、父親又不在身邊的緣故，又因為爺爺不疼、奶奶不愛，造就了這個孩子性格上的早熟。

　　在回春堂，雖然他一直躺在榻上，恐怕沒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那個八角說我得了急驚風(fēng)，是很難治愈的病癥，那老頭不會治還趕人，你才帶我去回春堂的?！?p>　　林羨沒反駁這番說辭。

　　沈大毛見狀，抿了抿小嘴又道：“那老頭說是他把我治好的，以后肯定會有更多人找他看病。”

　　“這不是挺好的?！绷至w的回答，幾乎淹沒于街邊小販的叫賣聲中：“臉皮有多厚，舞臺就有多大，這位胡大夫自詡醫(yī)術(shù)不凡，急于表現(xiàn)自己，咱們何不成全他。”

　　“可、可明明是你救了我?！?p>　　林羨看小家伙像是鉆進(jìn)牛角尖，不免為他解釋：“驚風(fēng)之癥，不是不能治愈的絕癥。只不過，一般得病的孩子，十之七八都會喪命，以往救過來的，也得折騰掉半條命。倘若有一天，某個名不經(jīng)傳的人冒出來，說他能一夜治愈驚風(fēng)之癥，你覺得大家會怎么想？”

　　沈大毛想起林羨在回春堂說的那個詞，不情不愿地說：“大家一定認(rèn)為他是神醫(yī)?！?p>　　“再如果，金陵某位貴人之子得了驚風(fēng)之癥，知道靖陽縣有這樣一位神醫(yī)，必然派人來請，等到病人榻前，卻發(fā)現(xiàn)病人已病入膏肓，或者，除了驚風(fēng)之癥，還有其它難以醫(yī)治的癥候，神醫(yī)告訴貴人自己不能治，如果你是貴人，你會怎么樣？”

　　沈大毛想了想，如實說：“我會很生氣?！?p>　　生氣的，不僅僅是神醫(yī)徒有虛名。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神醫(yī)能治鄉(xiāng)野之子，卻治不了他的孩子，但凡那位貴人心胸狹隘一些，勢必惱羞成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更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平民百姓。

　　林羨本就沒想揚名杏林，那位胡大夫急著認(rèn)領(lǐng)功勞，倒省得她再找理由去遮掩。

　　對回春堂來說，被胡大夫擔(dān)下救人的好名聲，也不見得是壞事。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那位竇少東家的醫(yī)術(shù)，尚不能撐起回春堂，過早揚名立萬，只會捧殺他。

　　沈大毛沒頭沒尾地問一句：“那老頭根本不會治驚風(fēng)之癥，是不是只要有貴人知道他是騙子，就可以砍他腦袋？”

　　“不能說他完全不會治?！绷至w不喜那位胡大夫，卻也沒惡意貶低：“只是他開的方子治愈驚風(fēng)之癥的幾率不高罷了，要不然，看到你痊愈，也不會認(rèn)定是自己的功勞?！?p>　　“至于他將來如何?！?p>　　林羨淡淡道：“今日因明日果，好與壞，都怪不到別人頭上。”

　　沈大毛一雙小手已經(jīng)回到林羨脖子上。

　　大街上，也有其他小孩被自己的娘抱在懷里。

　　就像后來的娘抱著他一樣。

　　林羨沒察覺沈大毛的小心思，徑直說道：“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往往懂得藏拙，太過鋒芒畢露，通常成不了什么大事?！?p>　　“不過——”

　　林羨話鋒又是一轉(zhuǎn)：“當(dāng)你擁有絕對的實力，以上我說的，可以無視?！?p>　　沈大毛：“……”

　　“還有，”林羨想起什么，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戳點沈大毛的腦門：“小孩子家家的，別動不動就砍人腦袋，太兇殘就不可愛了?！?p>　　沈大毛臉頰微紅，放在林羨后頸處的小手打糾。

　　也因為這一句‘可愛’，十年后，大魏名將、安北大都護(hù)沈宴長子，與父弟鎮(zhèn)守北境一十八城，上戰(zhàn)場必戴青銅獠牙面具，因喜砍敵將手臂而惡名遠(yuǎn)揚，有敵將在陣前質(zhì)問，其答曰：“我娘說，砍人腦袋太兇殘！”

　　敵將：“……”

　　一把年紀(jì)還把娘掛嘴邊。

　　你巨嬰嗎？

　　還砍人腦袋太兇殘……

　　你他娘砍人手臂滋滋噴血就不兇殘了嗎？

　　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暫且不提。

　　林羨帶著沈大毛回到租車行。

　　因為張望早上去過回春堂，租車行這邊，知道沈大毛身體已無大礙。

　　林羨這趟卞城沒去成，張老板聽她說要暫時留在靖陽縣，特地歸還八兩銀子，外加一塊碎銀，正是林羨昨日留給張老板妻子陶氏的。

　　林羨顧念張老板夫婦照顧沈二毛兄弟倆一天一夜，先前還帶沈大毛去看病，只從柜上取走七兩銀子，又雇了一輛馬車，帶著沈大毛仨兄弟回下塘村。

　　三個孩子爬上馬車，林羨瞧著他們身上的舊衫，是不御寒的。

　　經(jīng)過成衣鋪，她掀開布簾叫停趕車的張望。

　　然后，跳下車，獨自進(jìn)了成衣鋪。

　　林羨拎著一個包袱出來，瞧見馬車窗戶后的三顆小腦袋，就那樣巴巴地等著，心頭不由得一軟，回到馬車?yán)铮?dāng)著三個孩子的面，拆開包袱：“試試，不合身我再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