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云州城。
硯臺里的墨已經(jīng)有些干涸,練了一個下午的字,她把毛筆往桌上一擱,一閉眼整個人往椅子上一靠,大有撒手人寰之勢。
適逢四月,窗外絲雨綿綿,院子里前幾日新栽的花發(fā)出淡淡的幽香,半夢半醒之間,她感到臉上有輕微酥麻,睜開眼發(fā)現(xiàn)清音坐在窗臺上,正歪著腦袋看著自己。他長大了,也長高了不少,頭發(fā)束起來一個小馬尾,眼睛大大的還和小時候一樣。
師父一直沒有回來,每年冬天下雪的時候,她都會帶著清音回寺廟等他,老槐樹依舊站在那里,樹下的雪盞也已經(jīng)埋了五年。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縝川的事情辦妥了嗎?”
“江叔叔出馬,那幾個帶頭鬧事的都老實了?!?p> “你應(yīng)該多跟我爹出門看看見見世面,我倒是想出去,每回都留我在家學(xué)這學(xué)那的,還說什么女子不該拋頭露面?!?p> “師姐莫惱,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他從身后變出一個紫色的小錦盒,放在她的掌心上。
“算你小子有良心?!?p> “賣東西的老板說了,這個耳墜子上的石頭叫月亮石,也叫藍眼淚,是西域的款式,咱們中原可不常見?!?p> “真好看!有勞江公子幫我戴上可好?”
“江姑娘客氣了?!?p> 他俯身在她耳邊,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發(fā)捋至一旁,他的指尖有些冰涼,偶爾觸到她溫軟的耳骨。她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珠子在耳間泛著清冽的光,時而幽藍,時而柔白,看樣子甚是滿意。
“師姐,還有一件事……”他突然低聲道,“你剛剛睡著的時候流口水了。”
走廊通往東院,實際距離不遠卻多彎折,一白衣少年走在前面,身后跟著一名帶刀侍衛(wèi)。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面若白玉,左眼戴著一個絲織的眼罩,白衣之上繡著水藍色的云紋,袖帶上則是三枚白羽紋樣。
不遠處突然竄出兩個人,跑在前面的是一個少年,只見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喊,“師姐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另一個追他的人是一個少女,她將手中的錦盒朝那少年扔去,喊道,“你才流口水呢!”
二人打鬧著跑遠了,并沒有留意到那一對主仆。
“公子,聽聞那時出事以后,江二姑娘在若云寺里躲了三年有余,歸來時帶回了一個小和尚,二人以師姐弟相稱,應(yīng)當就是剛剛那位少年了?!碧埔渍f完,再看自家公子并無繼續(xù)往前的形勢,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那天的情景唐易仍然記得,那時侯他剛到唐府,管家正在前廳訓(xùn)話,突然后院傳來小公子唐楓的哭聲,眾人趕到的時候,小公子滿臉是血坐在地上,一只手捂著左眼,一只手扯著一旁一個小女孩的袖子,那個小女孩便是江家二姑娘。二人也算青梅竹馬,經(jīng)常一起玩耍嬉戲,所以出事前其他人并沒在意。后來,管家抱著小公子去就醫(yī),大夫說左眼治不好了。唐老怒氣沖沖去了江家,那江二姑娘早就不見了。再后來,唐老便決定送小公子去聚義堂習(xí)武,小公子這一去就是五年,堂主見他小小年紀有常人沒有的毅力和耐心,甚為器重,也算因禍得福,唐老一高興就把要找江家那小丫頭算賬的事情給忘了。
但有一事,唐易一直有些疑惑,按理說,最痛恨江二姑娘的應(yīng)該是公子,可他跟隨公子這幾年,每當提起她,卻從未見過他表現(xiàn)過一絲憎惡。
“她變了,比以前愛笑了?!?p> “公子,你說什么?”
“沒什么。告訴江伯父,我等改日再來拜訪?!?p> 一年一度的元宵節(jié)燈會,她從日中便開始梳妝打扮,花簪換了一對又一對,斗篷換了一件又一件,直到酉時還未決定妥當,最后是被清音拖著出門的。
“阿音,等一下,你看這個斗篷是不是太素了,我還是回去換紅色那件吧……”
“師姐穿什么都好看,聽說今年有一批從東域來的商人和歌舞團,再不出門就來不及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去吃栗子糕呢?!?p> “咱們這就出門去吃。”
“還有玫瑰酥和蓮葉羹?!?p> “好好好~”
“還有蕓豆卷,八寶糕,桃酥餅,雪花酥,糖火燒,筍潑肉面,丁香餛飩……”
二人坐著家中的的馬車往燈市行去,眼瞅著快到了車突然停了。
“何事?”清音從車內(nèi)撩起一半簾子探出頭來。
“公子,前面有衙役把路堵住了,說是燈市人太多,馬車不讓進?!?p> “無妨,此處離燈市不過兩個街口,不如我們走著去吧,路上順便買點栗子糕喂貓?!鼻逡粽f著回頭看了一眼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心里惦記著栗子糕,所以并沒有在意。
二人下車以后不久便被人群沖散了,不過江溫閑一點也不著急,云州城對她來說并不大,而燈會也只在這一片區(qū)域,清音在云州生活了五年,應(yīng)該也不至于迷路,于是便慢慢悠悠地抱著栗子糕逛著燈會。
一不小心便撞到了一個人,被撞的那個人面色并無慍意,她稍稍站穩(wěn)了一些才開始仔細打量對方,那位公子與自己年紀相仿,手持一柄銀色折扇,一身銀白色錦緞,領(lǐng)口和袖口鑲著藍紫混色的織云帶子,發(fā)冠束起,冠側(cè)有羽毛模樣的紋飾,目光接著看倒了那人左眼上的眼罩,她突然想起一個人,她盯著對方的臉和記憶中的那個人相比較,惴惴不安地問道,“你?是不是唐楓?”
唐楓見她如此直接也是一愣,畢竟當年她才七歲,多年未見,彼此都長大了,她只是一眼便將他認出,他心底有些欣喜,但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相反,江溫閑就沒他這般沉得住氣,她先是朝唐楓的方向蹦跶了幾步,看著小時候最好的朋友臉上滿是高興,“阿楓!你都長這么高了……”可這笑容只有片刻,唐楓看到她盯著自己的左眼,原本上翹的嘴角緩緩落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對不起,你的眼睛……”
二人陷入沉默,唐楓看起來依舊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江溫閑見他不說話,便慢慢地下了頭,心中百感交集,愈發(fā)不敢直視唐楓。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她抬頭,剛好看到唐楓在笑,“終于肯抬頭了,我還以為你要以死謝罪呢。”
“阿楓,我對不起你……”她眼中盈盈有淚光,“雖然那根銀針不是我放的,但是那個萬花筒卻是我親手給你的,你如果心里怨我,我也認了,哪怕讓我把眼睛挖出來還給你也可以……”
唐楓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他盯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好,這可是你說的,以后你的眼睛就是我的了……除了我,不許你再看其他男人。”
她驚訝的看著他,回過神來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之間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