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煙柳依依:臨淵
深夜,子時,青元莊。
不管白天的喧鬧多么光怪陸離,到了晚上總是同樣的靜謐。夜空就像是一塊沉默的幕布,遮住了太陽下一切的喋喋不休。只有幾只在江北并不常見的夜鶯,偶爾啾啾的輕叫兩聲。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行走。完顏翎輕輕地關(guān)上窗戶,回身悄聲問道:“收拾好了沒有?”
斷樓緊緊扎了一下包裹,確保不會松動,挎在肩頭道:“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咱們來的時候包裹比臉都干凈,除了那捆子書之外,這里面基本都是尹夫人贈送的盤纏和水糧,莫說到華山,就是打個轉(zhuǎn)回上京也夠了。”
一旁的凝煙卻有些猶豫,輕問道:“斷樓,翎兒,咱們就這樣不辭而別,真的好嗎?”完顏翎也背起自己的小包裹,卻被斷樓接了過去,便道:“尹夫人是知道的,怎么能是不辭而別呢?”凝煙遲疑道:“可是,尹莊主還不知道啊,明天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不知又作何感想?”
完顏翎道:“生氣就生氣,這個黑鍋我認(rèn)背?!睌鄻墙涌诘溃骸笆前。嘣f有今日的平靜來之不易,不能因為我們,再生什么事端了。”隨即半開玩笑寬慰道:“再說了,咱們能帶走這些東西,也就不算虧啦。”手里拍了拍一個大大的皮褡褳,發(fā)出噗呲噗呲的響聲。
凝煙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
完顏翎輕輕推開門,看看四周無人,三人便一起悄悄來到了馬廄里。馬夫鼾聲如雷,看來這碗迷魂湯還真是有用。兩人從五匹馬中挑選了兩匹強(qiáng)健有力的,悄悄拉了出來——斷樓和完顏翎從小和馬一起長大,連性烈如火的蒙古兒馬子都能讓他們治的服服帖帖,讓這兩匹馬悶不做聲地跟出來簡直易如反掌。
一路無人發(fā)現(xiàn),三人牽著馬來到了莊院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這座千年古院。斷樓只覺得可惜,同塵閣里那些藏書寶典,若是允許他長期鉆研,肯定受益終生,可此時正就是要走了。完顏翎則是遺憾,這座古典又玄妙的院落,這兩天才只看了一隅,如此悄悄離開,恐怕以后再難回來了。至于凝煙,則是另有別的想法。
“三位這么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把三人都是一驚?;仡^看時,從暗處走出來一個人影,近處一看,是趙鈞羨。
完顏翎松了口氣,但隨即又心中一緊,故作不屑道:“趙少掌門還好意思說我們。你一個人藏在這陰暗角落里嚇唬人,到底誰比誰更鬼鬼祟祟???”
趙鈞羨并不理睬完顏翎,只是定定地看著斷樓道:“我不管你們是要離開還是要做什么,但既然碰上了,那我就是來找你的。”
斷樓攥住手里的馬韁繩,鎮(zhèn)定道:“趙少掌門找我何事?”
趙鈞羨冷笑一聲,徐徐道:“我想和你決一死戰(zhàn),就在今夜!空手還是用劍,你來選。”
斷樓伸手?jǐn)r住想要上前的完顏翎,退后一步道:“為什么?”
“少裝糊涂。你不是在柳妹面前顯擺武功高超,還許下她能打敗天下所有人的時候就娶她嗎?今天我們就試一下,如果你贏了,我趙鈞羨此生再也不見柳妹一面。若是你輸了,就也不許再糾纏她!”
完顏翎看看斷樓,斷樓則是一臉無辜,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有凝煙心中想道:“肯定又是尹柳這個小丫頭在搬弄是非。人小鬼大,可怎么想出來的全是餿主意?”便對趙鈞羨道:“少掌門,你誤會了,尹姑娘那是信口胡說,你不要誤信啊?!?p> 趙鈞羨變色道:“凝煙,這里沒你的事。斷樓,你到底出不出手?”
斷樓不愿和趙鈞羨糾纏,只想趕緊從這樁麻煩事中擺脫出來,便深深鞠一躬道:“趙少掌門,不用比了,在下認(rèn)輸。我承認(rèn)武功不如你。至于尹姑娘……”
趙鈞羨橫眉道:“怎樣?”斷樓道:“也沒什么所謂見不見的。我從未想過、更從未有過要和你爭她,一切都是誤會。尹姑娘怎么想,那是她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還請趙少掌門好自為之,不要再因為尹姑娘的事找我了?!?p> 斷樓此番話,自然是一番好意,本是誠懇地想解釋自己和尹柳的關(guān)系。但是在趙鈞羨聽來,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語氣了:我壓根就沒看上尹柳,她喜歡我跟我沒關(guān)系,沒看上你也跟我沒關(guān)系,你不要來煩我!
雖然意思差不多,但顯然一個是服軟,另一個則不但是挑釁,更可以說是侮辱了。趙鈞羨登時勃然道:“少廢話,你既然不出手,那我就先領(lǐng)教了!”說著將腰間劍撇在一邊,和身撲了上來,拳掌交雜向斷樓攻來。
斷樓學(xué)了兩天臨淵掌,原本就是極符合他內(nèi)功的招式,而且多年練武已經(jīng)形成的反射習(xí)慣,看見趙鈞羨身影閃進(jìn),手臂不由自主隨機(jī)而發(fā),心意都還未到,右掌便已經(jīng)沖著趙鈞羨下肋空檔,飄飄乎、徐徐然送了出去,是一著借力打力的“潛龍在淵”。迎著趙鈞羨過來的力道,一聲悶響,兩人都退了兩步,但斷樓是緩沖化力,趙鈞羨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掌。好在他底子甚好,并無大礙。
趙鈞羨世家出身,眼界極高,只這一個回合就意識到,斷樓的武功已經(jīng)今非昔比。這樣看來,恐怕早晨和自己交手時的被動挨打,只不過是裝出來的示弱而已。
武林中人最重顏面,被人刻意相讓,那是莫大的恥辱。趙鈞羨扶著側(cè)肋骨,咬牙道:“淫賊,還真有兩下子,還有什么本事,都使出來吧。”
斷樓一向被罵過的不少,但聽?wèi)T了的也無非什么“狗賊”“小混蛋”“天殺的”等等,至惡毒的也就是“野種”“蠻韃子”,都是針對他的出身和家世??伤麑ν觐侓嵯騺硪恍囊灰猓F(xiàn)在突然被扣上個“淫賊”的帽子,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不禁有些生氣,喝道:“你說什么?”
這一提氣,聲音高了些。完顏翎急忙道:“斷樓,我看靠說好話是甩不掉他了?,F(xiàn)在拖得越久就越危險,還是速戰(zhàn)速決,再打暈他一次吧?!?p> 趙鈞羨哼道:“口出狂言,只怕沒那么容易!”短拳接短肘,向斷樓面門打來。為防斷樓再趁隙出招,用的是團(tuán)身而出的“六陽會首”,看似一寸短一寸弱,實則將全身各處都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伺機(jī)而動,能夠根據(jù)對手的動向迅速催動手足三陽經(jīng)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嵩山六陽掌中的高階絕技,若非天賦異稟加上勤學(xué)苦練,絕難掌握。
斷樓見趙鈞羨來勢古怪,索性以不變應(yīng)萬變,左手撫右臂臂彎,右掌在空中畫了一個圈,這樣一壓又向外一推,手掌輕輕落在趙鈞羨面前,卻還隔著寸余,像是打空了。
趙鈞羨正要還手,突然眼前白霧噴薄,噗噗作響,一股寒氣撲面灌入,腦子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叫都叫不出來,一下子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完顏翎和凝煙都看呆了,輕輕叫了兩聲:“趙少掌門?”卻全然不應(yīng),急得打了斷樓一下道:“你干嘛下這么狠的手,他不會死了吧?”斷樓卻是一臉無辜道:“不是你讓我速戰(zhàn)速決的嗎?就想趁機(jī)試一下,哪里想到會有這么大的勁道?!?p> 青元莊武學(xué)源遠(yuǎn)流長,最為威名顯赫的自然就是“襲明神掌”,可歷代莊主中不乏武學(xué)奇才,留下了不少其他的玄妙功夫。這套“臨淵掌”便是第十一代莊主尹鴻烈所創(chuàng),總綱為“水至清,深千丈則不見底。非無魚也,潛龍也。臨淵羨,不如退而結(jié)。”,共分為十式,講求的是以如同千丈深淵的內(nèi)功為基礎(chǔ),讓真氣如同潛龍一般在丹田中游動,從而摧力發(fā)招。這就好像如果在水的表面撥撩,不管攪得多么激烈,也不過是上面淺淺的一層??扇绻幸粭l游龍在潭底攪動,那這股力量就會由里及表層層疊加,最終形成摧枯拉朽的怒濤,其力自然勢不可當(dāng)。剛才那招“九旋之深”便是如此,趙鈞羨不防備,還主動迎了上去,怎能不敗?
只是力道從潭底傳到水面,總還是需要個時間。因此臨淵掌雖然威力奇大,卻有一個缺點,便是總招式先到,內(nèi)力隨后再到。當(dāng)真臨陣對敵之時,一分一毫的緩慢都能害人性命。再加上襲明神掌珠玉在前,歷來修煉此功的人甚少。但是斷樓不同,他的內(nèi)功真氣運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快于常人,因此功力緊隨招式而出,不但不會誤事,反倒能起到混淆視聽、出其不意的作用。
凝煙走上前,先探了一下趙鈞羨的鼻息,又在他的脖頸上輕按了一下,回身道:“沒事的,真的只是暈過去了。應(yīng)當(dāng)過不幾個時辰就能醒過來了?!?p> 完顏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笨纯此闹軣o人發(fā)現(xiàn),拉著斷樓道:“快走吧,凝煙姐姐,你又在做什么?”
凝煙將趙鈞羨扶起來,拖著將他的身體靠在一塊青石上,一邊擺弄一邊道:“趙少掌門也是天下公認(rèn)的少年英俠,就算被打暈了,也總不能太狼狽吧?!闭f完站起身,滿意地拍拍手道:“好啦,這樣就可以了?!?p> 斷樓和完顏翎看看趙鈞羨,只見他挺身直坐,半倚在青石上,左腿伸直,右腿屈起,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撫著地面,閉目斂容。配上這錦衣華服和俊秀面龐,若是不知實情的,只怕還以為是個流連酒家,醉臥青石旁的風(fēng)流公子。完顏翎無奈道:“凝煙姐姐,真沒想到你還愛玩這個??熳甙?,不管你把他擺成什么樣子,明天都是要翻天的?!北闵锨袄裏?,三人推開青元莊的大門,沿著小路離開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灑掃庭院的莊丁一見到坐在地上的趙鈞羨,青元莊就大亂了。
尹笑仇大發(fā)雷霆,把桌子拍得哐哐亂響,叫罵道:“好啊好啊,我尹老牛縱橫江湖半生,居然被這么一個毛頭小子給耍了!不但席卷錢帛珍寶,拿走了我十幾本武學(xué)大典,還打傷了羨兒。如此心思陰詭之人,我居然還那么賞識他,我真的是瞎了老眼!瞎了老眼!”
他這樣邊罵斷樓邊罵自己,伸出手掌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尹夫人和尹笑仇夫妻四十多年,還從沒見他生氣到連自己都打的地步,連忙拉住尹笑仇的胳膊道:“你這是干什么?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好在咱們及時識破,為時未晚。真要讓他一直待下去,說不定咱們連女兒都給搭進(jìn)去了?!币Τ鸫跉鈫柕溃骸傲w兒怎么樣?”尹夫人道:“已無大礙了。尹忠在照看他,說是再有一會兒就能醒過來了。”
尹笑仇點點頭,隨即又是動氣道:“這個柳兒,還真是瞎眼的老子生了個瞎眼的閨女?!睂ε赃呉粋€青衣素冠的女弟子道:“尹節(jié)!去,把柳兒給我叫過來,我要讓她看看清楚,這就是她看中的好郎君,一個衣冠禽獸,我看她還能說什么!”
尹節(jié)是青元莊中的大師姐,平素和尹柳關(guān)系頗佳,看尹笑仇這般動怒,擔(dān)心尹柳是要狠狠挨一頓叱罵,猶豫了一下道:“師父,這個時辰,小師妹應(yīng)該還沒有起床,是不是先等一會兒……”
“等什么等?她自己惹下的事情,還讓別人等?她要是沒起,就給我把她從床上薅起來!”
尹笑仇就像瘋了一樣大吼大叫,氣度全無,嚇得尹節(jié)連連稱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見尹笑仇如此失態(tài),尹夫人不禁心里犯了嘀咕:“老??刹皇莻€貪財?shù)娜?,些許金銀珠寶值個什么,要如此動怒。難道是那幾本武學(xué)典籍的緣故?可是我精挑細(xì)選過的,都是些雖然有年頭,但是沒什么要害的,難道是疏忽了,夾帶了什么緊要的內(nèi)容?”
可這些事情畢竟還不能告訴尹笑仇,好在事情總算還是按照預(yù)想的方向進(jìn)行的。還是等尹笑仇消了氣之后,再慢慢講出來。
尹夫人正寬慰著自己,忽然尹節(jié)一臉驚慌地跑進(jìn)來道:“師父,不好了!小師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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