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不想牽連戲班，只好忍氣吞聲。過來前匆匆上了點淡妝，沒有搭檔，便挑了《思凡》里的一段，開嗓唱：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
香識廚，做不得望夫臺。
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芙蓉軟褥。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系黃絳，身穿直裰？”
思凡小尼姑，心如熾火，一顧一頻眉，牽動凡人心。
“打賞你的?！睏顔T外看得入迷，笑瞇瞇地把銀子丟到江雨身上。
銀子很輕，卻砸得江雨身形一滯。他微微皺眉，任銀子落地，并不去揀，接唱后面的唱段：“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
此時此境，這么一句唱詞，卻令江雨悵嘆不已。
自古只有女兒陪酒，到羲國，由于北方延國帶來的壓力，統(tǒng)治者重武輕文，取消了科舉取仕制度，文人無法再憑借科考為官，地位陡然下降。
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以創(chuàng)作戲文排憂解乏，這便有了羲國南戲的繁榮。勾欄瓦舍、煙柳畫舫，成為達(dá)官貴人們飲酒作樂的場所，身為男兒的伶人，也不免要陪酒。
江雨常同文人們討論戲文，與他們結(jié)交久了，骨子里多少透著文人的清高。
“停停停！你這唱的是什么！”楊員外怒氣沖沖喝斷演出。
事實上，他心里覺得，江雨不愧是金陵第一名伶，扮誰像誰，既有麗娘的絕代芳華，也有小尼姑的超凡脫俗。但他越覺得江雨優(yōu)秀，就越對被拒絕之事耿耿于懷。
楊員上前，一把拽住江雨的手：“跟我回府，我讓府里老戲骨好好調(diào)教你。”金陵的達(dá)官貴人，有攀比府中私伶的風(fēng)氣。得江雨，能讓他揚眉吐氣一番，必定不會放過。
“放手！”江雨掙不過肥胖員外的勁兒，“你這樣，我要報官了。”
“報官？憑你的身份，官府能為你出頭？當(dāng)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楊員外惡狠狠捏住江雨手腕，痛得江雨有了怒意：“放手！”
“不放！”姓楊的變本加厲。忽然，他感到手腕一陣劇痛，骨骼被身后伸來的一只手捏得咯咯響。轉(zhuǎn)頭看，啪地挨了一巴掌，臉被打回來，沒來得及看清來人長相，只看到那只手白皙如玉。
“被捏住手腕的滋味如何？”聲音來自這只手的主人，剛硬語氣嬌柔嗓，是個女子。
“要斷啦要斷啦！”楊員外松開江雨，“我松手了，你也松開！”
一得松開，楊員外連連后退，一看來的只有一個女人，扎著一束齊腰長鞭。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林煙根本不看他，只在詢問江雨有沒有受傷。
姓楊的揣著滿腔怒火，走到林煙跟前要發(fā)難，卻聽林煙不緊不慢地道：“欺負(fù)雨哥哥，找死嗎？”
“揚州知府是我侄子，你是什么東西，敢這么跟我說話？”楊員外表情扭曲，堆起滿臉橫肉。
“怎么著，知府了不起嗎？”林煙雙目迸發(fā)精光，看得姓楊的心驚膽戰(zhàn)心驚，“知道我是誰么？”
楊員外被林煙的氣勢震懾住，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你究竟是誰？”
林煙不屑地一哼：“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煙是也?！?p> 楊員外渾身一顫：“哪個林煙？”
“你說呢？”
楊員外弱弱地問了一句：“林……將軍？”
林煙默認(rèn)，冷冷一笑，嬌俏的臉上帶著一般姑娘沒有的英氣。
羲國百戰(zhàn)不殆的猛將，將門林家的榮耀，林煙！
“將軍饒命??！”姓楊的撲通一聲跪地，震得船板晃悠。在這繁華的金陵城，遇上林將軍也不稀奇。
一大攤肥肉堆在眼前，林煙覺得惡心，轉(zhuǎn)頭看江雨，心想還是她雨哥哥看著舒服：“雨哥哥，你想怎么處置他？”
“算了，別鬧僵了?！苯甑?，“我們走吧?！?p> “不行，怎么能算了！”
“林將軍饒命！江大人饒命！”姓楊的聲音發(fā)抖，眼巴巴地望著江雨，希望他再幫著說點好話。
林煙抬手作了個要打的假動作，嚇得姓楊的身子一縮，畏畏縮縮不敢再說話了。
“走啦走啦?！苯晖浦譄煶隽朔块T。
回到后臺，班主笑臉盈盈地跑過來：“小雨吶，你今晚真旺，剛?cè)チ藯顔T外那里，就有個秦公子來邀約。他出的彩頭可是楊員外的好幾十倍呢！快，我?guī)氵^去，別讓他久等了?！?p> “聽他個大頭鬼！”林煙打斷班主的話，“我跟你說，你個老人家，別得寸進尺，欺負(fù)我雨哥哥善良，不懂拒絕。你要是再隨便答應(yīng)客人，我拆了你臺！”
“誒，你個小丫頭……”
江雨握住林煙的手，不讓她再說，先對班主道：“叔，你別罵她。她只是關(guān)心我，沒有惡意的，要怪就怪我吧?！?p> 這班主年近半百，早年喪偶，膝下有水秋一個女兒。常年領(lǐng)著戲班東奔西走，賣藝掙錢，是大伙兒的衣食父母，深受尊敬。
“算了。”班主道，“俺是大度的人，不跟小姑娘一般見識?！?p> 林煙撇了撇嘴，心道也不知是誰不跟誰一般見識。
隨后，江雨去見秦公子，林煙在后臺等，跟戲班諸人相聊之下，才知道江雨弟弟江云身患惡疾，江雨這般賣力掙錢，都是為了給江云治病。
等了半個時辰，林煙有些焦躁，想出去看看，忽聽一聲“煙兒”的輕喚，是江雨回來了。
她迎上去：“那位秦公子，沒有為難你吧？”
“不是所有人都跟楊員外一樣，這世上好人更多的?！苯昀譄熥?，“秦公子只是聽?wèi)颍€給了我不少賞銀。”說到賞銀，他眸色不易察覺地一黯，卻還是被林煙捕捉到了。
“雨哥哥，其實你不必這樣的。”林煙道，“江云的病，我可以幫忙。林家有好大夫，有好藥材?！?p> “謝謝你的好意?！苯甑溃靶≡频乃幉?，我買得起?！笔聦嵣?，名醫(yī)找過，名貴的藥材也用過，只是不見起色。
林煙不依，抓住他的手臂：“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話，我什么都愿意給你?！?p> 面對林煙強硬的態(tài)度，江雨微微蹙起眉頭：“我不需要女人施舍?！贝蟾攀歉蛇@行久了，對‘給’、‘賞’這些字眼尤為敏感。久居下位所要承受的白眼，不是人人都能忍的，尤其像江雨這樣自尊心還很強的男人。
“對不起煙兒，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不想依靠你，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不想就不想吧?！绷譄煵辉笌Ыo他負(fù)擔(dān)，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曾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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