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柴火味兒遠遠的傳來，江月梅四處張望，腳步停在一家大煙館門前。
“失火啦！失火啦！”
瘦骨如柴的人跑出來，驚慌失措，她臉上幾乎沒什么表情地走到偏位看著這一切?！班?。每天都在燒大煙，原來真的會被燒著的?！彼匝宰哉Z。
“真是燒的好?？纯茨切┤艘院筮€來不來吃大煙！”一個穿著黑色的洋服男孩幾乎是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出這番話的，他雙手環(huán)抱，看著冒煙的店面，一雙黑瞳里滿是欣喜。
在這番話的引導(dǎo)下，先是一個買雜貨的孩子，再是一個擦皮鞋的老人，緊接著一個一個人即使駭于那些彎鉤鼻子綠眼睛的外國人，卻仍目光中帶了幾分怒火與釋然。
“反了不成你們這些人?！甭愤叺难膊杜e起槍，黑洞洞的槍管之下讓所有人為之忌憚。所有人看向這個身穿黑白警服的男子，身后跟著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少年。他身材高大，神采奕奕，雙眸卻冰冷而又興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那是英國人……”人們怯怯地私語。
是啊，自從戰(zhàn)爭以后，越來越多的洋人來到上海安家落戶，圈地為營，同時，大煙館也隨之而來。
江月梅篡緊拳頭。
這可不是狐假虎威嗎？
“大煙館一向設(shè)施完善齊全，怎么會輕易燒著呢？”外國少年輕輕一笑。那巡捕立刻彎腰奸笑，那嘴角的弧度似乎都能咧到耳根子了，看得讓人發(fā)寒?！笆前?。那看來，是有人故意鬧事，想要破壞租界安全了?！?p> 賊賊的眼睛冒出綠色的兇光，“咔嚓”槍管抵上了一個車夫的頭，嚇得對方立刻打了個哆嗦?！笆悄惆?？”懶洋洋的聲音忽然發(fā)狠，“敢放火，活的不耐煩了吧？”
江月梅身體猛地一縮，手腕下意識就護住了頭。
余光中，那個洋裝男孩咬著下唇，雙眼緊閉。
“大爺，大爺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聲音從男人嘴里扭扭斜斜地擠了出來，他雙眼斗雞著看著那根會要了他命的槍，昨天，他就目睹過它的威力，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
“呃?！币稽c冰涼擦著沒入他的身體，雙眼滿是不敢相信的恐懼之情。
“啊——”
“咔咔！”槍又上膛了，江月梅看著指著自己的黑色洞洞，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哼，我明白了——你是同伙！”巡捕的手絲毫不抖，穩(wěn)穩(wěn)地指著面前的花季少女。
“與她無關(guān)，”黑衣少年面色蒼白，上前半步，和江月梅站在同一水平?！澳銈儾灰_陷人?！?p> 江月梅只感到像是打了一記強心劑，暖流緩緩流入，她說：“大煙館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不過……”
“砰——”
“啊……”
槍開了，余煙裊裊，樹上一片葉子穿了個孔，從很高的位置慘然飄落下來。
猛烈的手抖，江月梅抱住腦袋，戰(zhàn)栗地蹲下身子，眼眶一時間也已經(jīng)是盈滿了淚水。
“麥克長官？”那巡捕殘忍的表情尚未凋落，驚訝便隨之而來。他可不相信，這位來自外國的“紳士”，真會有這么好心，來憐香惜玉。這紛亂的年代，一個還沒成熟的娘們，頂個什么用？
問，問題是這位大佬，確實轉(zhuǎn)性了。
“和我們?nèi)ヒ惶搜膊斗堪?。你們兩個?！丙溈艘豢诹骼闹形?，卻讓江月梅不寒而栗。
。
空洞洞的審訊室里，燈光有些黯淡，那盞點燈似乎快要爆炸一樣，閃著微小而斷續(xù)的亮光。江月梅和那洋服少年同坐在一張長板凳上。
那少年忽然站起身來，說：“火，是我放的?！?p> 江月梅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有點紅，像是一只無辜的兔子。
“我不想連累你而已?！彼聪蚩斩炊吹蔫F門口，“這個牢房，不知道關(guān)了多少我們無辜的百姓。至于鴉片，更是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的魔鬼?！?p> “鴉片？”
“就是大煙?！?p> 江月梅默默地點頭，可是這又如何呢，她一個人認同有什么用，他們這樣覺得又有什么用。
沒有人會聽他們的。
“你叫？”
“陳彼得。”男孩道。
江月梅皺了個眉頭，好奇怪的名兒啊。
“啊哈，”男孩子清秀的五官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陽光的味道，他撓了撓頭，“我啊，很小的時候父母先后去世了。后來被教會學(xué)校收養(yǎng)，我以前的名字叫狗蛋，后來他們說這個名字不好，就叫我彼得了?！?p> 教會啊？江月梅腦海里想起了那些花花胡子的老人家。仔細想想，雖然他們也是外國人，不過，從來也沒有做過什么燒殺搶掠的壞事，反而還幫助這些窮苦人家。
她嫣然一笑，“我叫……”
“哐哐……”鐵門被拉開，一個巡捕打開審訊室大門，隔著監(jiān)牢，江月梅可以看到自家的李管家走了進來，三角形的眼睛幾乎是一下子就鎖定了江月梅。
旁邊的西服男士媚笑道：“不好意思啊李管家，竟然把您們家小姐抓起來了。以后，定然登門道歉啊?！?p> “怎么還有一個毛頭小子和我家小姐在一塊？”李管家“哼”一聲，聲音冰冷而沙啞。
西服男子臉上冒出豆大的汗滴，他幾乎是一下子就彎下了自己肥壯的腰，“真是非常抱歉！李管家！我保證以后絕對不會有別人知道這件事?！?p> “哼?！?p> 江月梅從被打開的鐵門走出來，“我沒事，管家。”
她回過頭剛想叫陳彼得也一起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個少年忽然轉(zhuǎn)過頭去，一臉冷漠而且不認識她的表情。怎么了？她想。
有點不放心陳彼得，她走出去，說：“那我先走啦。”
對方走到鐵門前，忽然用力地把鐵柵欄扇到門框上，一道鐵門，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
江月梅懵了，烏溜溜的黑色雙眼看著他走到長凳子處，翹著二郎腿坐下。感覺無名干火涌上心頭，走了出門。
“哼。”回答她的是少年冷硬的悶哼。
“麥克長官，小姐平時貪玩，這次感謝你了?！惫芗颐嗣暮?。
麥克噙著一陣微笑，“不用客氣。只是，貴府小姐天真爛漫，怕是還不知道一些事情吧？以后還是找個合適的機會和她說清楚，畢竟，以后還是要長大的?！?p> “我家的事，麥克長官還是不宜過多過問?！崩罟芗颐菜拼认榈匦χ?，“小姐，走了?！?p> 江月梅雙眼盯著麥克，還是大方得體地說：“麥克長官，多謝救命之恩。我有個不情之請?！?p> “不情之請？”麥克看向旁邊的巡捕。
“長官，就是想要請求您幫忙的意思?！?p> “哦，沒問題，美麗的江家小姐，有什么請盡管說吧?！?p> “我那位朋友，請您把他釋放了吧?！?p> 對方愣了一下，還是笑著點點頭，“可以。”
目送著江月梅二人離開，麥克臉上的笑意瞬間不見，旁邊的巡捕更是一臉驚恐地跪下，“長官，感謝救命之恩，小的，要是小的知道那是江家的大小姐，小的……”
“行了，哼，你知道是什么后果，”話音剛落，后者面如金紙，一副閉眼認命的模樣。
“不過啊，這位江家的大小姐，真是可憐哦?！北趟{色的眼睛閃著微微寒光，好像能夠預(yù)世的水晶球。
。
江月梅回了家以后立刻洗了個熱水澡，頭發(fā)濕嗒嗒的，毛巾扣在頭上，水汽暈然，舒服極了。
腳忽然停在漏出一絲光線的雜物房前。
她走了進去。
一片狼狽，一點光從雜物房門透進來，照亮她的臉，水從頭發(fā)沿著一張俏臉直至低落在地上。掀開的布緩緩地落下，蕩下，腦海里卻一直放映著五個字，“江氏大煙館”。
木盒上的五個字和今天煙靄飄飄的牌匾完全重合，像是天造地設(shè)，更像是她一生難除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