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秋。烏市,藝術(shù)學(xué)院教師宿舍樓的一隅。
“從第一闕小夜曲,到最后一闕小夜曲,中間足足隔了二十年,占據(jù)了他短促生命的一半?!?p> 講話的男子穿著單薄的毛衫,領(lǐng)口和袖口已經(jīng)毛了邊卷翹起來,罩在一件潔白的襯衣上面。
他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眼神溫柔而堅毅,面頰消瘦,全身上下都是模糊的藍灰色,腳上穿一雙磨損頗多的軍綠色的鞋子,唯獨唇上那一撇小胡子顯得別致。
他對面是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兩個男青年手握小提琴坐著,凝神在男子的臉上。
女孩梳著兩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額前剪了齊劉海,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帶稚氣。她安靜的立在一旁。
他繼續(xù)講道:“他在11歲時就愛上了這種小夜曲,以至在整個生命中寫下了13個小夜曲。”
“他的每一首小夜曲都有不同的價值,但它們的風(fēng)味卻是一致的,都很優(yōu)雅甜美,尤其是1776年的佛哈那小夜曲與1787年所寫的弦樂小夜曲,是足為后人所稱頌和贊美的?!?p> 說著,他將唱片機的唱頭放置下來,唱片機悠悠的旋轉(zhuǎn)起來,從里面搖出了一首悠揚的小提琴曲,卻正是莫扎特小夜曲第四樂章。
那曲子時而明亮輕快,又時而高亢激昂,變換莫測。作曲家那顆敏感多情的心隨心所欲的馳騁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已故去幾百年,而人們依舊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甜美、激情又豐潤的世界之中流連忘返不能自已。
樂曲結(jié)束之后,男子繼續(xù)放入了一張唱片。
“1791年,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在自己最后的年歲里開始創(chuàng)作這首神曲,《安魂曲》?!?p> “那年春,一位灰衣人找到他,請他創(chuàng)作這首曲子。背后真正的金主究竟是誰,不得而知。那時他的身體已不大好了,他卻認定這位灰衣人是被魔鬼差來要他做這莊事?!?p> “他如何在推脫與附就之間掙扎的,已不得而知。在生命最后的日子,他只完成了其中的幾章,這曲子像是寫給自己的彌撒曲。他在和死亡賽跑,卻沒有跑贏,猝然離世。我們今日所聽到的大半,是由他的弟子續(xù)寫完成。”
從輕快浪漫的小夜曲瞬間切換到超度亡魂的彌撒曲,讓幾個年輕人感到驚異。
那曲子起音緩慢,帶著無盡的哀思,像是從天降下,彌漫在狹小的房間里。空氣漸漸凝重,幾個年輕人屏住了呼吸。
樂曲極力烘托出莊嚴肅穆的儀式,送一個人的靈魂離開,不知是去天堂,還是地獄……卻掩飾不住作曲家那顆惶恐不安的心。
在“落淚之日”一章,更完全是被憂傷與陰郁所遮蓋。
他們足足聽了半小時。
向海一直在五線譜本子上記錄著。作者35歲,正值壯年,一生醉心于輕快浪漫的小夜曲,鮮有創(chuàng)作宗教曲。為何在最后時刻接手創(chuàng)作這首宗教曲子呢?
創(chuàng)作期間的屢次逃避,可見內(nèi)心的不情愿。尚未完成又離奇死去,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他從作者遺筆的“落淚之日”感受到了無窮的悲痛與驚恐。
他那時糟糕的身體狀況,怕是更加添了他對死亡的恐懼吧。
他不僅問男子:“老師,真的像他們所說的,莫扎特是被宗教封建余孽所害嗎?”
申中文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緩緩的念著那曲子里的歌詞:“主啊,讓他們安息吧。求你把清亮的光撒在他們的身上……”
這節(jié)課結(jié)束了,他們告別了申老師,走出宿舍樓。向海對晉葉說,你怎么找我到這里來了。
晉葉看下他和王新念,欲言又止。向海說,你快說啊。晉葉拉起他們跑到學(xué)校操場上,看到四下無人才說:“鄭老師和我說了,申老師今天被他們學(xué)院再次調(diào)查了?!?p> 向海有些著急的說:“究竟怎么回事?申老師已經(jīng)下放到烏市這么久了,怎么還在查他?”
晉葉搖搖頭,不解的說:“似乎是因為他在美國的哥哥……”
晉葉又說:“我實在放心不下,過來看你們。你們知道現(xiàn)在的局勢,一天一個樣。我們最近練的歌,都已經(jīng)全部更換為“大海航行靠舵手”、“紅色娘子軍”了,可你們居然還在聽莫扎特……”
她有些不解又焦急的看著他倆。
向海的心在下沉,他迅速看一眼新念,又說:“你爸爸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新念把一塊石頭甩向操場說,“我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估計最近又去南疆了吧?!?p> 他轉(zhuǎn)身,臉上寫著憂慮,又說:“我媽媽說,馬思聰幾年前那場個人演奏會的事最近又被拉出來說事了。”
向海驚訝,“不是之前已經(jīng)定論說,允許百花齊放嗎?”
他指的是,馬思聰在那場小提琴演奏會上,拉了許多西方的知名曲目,一度被文藝界點名批評。但過了一段時間,文藝界又放話說允許音樂表演藝術(shù)百放齊放。
只是,為何近期再次被拿出來說事了呢?三個年輕人一時暈頭轉(zhuǎn)向,不得其解。
晉葉心里浮出極大的不安,她說:“你們倆是不是和申老師提一下,暫時不要再教外國曲子了。我聽他講到什么宗教啊,主啊的,我就忍不住害怕!”她眼里露出驚恐的神色。
向海陷入了矛盾的心理。申中文在六年前就下放到烏市,那時候他和新念也剛剛一起從遙遠的KS來到烏市讀初中。
整整六年了,他們一直跟著他學(xué)小提琴。他們從新念的爸爸那里得知,他是音樂世家,家里有五個兄弟姐妹都是音樂家,至于他們那位老父親,在解放前更是創(chuàng)作了數(shù)不清的膾炙人口的曲子。
七年前,他因為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從上海來到了遙遠的烏市。本想,或許遙遠的烏市會是最后的避難所呢,可如今……
三個年輕人的心被未知的恐懼占滿了。半晌,向海喃喃的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很喜歡他今天放的那些曲子。那首安魂曲,現(xiàn)在還在我腦子里響著……
那些曲子多美啊。優(yōu)美的小夜曲,是在情人窗下奏響的曲子。安魂曲卻在耳邊縈繞,讓人走不出來。
他看一眼晉葉,她還沉浸在極大的焦慮之中,她的眼里充滿了迷茫。
真是個愛擔憂的姑娘啊!他使勁忍住想去觸摸她的發(fā)梢的沖動,安慰她說:“我們說點放松的事吧。下周末我們學(xué)校文工團的弦樂隊去凈海郊游,你一起去吧?!?p> 新念也終于來了興趣,說:“正好我到手了一臺照相機,到時候可以派上用場了,給你們試試!”
兩個男生拖著晉葉往回走,他們不忍再看到她焦慮下去,卻明白自己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