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人生若只如初見。
涼城灰戚戚的縮在西北的戈壁之中。向山下了火車,抬頭看涼城,火車在身后哀鳴離去。
歷經(jīng)千年兵荒馬亂,又歸于寂靜的涼城,蒼茫戈壁之中的涼城,真是光禿禿的一顆樹也看不到啊!他心里哀嘆一聲,這不就是他想來的地方嗎?
他帶著一家人來到?jīng)龀?,正?5年前帶著老婆孩子去南疆一樣,再次遷徙到陌生之地,從頭開始。
涼城是西北一個小鎮(zhèn)。古時曾是水草肥美,佛教盛行的都城,他高大的四方四正的城墻,鱗次櫛比的街道都隱隱透露出千年之前的繁華。
他曾因人文薈萃,大氣雄闊而著稱北方,也曾成為幾朝古都。
只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造物主厭棄了他,白駒過隙之間早已改換了天地的顏色。
那些巨佛和雕梁畫棟上的彩漆失色已久無人修葺,都城四圍的護城河亦早被改道流走,只留下一帶干涸的河床。天不下雨,肥美的水草幾近干涸。
他日漸干癟貧瘠下去了。
幾個月前,他的上級老領(lǐng)導(dǎo)給他了兩個地方,一個是西安,一個是涼城,都是大型建筑單位,要他挑。
他想也沒想就說,去涼城吧。因為涼城離平城比較近,又因為……他從前有一個大伯在涼城,人早早去世了,又無子嗣。他在那里留了一大間空宅,無人居住。
或許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兒子。他心尖上的明珠壞了……他想帶著他去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從頭開始。
那么,或許涼城更合適。
老領(lǐng)導(dǎo)看看他,似參透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向啊,到地方上了給兒子好好找一個對象,他的病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默默無語,行了一個軍禮。
從1949年來到喀喇昆侖,一輩子摸爬滾打在昆侖。他的一生奉獻給了昆侖。經(jīng)過了數(shù)不清的戰(zhàn)役,結(jié)識了無數(shù)生死兄弟。
如今自己要離開了。有一些兄弟已經(jīng)四散,去了大江南北。還有一些,永遠留在這里了……
他最后一次上康西瓦。疾風(fēng)咧咧,道長且阻。他記不清是第幾次上康西瓦了。那里睡著許多他熟悉的兄弟。
他行走在茫茫碑林之間,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最后,他終于來到晉英和黎冰的墓前,幫他們擦拭干凈那塊小小的碑,再倒上一杯酒。
天地?zé)o遮攔,狂風(fēng)催人裂。
他想了想說,老晉,黎冰,晉葉嫁的很好,你們也該瞑目了。
……只是,我的海兒折了。說來說去,是他沒這個福氣。
他兩個,沒緣分。
晉英生前不抽煙,向山一個人對著他抽了五根煙,又敬了他三盅酒。
他以為小心護著兩個孩子,能看到她叫自己一聲爸爸的那天……
誰知他上山后不久天下大亂。他的擔(dān)心變成了事實,超出預(yù)想很多倍的壞,混沌不堪。
邊境形勢混亂,自己奉命到處轉(zhuǎn)移……幾年后,當他身心俱疲的從山上下來時,兩個孩子已勞燕分飛。
這些向山?jīng)]再告訴老朋友了。他只說,是我沒有護好孩子們……聽晉雄說,女婿家里殷實,對晉葉很好,你們就放心吧。
康西瓦,天蒼蒼野茫茫,絕徑人蹤滅。在這里清靜,和弟兄們在一起,你們就安心吧。
如今,老家伙們都從昆侖上下來了,走了。我也有老的一天,也成了老家伙。
我也要走了。以后不能常來看你們了。
這樣想來當年在烏市一別,竟是與晉葉這丫頭永別了……
他抽完盒子里的最后一根煙,日頭也落西了。這次他真的要走了。
他取下帽子,把上面的五星摘了下來,朝他們行了最后一個軍禮。
這是他這輩子里行的最后一個軍禮,敬生死兄弟,敬康西瓦,敬喀喇昆侖!
昆侖,我要走了。老晉,黎冰,我羨慕你們可以生生世世留在這里,守著昆侖。
只是,我不得不走了。
三十年戍邊生涯結(jié)束了。他下山,踏上返程,從熟悉的崇山峻嶺之中穿行而過。疾風(fēng)吹在他的臉上,如刀子一般刺過,卻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凜冽。
這山啊,連綿不絕,高大厚重,冰冷的佇立在身旁,今后要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了。
他愛這山,這風(fēng),這絕處逢生的道路,這份清醒,這份冰冷。他們已化為血液流淌在他的身體里。
他已和他融為了一體,他亦是他。誰還能區(qū)分的清呢?
只是,他要走了。他真希望這趟車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
他想起那個長著小辮子的向海,那個忐忑不安、謹小慎微的心蓮,和那個勁兒勁兒頂嘴的珍珠。
一別幾年,他下山時看到心蓮猛地一驚。她的眼都塌陷了,像快要熬干了的油燈,哭哭凄凄地說兒子去了北疆伊犁,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要他找關(guān)系搞兒子回來。
他木然。這不是他的性子能做出的事。
后來王大川的媳婦告訴他,晉葉來了又走了。晉葉走后,向海關(guān)起門在家里五天五夜不吃不喝。最后心蓮找她一起撬開了門,又撬開了他的嘴,牙齒都撬的松動了。灌了米湯下去,算是救下來一條命……
他料到了一沒有料到二,他沒有想到她抵死反對他們在一起。他知他從不忤逆父母,對母親更是出奇的孝順。他的孝順卻害了他自己……
怪誰呢?要怪只能怪自己,沒能守住兩個孩子。
如今的心蓮,亦不再是那個溫柔嫻良的妻子了。她每日頂著一頭白發(fā),疑神疑鬼,恨毒了他。她對他的恨縮成了一顆毒藥,日日看著他,要逼他吃下去。
他自知欠她太多,無以言對,只能一味沉默,忍讓遷就。
后來向海分配去了克州,沒過多久他提出來要結(jié)婚。他欣喜,認為這是好事,既然晉葉已經(jīng)走了,重新開始只有是好。
卻不曾想,心蓮去了一趟克州,回來沒多久,克州那邊來電報說向海失蹤了。
他倆個急瘋了,在碩大的XJ到處找??墒侨ツ膬赫野?茫茫人海,雪山湖泊,戈壁荒灘,盆地高原,到哪里去找你啊……
誰知兩個月后,廣州公安局電話說,人在廣州火車站。
他立馬急奔去廣州。
火車走了六千公里。他在火車上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日夜,走過了西部,走過了中原,走過了東部。
走過了數(shù)不清的城市,歷經(jīng)無數(shù)個晨昏,終于從最西北走到了最東南。來到了廣州,接到了他那個一臉迷茫的兒子。
他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在一個角落里深深的沉默著。他看到了他,喊了一聲“爸“,就沒再說話了。他的心已被黑湖里的毒龍帶走了,從此之后再無心。
如若不是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作為一個父親又如何能承受住這些。
所以,昆侖,別了就別了吧……
我注定要離開你,孤身一人而來,滿心傷痛而去。
少小離家老大歸。人總是要往前走,總是要活下去的。
于是,他決心去涼城開啟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