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蔭悠長的嘆息聲有許些凄涼,他默然半響才道:“這衙門的捕快我不該殺?!?p> 能說出這番言論,鐘鳴也很詫異,他本以為這個不人不鬼,頃刻間屠命千條的老魔頭是個殺人不眨眼,不講道理的家伙,卻沒想他竟然比尋常人更敢直面自己的錯誤。
在人世間有多少人執(zhí)拗到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又有多少人知錯而不改。
柳成蔭轉(zhuǎn)頭看向身后高歌吟唱的細(xì)鱗騎,嘆道:“前人教我,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如此江湖義氣的俠客,是我殺錯了?!?p> 僅憑音調(diào),鐘鳴就能聽出柳成蔭很落寞。
暢快于大仇得報,可將自己擠壓腹內(nèi)幾十年的怨念釋放后,反而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柳成蔭幾十年前也是讀書人,比起尋常魔頭之流的無情嗜殺,他身上還有讀書人慣有的理性與多愁善感,如此矛盾的性格竟在一人身上并存,著實(shí)讓人感嘆。
鐘鳴勸道:“能補(bǔ)過者,君子也。柳爺爺莫要糾結(jié)孔捕頭的死,生死有無定數(shù)我不知,但我明白,當(dāng)孔捕頭篤定他心中正義并為之行動時,他就想過有這么一天??撞额^的人生結(jié)局也許不夠完美,卻也符合他心中的大義。”
戰(zhàn)死沙場乃將軍之幸,殉于公職乃孔捕頭之愿。
鐘鳴的一番言論使得老魔頭柳成蔭放聲大笑,而后又笑道:“不愧是鐘家之后,你一黃口小兒,竟能說出這番言論,比我一個活過幾十年的老頭子看得都清楚,實(shí)為鐘家大幸,鐘家再起有望?!?p> 笑過半響,身后的細(xì)鱗騎唐刀敲擊鱗甲聲停止,行軍曲亦停。
柳成蔭負(fù)手而立,大笑道:“鐘鳴小子,你且隨我來,臨行前,我要送你一物,望眼整座邊陲,也只有你受得此物。”
言畢,鐘鳴腳下的尸海再度翻騰,狂風(fēng)驟起,尸山血海咆哮著向城西破廟而去。
吳府街道前,楊延朗看向尸山血海的去向,眉頭一皺,翻身上馬道:“追!”
孫龍虎立即喝道:“細(xì)鱗龍首軍,前行!”
細(xì)鱗騎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追著一路追著尸海而去。
……
與此同時,斷壁城墻外。
已過了開城門的時辰,城門緊閉,城墻上的值夜衙役縮在城樓上不敢出來,手中握刀瑟瑟發(fā)抖。
方才城中哭喊聲震懾人心,他一混吃等死的小衙役,怎敢出城樓看,生怕自己惹火上身,被卷入其中。
而城門下站了一群人,為首的是梁余,他神色焦急地大喊道:“開城門!快開門!我家鳴哥還在城內(nèi),我必須要去尋他!”
身旁大汗淋漓的斐大成幫腔喊道:“你膽敢不開城門,明日就讓楊校尉拿你問罪,我家鳴哥可是校尉大人的親侄兒!”
城樓上依舊沒有響動,膽小的衙役置若罔聞。
喊了半天沒人應(yīng)聲,梁余急的直跺腳,連連拍腿道:“這可如何是好,那城中哭喊聲滔天,若是不尋到鳴哥,我心中不安??!”
幾位淤泥村的少年正在焦急,人群后的吳婆婆卻抬頭看向半空,剛好看到尸山血海向城西而去。
此時吳婆婆的雙眼已成血紅色,血色的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流下。
吳婆婆顫顫巍巍地指著尸海喊道:“是他,真是他?!?p> 言畢,吳婆婆拄著拐棍便要往城西追去,只是行色匆忙,不小心跌了一跤,倒在地上。
即使如此,吳婆婆依舊摸起拐棍,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城西走。
聞聲梁余回頭看,恰巧看到吳婆婆狼狽的模樣,他忙問道:“吳婆婆,您去哪?”
方才吳婆婆硬是要跟著這群少年進(jìn)城去,攔都攔不住,大家都知道吳婆婆神志有些問題,也就沒多過問。
當(dāng)下吳婆婆不管不顧,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城西而去,梁余急的破口大罵。
事逢亂時,偏偏有人出來添亂。
梁余沒了辦法,又不能看患有眼疾的吳婆婆獨(dú)自前去,他便叮囑斐大成道:“大癡你在這盯著,叫開門便去城中稟報校尉大人,尋得鳴哥?!?p> 斐大成一愣,道:“黑哥你去哪?”
“我先把吳婆婆送回家。”
轉(zhuǎn)身梁余便小跑上前,將吳婆婆背到身上,道:“婆婆,我先送您回家,天色已晚,您自己在外有危險?!?p> 卻沒想?yún)瞧牌旁诹河啾成嫌昧δ霉展髑脫糁谋臣梗暗溃骸安换丶?!去追!追!?p> 順著吳婆婆拐棍的方向,梁余才發(fā)現(xiàn)向西而去的尸海,他思索片刻,背后吳婆婆掙扎的更厲害。
咬了咬牙,梁余忙道:“婆婆您別急,我這就陪您去追!”
于是梁余背了吳婆婆,追著尸海也向城西破廟而去。
……
夜風(fēng)已經(jīng)輕柔,圓月褪去血色,依舊皎潔無暇。
柳成蔭帶著鐘鳴駕風(fēng)而行,一路回到城西破廟,尸海才落入院中。
此時的破廟更加殘破,因鐘鳴的一招卷狂沙將圍墻擊塌大半,殘磚破瓦撒滿院落。
院落中還有輕微的血腥味,方才那群吳家護(hù)院皆死在院中,血液已經(jīng)半凝固,鐘鳴落入院中,腳下所踩之處皆是血跡斑斑。
柳成蔭控制著鐘鳴的身軀來到千年老柳之前,此時的老柳已經(jīng)萎靡許多,本是初春剛抽芽的嫩柳已經(jīng)泛黃,柳葉還未翠綠便以枯黃脫落。
鐘鳴的雙手撫摸著干枯的樹皮,柳成蔭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幽幽道:“這顆老柳庇佑我柳家多年,過去五十余載更是與我朝夕相伴,是我的木靈老友?!?p> 鐘鳴不知其意,也不作聲,靜聽柳成蔭訴說。
“這顆老柳靈氣充沛,是木中之靈,若不是蘊(yùn)養(yǎng)我數(shù)十年,也沒有今日的柳成蔭,只是我攝取樹中靈氣太多,我這老朋友是活不下去了。”
柳成蔭的聲音有些感慨,他繼續(xù)道:“如今我要離開,它已活不成,其中還留有少許靈氣,今日我就替它轉(zhuǎn)贈與你,也算是物盡其用?!?p> 鐘鳴心中略微驚異,還不待他開口詢問,柳成蔭便又道:“你不要作聲,也不要反抗,我這就將樹中靈氣引入你體內(nèi)?!?p> 話音剛落,鐘鳴便感覺體內(nèi)的赤紅真氣不受控制,在丹田內(nèi)向外竄動。
自鐘鳴的手掌處有股暖洋洋的氣息流入體內(nèi),那種感覺如若清風(fēng)撫柳,又如溪水潺潺,源源不斷流入少年人的體內(nèi)。
不多時,便在鐘鳴的丹田內(nèi)凝結(jié)成一團(tuán)綠色的氣狀物。
綠氣比鐘鳴體內(nèi)的那道真氣要茁壯的多,卻不如真氣靈動,它如同死物,靜靜蟄伏于鐘鳴的丹田之內(nèi)。
外界,千年老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不消片刻,整顆老柳已經(jīng)徹底凋零,干枯的枝椏都有開裂。
而鐘鳴的丹田內(nèi)有了塊拳頭大小的綠氣,紅色真氣圍繞著綠氣盤旋,兩者互不干涉。
老柳徹底枯萎后,鐘鳴收回手掌,柳成蔭笑道:“大功已成,這草木靈氣雖不及原來十之一二,但也足以你用,你天資不差,步入武林地煞榜指日可待?!?p> 鐘鳴大喜,忙道:“謝過柳爺爺?!?p> “莫要謝我,要謝便謝老柳吧?!?p> 聞言鐘鳴抬頭看向老柳樹,他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枯萎的樹干不見半點(diǎn)生機(jī)。
抬頭看了半響,柳成蔭又道:“今日事已完成,我也是時候離去了。”
只見鐘鳴的身軀走向尸海,尸海中黑煙吞吐,兩具殘破的身體托著孔捕頭的尸身走出來,鐘鳴的身軀走到尸身前,手掌摸著孔捕頭的尸身。
柳成蔭幽幽道:“既然我有愧于他,今后便用這孔捕頭的面孔行走于世間,替他繼續(xù)他心中的俠義?!?p> 只見鐘鳴的額頭上踏出一道虛影,綠芒閃爍間,鐘鳴似乎看到一位白面書生從他的體內(nèi)走出來。
鐘鳴恍惚間,綠影沒入孔捕頭的身體,少年人也重新掌控身軀。
孔捕頭緩緩睜開眼睛,雙眸中綠意閃過,本來被尸體抓破的身軀恢復(fù)如常,粗糙的皮膚也如溫玉般透亮,頃刻間,孔捕頭竟成了白面書生的樣子。
隨手扯下身上的捕快袍服,尸海中立即有尸體為柳成蔭披上書生的錦袍。
扭扭脖子,又轉(zhuǎn)轉(zhuǎn)手腕,柳成蔭確認(rèn)身體行動無礙后,才滿意地面帶笑容。
柳成蔭負(fù)手而立,轉(zhuǎn)過身去道:“鐘鳴小子,今日我們就在此處拜別?!?p> 鐘鳴趕忙拱手道:“今日一別,不知與柳爺爺何時再能相見?!?p> “相逢自有時,我于邊陲數(shù)十載,未曾踏入這片江湖,今后我也要走遍這片江山,為我心中正義所行,所為。”
柳成蔭一番豪言壯志,鐘鳴也是欽佩。
浪子回頭金不換,今日還是屠人數(shù)千的大魔頭,走出這座邊陲,他便換了副模樣,也換了副心性。
鐘鳴又好奇問道:“不知柳爺爺要如何行心中大義?”
此時柳成蔭已經(jīng)踏步走上尸海,他依舊負(fù)手而立,身旁是鐘舞霖的尸身,柳成蔭伸出手掌,在鐘舞霖的臉頰上輕輕撫過,道:“我柳成蔭無大志向,也只愿天下有情人,鴛鴦成雙,連理并結(jié)……今后,我也會以此為心念,去幫這座江湖中的癡男怨女?!?p> 鐘鳴愣了,好一個愿天下有情人鴛鴦成雙,連理并結(jié)!
柳成蔭這是要將自己的終身遺憾化作活下去的動力,造福于這江湖中有情卻不得已相聚的可憐人。
尸山血海已駕風(fēng)而起,柳成蔭高吟唱道:“世間多癡情人兒,情緣不得志,我做月下老人兒,愿為江湖牽紅線?!?p> 明月高懸,柳成蔭衣衫飄蕩,摟著鐘舞霖的尸身,駕風(fēng)而去,只留下那首詩歌還在破廟上空回蕩。
此時,破廟外梁余氣喘吁吁地背著吳婆婆而至。
吳婆婆看到半空中離去的身影,高聲喊道:“柳成蔭,你這個負(fù)心人!怎能不看我一眼就離去!”
“柳成蔭!負(fù)心人?。 ?p> 見尸山血海已然離去,柳成蔭似是沒聽到吳婆婆的哭喊聲。
興許是柳成蔭真的沒聽到,也興許是他聽到了不想見吳婆婆。
癡男怨女的情情愛愛,誰又說的清楚呢?
言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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